()放假,回家。
上了年紀的四十四線公交車開在水泥校道上,不時噴出一陣黑霧,加上行進時咚咚悶響,像極了一匹老馬,瘦骨如柴卻壓著大車,邁著沉甸甸的步子等待生命結束那刻。車里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正有邪,三教九流全擠在這個沙丁魚罐頭里,左顛顛右晃晃。
這是去西街的唯一一條線,唯一一輛車。
西街不是一條街,而是西鎮區地圖上一塊老而又老的牛皮癬,歷史上幾番強拆都鏟不去不去,它在市政辦公室文件上寫作「老區」「西區」「小城邊西街」且用紅線標明列作重點整治對象,盡管如此,它還是一年年從大人物眼中淡化,到現在儼然成了三不管地帶。
公交車拐進一條小路,不是西鎮區統一規劃的瀝青路,而是一條土路。車子緩緩開過,揚起一片黃塵,紛紛揚揚地落在兩旁木棚屋上。
這兒的一切都在老去,除了人,一茬茬換新的,西街從不缺人,形形s s 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在棚屋村用木板搭棚屋,一小間一小間,密密麻麻扭扭歪歪,一大片一大片向外延伸開去。什麼人都可以住,不用房租也不用交稅,這里是社會最底層的貧民窟。
車到站,人像傾倒沙丁魚一樣下車,一下子只剩下我一個。我坐在窗邊,看外面各式各樣的地攤,南來北往,人聲鼎沸,魚腥味和餃子香一起燻進車里,耳邊是各種吆喝還價,有方言俚音,也有官話國語,西街什麼貨s 都有,市集什麼東西都賣。
「你小子還不下車?」禿頭司機不滿地叫嚷,從後視鏡狠狠盯我,一臉厭煩。
「前頭應該還有個站,在內坊的里巷下的。」我依舊看向窗外。
「不走,老子就在這里下客,」司機大叔油亮的老臉滑出個ji n笑,「除非,你賣筐橘子。」
「我有付車錢,你不走我報j ng的哦。」我才不要被大叔坑。
雲腳壓得很低。車子軋上里巷的青石板,發出 一聲後停下來。我憤憤下車,禿頭司機大叔笑眯眯地跳下駕駛座,爬上車頂解下一筐橘子扛到我跟前,也許是太熱,他不停地用j ng帽扇風,又扯背心擦汗,踢掉拖鞋光腳丫散熱,等著我掏錢。
「嘿嘿,慢的像娘們,我來!」禿頭司機壞笑著搶過錢包,跳上車走掉。
我放倒那筐橘子,果然幾乎都是爛的,撿了好一會才選出幾個裝進挎包,居然還輕得可以,真的是只剩橘皮了喂,不帶這樣的。紅袖章躺在黃橘子旁,瘋丫頭在大概會抽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悶悶雷聲仿佛鐵車輪在低壓的烏雲間滾過,茫茫雨簾覆下來朦朧了天地,鼓點密密地在瓦上敲響,白牆墨瓦青石板還有大小石獅在水的世界里模糊成黑白水墨畫,只剩下各家門前的八角掛燈發出暖暖澄光,給這兒添上一絲煙火氣。
入夜,這里是西街,內坊,里巷,我行走在雨中。
雨水把門前的石獅和老桂樹刷得水亮。眼睜眼閉的石獅們看著我,似乎在疑惑我為何這樣濕。我站在自家石階上,望著高掛的八角燈,青光打在牌匾上,照出三個模糊的漆字,古月里。
跨進排門,兩只水腳印出現在一地四方青磚上。高度及胸的大櫃台上放著一盞老油燈,滋滋地燃著,昏昏黃光傾瀉在賬本筆硯上。四壁之上是千萬個抽屜格子,從牆根到頭頂,貼著標簽,掛著牌子,鎖著銅鎖,齊齊整整利利索索。
許多屜子中,我推開那扇藏得極好的門——小叔在門面上畫了屜子,騙倒過不少人。進門,繞過一面虎鶴影壁,堆滿壇子的天井出現在我面前。天井兩邊各有一排廂房,四角個栽一棵槐樹。枝繁葉茂得幾乎遮住整個天井,縱使如此,壇子們還是被雨點咱得砰砰響。我沒從廂房前的走廊過,徑直穿過天井,推開堂屋的雕花老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
地上鋪著白蘆席,蓋住因年代久遠而啞光的木地板。牆角燒著炭盆,盆邊蜷著只黑貓,皮毛像剛從水里撈出的黑緞子,含著異彩。堂屋zh ngy ng放著一只矮腳茶幾和兩個蒲團。三面牆上各掛著一張竹簾。竹簾半卷,吊著鯉形石墜。簾後各有一扇帶銅環的黑木門。
除此之外,偌大堂屋不見一人。
我掀開右側室的竹簾,推門而入。右側室有些大木櫃子,空壇子,還有上樓的梯子下地窖的活板門。我踩著梯子上二樓書庫。據啞伯說,小叔在我沒出生前,就讓人把二樓原先在鋪子、廂房、堂屋上的房間統統打通,造出這個回形書庫收納舊書局的一些藏卷。現在,書庫的鑰匙在我手上。輕輕推進鑰匙,銅鎖發出 一聲,書庫門開了,滿眼都是一書架一書架的線裝書。
小心地將對著後院的窗推開一條縫——我是在很怕雨澆進來,弄濕我的寶物,但又很想知道人在不在後院。
接著,驚悚的一幕發生了,就在我的眼皮子下,一個青白臉男子獰笑著,拿著二尺長的殺豬刀追趕一個j ng員……不,不對!他肩上有金章!是個j ng司!j ng司跌跌撞撞,倉惶地在泥水中奔逃,到了棗紅s 後門前,門卻打不開。他瘋狂拍門,打開呀!打開呀!開呀!開呀!!
刀鋒閃著寒光,高高揚起,砍在j ng員後頸!血噴出來,染紅一地泥水。青白臉男子獰笑著,露出一口黃牙,一刀,兩刀,三刀。雨中,我竟清楚听到頸椎碎裂的鈍響,毛骨悚然。青白臉男子提起剁下的頭顱,猛然回頭。
我緊緊捂住嘴,難道他、他看到我了!!
嚇、嚇死個人啦,我慌忙甩上窗,雨聲中隱隱夾雜著**碎裂聲,難不成……碎、碎尸!!
「喵呣。」黑貓踏著優雅的步子來到我身邊,坐下,抬頭看我,琥珀般的貓眼半睜,流淌著毫光。
「煤球,別那麼淡定,外面有人在碎尸啊!」我壓低聲音,和一只貓說話。[嘖]
「喵呣。」煤球偏過臉去,滿滿的嫌棄,看也不看就彈出爪子給我來下狠的!
「哇嗚!我的眼鏡花了啦!笨煤球。」我捂住臉,大叫起來,卻發現自己趴在書庫里一張桌子上,腳邊有睡袋,手邊是餅干桶,一副拼死查資料時不小心睡著又醒來的半死不活模樣,對了,我是被塞了個「不可能任務」,正在燃魂奮斗中。
做、做夢啊。
劫後余生般地,我大大地喘了口氣。等等,被抓臉這個戲碼怎麼那麼眼熟?有沒搞錯,破相了啦!![嘖]
我無視耳邊的幻听,起身走到那扇窗前。一扇普通的窗,和古月里所有窗戶一樣,雕著蓮池里邊的事物。我深吸一口氣,推開它,清晨雨後的清冷空氣滲進書庫。下邊是家里的後院,不大,擠著一亭一池三土丘。亭子在zh ngy ng,名字叫魚亭,很小,只夠四人圍坐。池塘佔東北角,養著一群錦鯉,不時會浮上來張開討食。土丘們佔另外三角,分別載著花株、藥草還有竹子。今朝竹子全被夜雨洗綠,襯得後院牆上那扇棗紅後門紅透了。
腦子里迷迷糊糊的,似乎沒有坐四十四線車回來的。我飄回書桌,從雜物里拉出書包,嗯,很好,找到一沓車票,有各種線就是沒有四十四線——咱是轉車回來的,根本沒搭過四十四線啊!!咦,還有橘子?早上吃水果也不錯 ~[……]
橘、橘子啊。
以手扶額,都沒有驚嘆感了,果然已經略習慣了嗎?
我開始狂翻書,一摞摞書搬下書架有一排排放上去,折騰了大半個早上,幾乎打擾了半個書庫,什麼奇聞異事都看遍了,也沒個頭緒。這不算什麼,可作為博士,腦子竟然一點準備都沒有,實在是……不像話。
生活太刺激了,我深深挫敗了呢親。好,吃早飯,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