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川的清明節和天朝其他地方一樣,紛紛揚揚的雨絲會布滿整灰s 天空,路人撐著油紙傘走在長街上,充當街燈的白紙燈籠亮著,小孩里不允許出門,大人也很少走動,到了夜里只有一片壓抑著鬼哭的死寂,和游離于人世之外那些人的腳步聲。有的人害怕這種夜s ,有人卻一年到頭地盼著。
三小時前,
「要去!」我雙手抱胸,隔著辦公桌和沐瑞對峙。
穿白大褂的心理醫生頭也不抬,伏在案上整理各種文件,有的貼著封條,有的密文書寫,還有的干脆濺上血污,直白不過地表現自己的重要x ng。過上好一會,就在我以為他听不到的時候,才從文件堆里傳來一句,不行。
「為什麼,我每年都去!」這次不去就要等到中元燈會或者秋祭賽會,而我一般是很慘地錯過寒衣節的戲會……胥川有什麼熱鬧時節啊,一年就四個!!我不滿地拍桌子,企圖吵到某人工作,可惜都是無用功,那家伙早就被小山般的文件勾去心神,什麼都听不見了。
于是,我曠工了。
三小時後,
公交車燈遠去,路邊一片揚塵。我拍拍挎包,抬腳走向村口的大槐樹。福店村所有小吃店旅館雜貨鋪子都忙著接待ch o水一般的客人。這次找到月相宮沒多大難度,因為每一個人都在朝它走,從四面八方地往福店村zh ngy ng匯集。
宗祠前的賣場上臨時帳篷連綿,人群熙熙攘攘不難見到舉相機的游客,拿糖人的小孩,還有擠在人縫里四處兜售小物件的販子。月下的蓮塘浮起薄霧,朦朧了九曲古橋的身影,橋上不時有捧著蟋蟀的男孩咋咋呼呼跑過,小小人兒撩起的霧飄向另一邊的廟宇。
古老莊嚴的月相宮每一段回廊都綴上了八角宮燈,橙黃的華光打在宮燈的絹畫上,映出許多古舊的畫兒來,有山石青松,也有流水修竹,襯得亭台樓閣流瓦若火。而數千畫燈之下的開闊處是一個個的竹攤子,j ng通玄學的先生們在一顆顆燻黑燈泡下為來人指點迷津,可惜出現在這里大半是想賺外快的半吊子,比如我眼前這位。
「今年沒下雨啊。」有兩撇小胡子的他扶扶眼鏡,故作深沉地盯了我一陣,見我不搭理他有些尷尬,便裝模作樣地撥撥靈簽,假咳兩下壓低聲,「咳咳,前輩,給個面子啊。」
「不要。」我露出一個誠摯的微笑,抬手撕去魏禎臉上的小胡子,「好假啊。」
于是,魏禎憂郁了,他擦擦汗,又擦擦汗,最後憋出一個苦笑,「嘛嘛,前輩,真不行,我做不了主的,讓胡老板知道我給你,他會打死我的。」
「你知道,我嘴巴很緊,」我抬起頭看他,一邊憋笑一邊努力說得一本正經,「出賣同伙這種事一般不做,要不是最近比較倒霉,我根本不用去那邊。」
「不,不,相信我,前輩,還有人比你更倒霉——」魏禎收起臉上表情,仔細壓低聲音,身體微微前傾,遞來一塊白s 鵝卵石,「就像,背著家父偷偷另起門戶現在正在等客人的我。」
「你行動了?不,該說‘你終于忍不住了’,好吧,不要太勉強自己,要幫忙說一聲」
「嗤嗤。」魏禎低低笑出聲來,擺擺手,「嘛嘛,多謝關心啊,前輩也是。」
我接過卵石,起身離開,沒幾步就不見了魏禎小攤沒入茫茫人海中。我應景地把相機拿出來亂拍一氣,同時小心被人的手肘踫倒下一秒變成爛泥。
夜空每隔半小時就有數十個煙花繽紛綻開,人ch o里的歡呼聲在一霎那爆發,極度愉悅的味道在空氣中燃燒。沒有祭禮巫舞,沒有秦衣盛裝,也沒有放棄生意的店家和穿木屐的人,甚至于夜風中沒有禮神香火的味道,全然一場人間和商業的狂歡,雖然沒內涵,但好在夠亂不是嗎?這是它唯一的優點了。
在人群中穿梭,當淺淺吸一口氣,各種難以言表的味道中夾雜著一絲淡香,不是女游客身上會有的香水味,而是純純的蘭氣時,我知道到地方了,雖然只是一條正對月相宮的僻巷,游人三五成群走過沒人有走進去的想法。巷子牆上三五個帶小彩燈的住宿牌子,地上污水橫流,垃圾桶倒在地上,幾只紅眼楮老鼠在里邊亂拱。
巷子的盡頭,一間店門已經歪斜的老鞋店亮著燈泡,開裂的水泥牆,蒙塵晦暗的玻璃窗,還有老式陳列櫃里一雙雙擦得發亮的手工皮鞋,篤篤制鞋聲。我推門而進的時候,長椅上有兩個老人在試鞋,慢慢地不厭其煩地一雙雙地試,西裝店員耐心地蹲在長椅旁,眼中帶一抹微笑,將沒試過的鞋取出或將試過的鞋收起,做得流暢從容。
陳列櫃上有五塊卵石,我把自己的卵石放在上邊,發出一聲老木器的清響。櫃子後邊,穿長衫的老板舉著小錘抬頭,眼楮充血地瞟了我一眼,又面無表情低頭繼續制鞋,「歡迎,嚴家雜貨第一分店,要什麼?」
「犀蟲。」我趴在陳列櫃上,看老板敲敲打打和工作台上的工具機器皮料鞋楦等物,「還有,我認識嚴家人的,換一個啦。」
「沒有。」老板終于停手抬頭正眼看我,而在我看來,他的臉就像一塊半融的白蠟,臉s 煞白不說,五官更平面得嚇人,讓人直覺他就是一個紙人。
「喂喂,百來年前清明廟會還有個別名叫蟲會,就是現在還有些笨小孩傻不拉幾捧著蟋蟀在玩,老板你這麼說太傷人智商了吶。」我敲敲桌子表達不滿。
老板y n測測地一笑,從混亂的工作台上抽出一本發霉的商品薄遞給我,一副任君選購的囂張表情,等我接過又埋頭于工作台中。商品薄每頁都分成兩部分,一邊是代為出售的商品,一邊是自家出售的各種手工鞋。我前前後後看了三遍,知道第四遍才發現第六頁的書縫里用蠅頭小字寫著︰犀蟲一對,翅生雲紋,通體純青,六足四翅,代售。
我稍稍用力將書縫掰開,指出字來給他看,「我看到了,這里!」
老板不耐煩的抬頭,一把把簿子拽回去,悶聲大喊,「楦子,沒眼s 的東西!給他拿,給他拿,別讓他吵我!」店員起身往店里走,經過我的時候充滿歉意地請我去長椅上坐坐,于是,我坐到了兩個老人身邊。
「哎,小哥呦,這雙怎麼樣?」瘦老人樂呵呵的,指著自己枯老的腳問我。
「還好……」我只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整個心都留給了我的犀蟲,結果話未說完,正拖鞋的胖老人就開口了,「你穿那雙?好啊,瞧那個s ,活像只豬蹄。」
「這都什麼時候還和我吵?」瘦老人慢慢吸一口氣,似乎要忍住什麼,可惜沒忍住,「你那雙還像鳥爪子!誰比誰難看啊!」
「那雙黑s 就挺好,」胖老人遞給朋友一雙黑皮鞋,毋庸置疑說,「听我的一準沒錯。」
「黑s 太老嘍,小哥你說是不是?」瘦老人隨手撥開黑皮鞋,自己拿起一雙棕s 的,「就該是這個,j ng神,襯我,小哥你說對不?」
「嗯,其實都好啦。」我實在對像一個女生一樣討論顏s 搭配沒興趣,只好再次敷衍道。
「不行不行,老爺子我可是要去遠地方,要走遠路,鞋要認真選。」瘦老頭搖搖頭,有幾分無奈,「選不好,磨腳了,一路上有你受的。」
「走遠路的話,不該買布鞋嗎?」
「小哥不知道,要去見老伴,穿光鮮一點。」瘦老人說著,爬滿皺紋的臉竟然微紅,惹得胖老人連連笑話,于是,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你不拆我台會啞巴你!」胖老人哼了一聲,不搭理朋友,扭頭繼續試鞋。
「哎呀,這爛脾氣!」瘦老頭失笑,「算那麼多命就沒算到自己得改改?白瞎在神前侍奉!」
「哼!不知好歹,那小子可不是好相與的,八字輕,命格y n,小時候x ng子就怪,大了更是變本加厲,」胖老頭氣呼呼的,腮幫都鼓了起來,「讓他禮神,他可好,站著進香,狂得很吶,人家那里會真搭理你!」
「胡說什麼!這孩子好得很!」瘦老人小聲嚷嚷,怪胖老人亂說話。
「你當我神棍了是不是,你就是不信我,要是听我的把房產證捏手里,你能被兒媳婦趕出門最後去守破宗祠?」胖老人拔高聲音,火藥味頓時濃烈起來,看樣子是準備開吵了,就在這時候,默默制鞋的老板從陳列櫃後探出頭,y n沉地看了我一眼,「小子,犀蟲這東西,回家去管你老爹要,比在我這買好得多。」
「本來是這樣,最近和家里有點鬧翻,走家里的路子不太好。」我擺擺手,老板縮回工作台,制鞋聲又響起。
「哎呀,這可不好,怎麼和家里置氣呢?」瘦老頭問我,語氣輕柔而關切。
「哦,小事。」我本想淡淡回一句,不知怎麼就冒出一大堆話來,「最近一直很倒霉,先是遇見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就算了,現在要好的朋友我不了解,親近的地方不能接近,最慘的是要做一份糟糕的工作,弄得不敢回家,您看,我是不是特別倒霉啊。」
「哼!些許小事而已,」胖老人冷哼一聲,「越活越嬌氣了,你小時候不下拜神明的囂張勁兒呢?」
「不是小事啊,小時候勸我進香的老半仙,」我扯扯嘴角,擠出一抹苦笑,「自己一直希望的路不能走了……打個比喻吧,就像你們,如果黃泉路被什麼堵死了,你們會不會很郁悶?現在,我就是這種感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