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漫道苦旅(5)
石頭漸漸清晰的思緒中,肯定了眼前這匹狼就是和他有著極其復雜關系的那匹狼。他頓時產生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對于人類而言,有些不可思議,他想赤手空拳走近看看它,哪怕它是做了一個狡猾的神情,等待石頭落入它血腥的陷阱中。而石頭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了,他只想走近它。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不亞于想見他的生母。而那匹在高處的狼,伏爬著,一動未動,更沒有那種野獸身上時刻警惕的神態,眼楮也微閉微開,看不見它的尾巴,如果它的尾巴是放松地爬在地上的,那麼它是全部把自己交出來了。
石頭鬼使神差地行動了,他慢慢地向西邊的石坡走去,之間的距離一直在減少,氣氛在石頭心里越來越緊張,從他跨出的第一步就做好了成為狼獵物的心理準備,除了以命確認外,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他本身就和牛羊馬一樣卑賤,任由被宰割的對象,沒有地位,也不知道什麼是尊嚴。他吃的是肉,卻和長肉的牛羊馬生活在一起。阿木爾把他看成一個人,頭一次他成了人,他有了安達,成了一群山鷹的安達,雖不知道自己的尊嚴,但漸漸懂得了草原的尊嚴,他恨透了日本人。
石頭上去了,和狼之間只有一步之遙。他看清了它的整個身體,尾巴像他想象的那樣是完全放松的,但他緊張地走到它跟前的時候,老狼發出了嗚嗚的叫聲,像是向故交打招呼的聲音,更像年邁體衰的母親看見兒子的聲音。它自然地翻過了身子,肚月復露了出來,月兌毛的四肢朝天。石頭往往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景,他毫無意識的跪了下來,低著頭抽泣起來,眼淚像洪水一般傾瀉出來。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一切,不用在證實什麼了,一只猛獸如此善意的舉止,已經說明了一切。它輕輕地咬著石頭的手搖來搖去,就如一個老人拽著小孫子的小手搖來搖去那樣,石頭一只手在它的月復部撓來撓去,感覺面前不是一匹猛獸,而是一只生完羊羔精疲力盡的老母羊。
石頭知道了這是一匹老公狼,他自己的淚水還是止不住流,滴答滴答濺到老狼的鼻子上,它卻表現極其願意,一點不反感。
石頭發現了一個令他更揪心的現實,離老公狼半米外,一堆狼骨頭。皮毛已經被風吹散了,不知何時就死了。狼骨頭還保持著一匹狼伏爬的姿勢,沒有挪動過,說明了那匹死去的狼大概是老死的,而且是這匹公狼的老伴兒。狼的那種親屬情,尤其母狼和公狼之間的感情,已經在草原流傳千年了,長生天總見證著,從西到東,從北至南,草原的狼就是長生天麾下的崇高使者。它們有著凶殘的爪子,也有著人性中難有的豪情和悲壯。石頭哭著,在母狼的骨頭面前,拋灑了些女乃酒,深深跪磕了三頭。把把僅有的口糧,一串風干的牛肉,從懷里的塑料袋里拿了出來,提到老公狼的嘴邊,公狼伸過來嗅了嗅,叨去了。石頭看著它腰骨都快露出來了,心很酸,大概老公狼也很久沒有進食了。
明顯,它進食的樣子,也全不是一只威風的狼了。就是使出全部的氣力還是吃力,像位老人吃干女乃酪一般的難勁兒。
這幾天的天氣特殊好,好似是預先安排好的。白天艷陽高照,夜晚月亮通明。石頭和老狼待到了午分時,石頭要為老狼做些事情,他看它的樣子,也熬不了多久,可如果不進食,就這麼幾天的事情了。他不忍心,在他心里,公狼就像他從未謀面的父母。他要盡孝送終,連對他殘酷的主人,他都料理後事並守了三年,何況他的前身或進牧場之前,就一定有狼的姻緣。
他決定宰掉一只羊,雖剩下了兩頭牛和四只羊,要是若能換回老狼的命,他願意都殺掉。石頭就是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二愣子,只要下了決心的事,誰都拉不回來。但他心里也為牛羊難過,可只能如此,在極短的時間里,他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而一個成年的蒙古牧羊人,已經數不清殺了多少牲畜了,而且是要靠著這門手藝生存,所以牧羊人有著極其矛盾的兩面性,這是命運的安排啊!
蒙古人絕對不能吃狼肉,這是大忌,是觸犯長生天的事。
石頭從二狼山頂就可以看見他僅有的最後家底了。有一天沒有了,他就得另謀他路了,一定不是放牧了。此時的草原里,已經沒有放牧的可能,天災**都不允許了,而且其他的蒙古放牧人陸續成了反日陣營里的一只只山鷹。他已經想好了,等送走了老狼,他就直奔西邊去投靠阿木爾他們。
牛羊是永遠不知自己命運的牲畜。也許正如此,它們可以成為人類忠實的朋友。而人類與人類之間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誼。強強之間,也許只有互相的牽制與利用;強弱之間,只可能結出掠奪和屠殺,還有仇恨的果實。文明的人類經常把森林中殘酷的法則搬到自己餐桌上,為滿足食欲而大動刀叉。那些草原生活的可憐的牛羊馬就不同了,徹底不知道自己命運,哪怕就算知道了,它們也會獻出來,盡量滿足人類的需求。
作為牧羊人太清楚人與牛羊馬之間的奧秘了,石頭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完美的答案。
石頭宰殺了一只公羊,不只為了那匹孱弱的老公狼,也為自己。他兩天多沒有進食了。公狼逐漸有了些生氣,但不可能站起來了,太老了,甚至可能得了疾病,靠著進食勉強維持了五六天,還是死了。
死的那一夜,它艱難地爬到母狼的骨頭旁,身子伏在骨頭上面,歇斯地嗚嗚了幾聲,過去了!石頭無奈地目睹著悲慘一刻的發生,他想做點什麼,卻什麼都做不了,他替代不了它。他點起了一堆火,火苗低沉的嚓嚓響,按照它的方式燃燒著,似乎有些哀傷卻提不起勁兒來。就連石頭自己也是一點勁兒都沒有,癱坐成一團,腦袋揣在懷里。那只狼的死對于他而言,像死了最親的親人一般,淚已經哭枯了,他心里不知道如何招架這喪親之痛。而這位所謂的「親人」,命運才剛剛讓相見,就成了永別。命運太殘忍了,比殺死他都厲害。
石頭從來沒有體會過母愛或父愛的滋味,一次次殊特的人狼情願,讓石頭的心逐漸變成了人的心。否則他永遠只能是一塊石頭。那只狼沒有讓他嘗到凶殘和狡猾。他至始至終感受到的,也只有他一個人能得到這樣的感受,那就是從狼身上流露出的母愛般的溫暖。
借著月光和柴火之力,石頭守著老狼發了一夜呆,像中了風似的。第二天,天剛亮,他就準備就地埋葬兩匹狼,山上都是有稜有角的石塊,不能與草原上松質土層相比,也不能用刀刨,只能用手,最多找一根木頭作為輔助的工具。
就那樣,兩只手把一塊塊石頭從原處搬至到別處,一天下來,挖出一個大坑。偶爾遇到大石塊,手力使不上,就用木頭撬。大概挖了兩天,兩只手指甲血肉模糊,都不成了模樣,有的手指甲直接壞死磕踫掉了。石頭疼,可只有忍著,他要把事情干完,不留一點遺憾。
把兩只狼輕輕放到墓坑里,使得靠護的很緊。母狼的骨頭擺放在公狼月復部,里面塞滿了茅草。石頭實在不舍將兩匹狼用石頭壘進去,心理斗爭差不多進行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已經是痛苦欲絕了。他跪在那里抽泣著,慢慢的,慢慢的,一塊石頭接著一塊壘進去,漸漸壘起了一個墓堆。他用刀把一根木頭從中間劈成兩截,選準一塊比較平滑的,拿起刀在上面刻了一個「狼頭」的圖案,像墓碑一樣插到石堆上。然後把馬酒袋子里酒一滴不剩地灑在石堆旁,撲通撲通地磕頭,不知磕了多少頭。他自己也沒有去數,只是額頭開花了,血順著胡子流下來,石塊上一滴又一滴,磕得他有些暈頭轉向。
石頭還結巴地跪求長生天︰「願保佑這墓石堆不受驚擾!」不知繼續待了多久!
他必須要走了,這也由不得他自己。
是啊,一切的生靈,生死都有先後的次序,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石頭收斂起悲傷的心,吆喝著僅剩的幾只牲畜,孤單地向西邊去了,他牧羊人的影子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