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漫道苦旅(4)
夜也過半了,月亮天生對西方情有獨鐘,半個身子一直在挪動。二狼山的東邊還在月亮的呵護下,至少讓人看了少些害怕。不過,西邊陡低處,月亮不能殷勤在那里,就明顯陰森森的,像在黑暗中總有一雙眼楮盯著東邊石頭倚靠的地方。畢竟死寂一般,越是寂靜,越叫石頭有些不安,他的心撲通撲通,按捺不住似的。加之,尿濕的褲腿里像拉起的風箱,涼颼颼的,從下面直接爬到脖子上,身子打了幾下冷戰。石頭頓時提高了警覺,他是天生的牧羊人,這點在草原里磨練出的直覺還是有的,而且很靈。他也弄不清什麼在悄悄地向他逼進,左手嗖地抽出那種鋒利無比,寒光逼人的羊刀子來,握得緊緊的,手關節上的骨頭發出咯咯的響聲。
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刻,他馬上從一個善良的牧羊人月兌變成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角斗士,而且下手毫不留情,刀法極快極準,減去了一些空架子,直接就是喉部。
這就是草原牧羊人極其極端的兩面性︰一面像草原的草皮一樣憨實和脆弱,一面又像草原的狼一樣冷酷和血腥。這群人注定了既是牛羊馬們善良的主人,又是殺死它們的殘忍的屠戶。牧羊人身份低微,甚至卑賤,可一旦草原大災大難的時候,他們就是草原冥冥中的護衛者,接受著長生天的指引。
石頭那」惡煞「一面的背後,就是那把置對方死地的羊刀子。只需猛力一揮,慘叫就會驚然草原上空,死亡之神頓錯間降臨。他已經像傳說中蒙古斗士一切就緒,從他的內心深處,從不願意看到血腥的場面,可生存殘酷的草原,美麗廣闊中處處隱藏著野獸間角逐的法則。因此,石頭骨子里的血液本身就流淌著原始的殘酷。
他還無法快速判斷那種危險來之何方,只就一動不動等待著,連呼吸都特意收住,好一出手就佔上風。突然,對面的黑暗處發出石塊劃拉的滾動聲,本能告訴他不能動,只能等它撲過來,因為在亂石堆里動起來,人絕對佔不了優勢,且眼楮也看不見。
石頭的血液從足下突突地直往上沖,他的眼楮和耳朵就死死收攏在那石塊聲音傳來的方向,兩腳蹬在石堆里,就如兩根石柱,架著千斤爆發力的上身。這時的時間過的太艱難了,幾秒好比幾天,石頭除了讓力氣在渾身竄動,不敢走一點神。
兩只地鼠縮頭縮腦地從黑暗的石塊中,搜索著爬了出來,似乎它倆也預感到了前方的危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還要翹起來嗅嗅空氣里的氣味,謹慎的有些不利落,還時不時踫的小石塊發出嘩啦的滑下的聲音。剛才那種聲音就是這兩只鼠崽子的杰作,石頭那種地煞星的模樣終于慢慢收了回去,急喘地倒吸了幾口氣,血液也漸漸退回到了正常的狀態。
其實,二狼山山體中,都是這種小地鼠的天地,小小的身體軟乎乎,嘴巴尖尖的,嗅嗅這里聞聞那里。黑豆大的眼楮總不停止轉動,一圈又一圈,比腦袋大,撅起來像塊小石頭,大概用于麻痹敵人。它們的嘴巴和鼻子的破壞力超強,一座山用不了多久,從頂頭到底部都能挖通,這二狼山看起來巍峨堅實,其實月復部不知何年何月早就給挖空了。這些地鼠選在這天然的地堡里安家,主要是防範狼的破壞,因為狼也是挖洞高手。要是在草皮下,一旦為狼發現,除非運氣好,否則一般全家都要遭殃。因此,勤勞和狡猾的地鼠就搬遷至這里了,不但洞穴堅實而且隱蔽,儲蓄的食物能保證干燥。狼偶然發現了二狼山的密道,也只能眼巴巴在外面干著急,狼爪子不能刨動石頭,而那些地鼠聚就集在洞口齷齪地唧唧咋咋叫囂,使得凶殘的狼受盡了屈辱。
他害怕撞見猛獸,又期待夢里的那匹老狼出現,復雜的心理弄得他有些狼狽︰一會兒想盡快離開這里,一會兒又覺得付出一切都值得。先前那個奇怪的夢,加上剛才被小地鼠虛驚了一場,石頭整整折騰了一夜,原來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他有點累了,這種體會比他以前沒日沒夜的放牧更加痛苦,更加苦怕。甚至覺得被魔鬼附體了,因為在很早以前,他見過一個女人得過類似的毛病。那個女人是他主人幾個婆姨中的一個,至于名字,他沒有資格知道,只看見過她舉止錯亂,瘋瘋癲癲的樣子,一個人同時扮演好幾個角色,她一會兒充當男人,聲音都變成男人的,很粗很野,手足舞蹈破口大罵;一會兒她變成了她的女乃女乃,聲音嘶啞蒼老,走路也像極了一個耄耋老人;一會兒她又成了她死去的兒子,瘋瘋傻傻,拿起草直往嘴里送,還學羊羔子咩喋喋的叫聲。而那些附體在她身上的各色人物都已經過世了。男人是以兩頭牛價錢就賣了她的父親,老人是疼她可憐她的瞎子女乃女乃,她被賣走後不久就死了,小男孩是她跟主人生下的唯一兒子,卻可惜是智障,兒子被雷擊以後,她的精神就時好時壞了。主人經常打發石頭到幾里外的地方請位江湖大夫。來回的路上,大夫和一個不說話的啞巴一道,為了解悶便什麼都說。說那是鬼附體,沒法醫治,只能等死。可直到主人死了,那個女人還沒有死,拿了些財物不知去哪里討活路了。
石頭雖然沒有變成幾個角色,但那個夢里的火焰,跟傳說中十八地獄之火差不多,至少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與魔鬼有了交鋒,離附體是不遠了。再說,他只身一個人爬上這鬼神出沒的二狼山的動機,就不是精神正常人所為。
胡亂尋思著,尋思著,又稀里糊涂到了第二天。石頭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氣餒,有一種正在努力著實現什麼,卻突然放棄了的感受。他一再反復問自己究竟來這二狼山要干什麼?也一再給出自己答案——難道不是來看看那匹夢里奇怪的常客嗎?
石頭站起身扭過來剛要離開,一匹骨頭如柴的老狼就俯爬在西邊山上的亂石中,狼毛有些月兌落,看起來沒精打采的樣子。石頭不敢想象自己的眼楮看見了狼,幾乎渾身僵硬了,來的太突然,以至于羊刀子從手里月兌落。那把刀子,他一整夜都握在左手里以防不測。他沒有快速下蹲握住刀柄,反而是沒有了一點本能意識。他愣住了,眼前這匹狼迅速把石頭帶回到夢里的那匹——灰白色,藍綠光的眼楮,狼身很長又壯,尾巴夾在後兩腿之間,跑起路來前腿和後腿配合著,如飛一般彈出去。
眼前這匹,卻好像已經沒有氣力走動了,腦袋伏在前腿上,低迷的神態盯著石頭的一舉一動,兩對耳朵赳赳地直豎著。
石頭馬上斷定了一點,昨晚這匹狼一直就待在那里,離他只隔著一個亂石坡。假若狼是凌晨才來的,他不可能發現不了,他對自己的直覺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是那只狼也沒有要對他發起突襲的想法,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了他一夜。
他看不見它,它卻能極好地看清他。昨夜是月夜啊,一般月夜,狼是要對月嚎叫的,雖然人類永遠不明白狼這樣神秘的舉動。可昨夜卻沒有,也許狼弱的已經叫不動了。假如這狼是曾經二狼山那雪夜里搭救自己的狼,也已經過去六年了,如果還如夢里的老狼一般,那麼一定是現在山上狼這樣焦脆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