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舊時代
我的姥姥有一雙小腳,我的女乃女乃也有一雙小腳,在那個半封建的年代里,每個女人都有一雙小腳。我的母親因為出生的晚,所以才避免了纏腳的悲劇。干農活的時候,母親常常對我嘮叨︰「辛好我出生得晚,要不然纏著一雙小腳嫁給你爸,現在怎麼下地干活?」
小時候,我不甚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總是覺得干農活和腳的大小有什麼關系。長大後,放假的時候我經常跟著父母去田間地頭,握起那柄世代相傳的鐵杴。鐵杴的柄已經被手磨得光滑油亮,就像是一件精心上過清漆的工藝品。但是,莊戶人都知道,這並不是刻意所為,而是日復一日的汗水將它打磨成現在的樣子。
在我半歲的時候,我就經常住在姥姥的家里極少回家。父母常年在農田里操勞,每年收不到太多的糧食,但是佔用的時間卻很多很多。他們根本顧不上我,更多的時候我會和院子里的老槐樹呆在一起,或者和一堆沒有生命的沙子呆在一起,所以現在我也非常安靜並且少言寡語。听姥姥說,小時候的我很笨很笨,笨到別的小孩都會輕松地叫爸爸媽媽,我還發不出完整的音調。姥姥經常抱著我去街頭巷陌去玩,比我小一個月的同齡小孩已經會蹣跚學步,叫爸爸媽媽了,我還不會爬行,更別說張口叫人。村里的老人都惋惜的搖頭說︰「金家的祖上不知道造了什麼孽,生出了一個又笨又呆的小啞巴。」
那一年,我胖得就像是一個小肉球,對這些事情完全沒有記憶。當父母也開始擔心我的健康時,我在兩歲的時候開始咿呀學語。雖然說話說的比別人晚,但是長大後卻幸運的擁有了一份令人羨慕的文筆。在我稍稍開始記事的時候,我就開始注意姥姥的那雙小腳。每天晚上,煤油燈的燈光在樸素的土坯房里搖曳,照亮了糊著報紙的四壁,照亮了窗戶外的一小片黑暗。我怕黑,所以跟在姥姥姥爺身後寸步不離。
姥姥有每晚洗腳的習慣。一個厚實的陶制洗腳盆,半壺冒著熱氣的熱水。我趴在炕沿上,看著那盆熱騰騰的水在煤油燈搖晃的燈光里泛著小小的波浪。姥姥每次都會模模我的頭問我要不要一起洗腳,我每次都搖搖頭說,不要。小時候,我長得太小,總覺得那個大大的洗腳盆當我的浴盆都綽綽有余。姥姥搬來木質的小板凳,坐在昏黃的燈光里,月兌下那雙三寸多一點的尖頭布鞋,然後一圈一圈的解開長長的裹腳布,緊接著那雙畸形的小腳暴露在燈光下,當我第一次懂事並看到這雙腳的時候,我「哇」的大哭起來。姥姥慌張的去抱我,問我怎麼了。我抹著眼淚說︰「腳,腳。」姥姥看了看她的腳,問︰「怎麼了?」我半嚇半心疼的說︰「姥姥的腳受傷了。」姥姥突然明白了我哭的原因,她把我放回炕上,然後說給我變一個戲法看看。小時候,沒有電視,還不知道什麼是魔術,最喜歡的就是集市上那些變戲法的把戲,總覺得他們可以變出一切。姥姥用干布擦干了腳,掰著她自己的腳變起了戲法。
「一二三,小腳變大。」姥姥用手將那些窩在腳底已經踩斷了的腳趾掰開,腳果然變大了一點,但是還是有一些猙獰的味道。
「一二三,大腳變蓮花。」姥姥又用手將那些腳趾理回腳底下,「看,現在你能看到幾個腳趾。」
「一個。」我指著唯一可以看到的大拇指,其它的四根腳趾都已經被腳背擋住。
後來,漸漸習慣了姥姥的小腳,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害怕。只是,有些時候,看到姥姥邁著一雙小腳,提著飯罐領著我去田間地頭給姥爺舅舅送飯時,我才會想這雙小腳到底能不能站穩?會不會累?如果我裹腳的時候,我會不會哭?稍稍長大後,我就纏著姥姥問裹腳的原因。每到這時,姥姥都會自豪的對我講一些過去的故事。
姥姥出生在一個軍閥混亂的年代,由于農村的信息閉塞,加上封建觀念根深蒂固,所以那個時候還是很流行纏足的。姥姥沒有讀過什麼書,大字不識一個,就連錢的面值也不認識,完全是依靠丈夫兒子的弱女子。姥姥說那時候的女孩子不用像現代這樣外出打拼,沒事的時候在家里干干家務做點針線活,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姥姥才有了一手讓人羨慕的針線活。不過,隨著時代的發展,成衣的流行,這手漂亮的針線活也最終沒有了用途。在那個信息交流相對落後的農村里,祖先們世世代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有無數個像姥姥這樣的小腳女人守護著一個又一個的家庭,波瀾不驚的過著她們的生活,完全沒有穿越小說故事里的驚險刺激浪漫,因為知識的貧乏,所以造就了她們容易滿足的性格。姥姥說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感到什麼不足,她覺得她比較幸福。現在,我想想姥姥的這句話簡直不能接受,一輩子守著自己的丈夫和子女,極少的走出去,住在幾間簡單的土坯房里,竟然還說自己沒有感到什麼不足。原諒我,又一次用現代人的觀點看待過去。不過,這也是很多人犯過的錯,許多改革家、評論家也站在世界的前沿回望過去,嘲笑過去如何的不幸福。我們畢竟回不到過去,我們畢竟接觸的東西多,我們和過去畢竟隔著巨大的鴻溝。我們無法回到過去,重走歷史。即使回去,我們也沒有那種原始的純正的感覺。我們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在衡量著我們,我們沒有資格說過去不幸福。即使有資格,也只是站在現代人的角度上對過去的一種片面的認識。他人的幸福,我們說的不算;過去的幸福,我們無法判斷。
姥姥還給我說她年輕那時的趣事,她說當時和她一起玩的是隔壁的一個大胖閨女,由于她怕痛,所以小時候纏腳的時候纏得輕,長大了還是有一雙大腳。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大家都嘲笑她有一雙大腳。清明節的時候,女伴們相約去打秋千。青衫薄紗,春光恰好,一群年輕的女孩在秋千架下打打鬧鬧,姥姥說這時胖閨女從來不敢去秋千架上打秋千,因為秋千一蕩,兩只大腳就露了出來。每當這時,同伴們就會毫不留情的挖苦她。有時候,痛苦的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周圍人嘲笑你的表情,這些表情加重了痛苦的感覺。在當時,一雙小巧的蓮花腳就像是一副好的嫁妝一樣重要,夫家取媳婦會把腳的大小作為衡量女孩的標準之一,所以那時的女孩還是習慣纏腳。有些時候,**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相比,根本不值的一提。長大後,我倔強地說︰「如果我生在那個纏腳的年代,我一定會留一雙大腳,自信的去跑去跳。等到了結婚的年紀我要談一場戀愛,才不要見不到對方的面就被一頂花轎抬進洞房呢。」每當這時,姥姥總會笑著說︰「傻丫頭,別人都那麼做,你自己一雙大腳,連自己都會感到害羞。」姥姥說的也對,世代大勢所趨,就想當今的女孩,別人都出去闖蕩世界,如果自己還像以前一樣纏著一雙小腳,在家里不讀書不識字,只會繡繡花做點家務,別人也會覺得接受不了。說得好听一點是行為主義,說得不好听就是神經有問題。
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特色,我們無力去改變什麼。
在姥姥家住的那幾年里,我最好的玩伴是一個叫艷艷的女孩,她比我大十幾歲,沒有讀書,整天呆在姥姥家里哄我玩。她沒有纏足,那個時候大概已經不流行纏足了,但是她父母卻是極保守的人,堅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就這樣玩了幾年,後來不知道在某一天的早晨,艷艷沒有來找我,我就坐在門口長滿青苔的石頭上等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她還沒有來,第三天,第四天……就這樣她再也沒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直到後來,听父母偶然提起,那個艷艷在十七歲的時候就被父母嫁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對象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頭,只因為那家的彩禮錢出得特別多。那個貧窮苦難的年代啊,金錢就可以「買」走一個人的青春,或者說是一切。不知道當年那個在我生命中消失的名叫艷艷的女孩到底怎麼樣了。
由于小時候整天呆在姥姥家里,所以對「爺爺、女乃女乃」這兩個概念幾乎沒有。當然,也因為我的爺爺女乃女乃去世的早,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們早已經離去。甚至連我父親都對我爺爺的模樣十分模糊。父親告訴我,爺爺走得時候他也很小,小得腦海中根本沒有「死」這個概念,以為「死」就是睡著了。可以說,爺爺女乃女乃都是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里病死餓死的,那個殺人不見影子的年代啊,人不比見得比一只螻蟻高貴——
《小鎮花香》中的《舊時代》,講述作者小時候在姥姥家生活時的所見所聞。洗腳時看到丑陋變形的三寸金蓮,給舅舅送飯時看到搖晃的飯罐,做不完的針線活,姥姥年輕時嘲笑大腳女孩的直接,大我十幾歲的好友艷艷像賣毛驢一樣被「賣」到很遠的地方……全文訴說那個過去不久的時代留下的那些毒瘤,其實,這一切都源于貧窮和對女性的一種不公平看待。那是一個吃人的年代,那是一個對于女人來說最為可怕的時代。纏足,相夫教子,足不出戶,姥姥的一生,不過是小鎮方圓三十里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