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屬于我的老式自行車
解放前,姥爺是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他有一輛令當時全村人都羨慕的自行車,也是後來大隊上唯一的一輛自行車。這輛老式的鳳凰自行車幾乎承載起了我童年的所有歲月。
小時候,我記得家里的窗戶邊經常掛著一些小小的顏料瓶,姥姥說那是姥爺出門回來後放在那里的。小小的顏料瓶在黃昏的余光中閃現出誘人的色彩。那一小瓶顏料對我來說意味著可以在同齡的小孩子中炫耀一整天,我們可以拿它來畫畫,在額頭中央點朱砂一樣的紅點,然後張牙舞爪的跑過整條街道。但是,那個小小的顏料瓶掛得很高,以至于我踩到凳子上都無濟于事。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想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摘下顏料瓶,盡情的使用里面的顏料。不過,這個願望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變淡,以至于近乎遺忘。
听母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小到我還在襁褓里只是一個肉團的時候,姥爺就經常抱著我,屋里屋外的轉。吃飯的時候,姥爺喜歡喝酒,每頓飯之前總要喝那麼一二兩小白燒。姥爺喝酒的時候從來沒有將我落下,他用筷子沾一點小白燒,然後點到我的嘴唇上,沒想到我也貪婪的舌忝的一干二淨。喝酒的毛病也許從那時就開始落下,現在即使眼前沒有酒,只要一回味,酒的醇香就會涌上舌尖。這種感覺是這樣的真切,就像是自己剛剛喝足了醇厚的糧食酒,嘴角還殘余著酒香。不過,我卻從來沒有嗜酒如命,適度節制也是在姥爺家留下的習慣。
那個時候,物質相對貧乏,母親送來的女乃粉總是不夠。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弟弟還沒有來姥姥家,我一個人在那個泥牆矮磚的小院里整日與花花草草為伍,它們是我不會說話的朋友。當然,那個時候我也極少開口,像極了現在的自閉癥的兒童。每天上午九點多,只記得太陽剛落到大槐樹的樹杈上的時候,姥姥就會拿出一小瓶的女乃粉喊我喝。那個時候,我覺得喝女乃粉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為我正蹲在小院里看一窩螞蟻的戰爭,或者看一只蜘蛛正在補食蒼蠅。姥爺閑下來的時候,就會騎著老式的自行車村里村外的轉,我在很多小孩羨慕的目光中毫不知情的穿越大街小巷。那一刻,在他們眼中我就像是一個公主,坐在村里唯一的一輛自行車後座上招搖的穿過集市。我想,當時我的表情也一定是一無所知的模樣,因為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招搖炫耀。
後來,我的小弟弟也去了姥姥家里。童年,終于有了玩伴。但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弟弟很調皮,姥姥一個人根本照顧不了他。一雙小腳的姥姥跟在弟弟的後面前前後後的跑,我經常一個人蹲在一堆沙子前,一玩就是一上午,很是讓大人省心。上午,當太陽掛在大槐樹上時,還是要喝女乃粉。姥姥重男輕女的思想可以說很嚴重,小姨將弟弟送來但並沒有留什麼女乃粉在這里。于是,弟弟就和我分享了我的女乃粉。由于添了一張嘴,女乃粉吃得也就很快。母親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後來,上午喝女乃粉的時候,姥姥就會給我一瓶白糖水,而弟弟喝的卻是我的女乃粉。我不明白,男孩和女孩有什麼區別,那個時候弟弟霸佔了我的女乃粉,我的童年只能與白糖水相伴,直到最近幾年,我說起小時候在姥姥家喝白糖水的事情,母親才說當年她每七天送一次女乃粉的事情。原來,童年的時候,我就因為性別的弱勢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歧視。不過,我小時候經常喝白糖水也覺不出什麼,到現在我還是喜歡糖果,勝于女乃制品,這也許與當時這件事有些聯系。其實,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那個時候重男輕女的觀念還很嚴重,怨不得姥姥。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在那個時候學會了節制,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喝東西,每次喝的東西都是限量。
節制的童年,清苦的童年,自行車上呼嘯而過的童年。
童年,大多的記憶還是和那兩老式自行車有關。姥爺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會帶上我大街小巷的轉,更多的時候會帶我去田野。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那麥苗青青的原野。在柔軟的清風中,麥苗就像是一張厚厚的華麗的地毯。我坐在高高的自行車上,听著姥爺哼唱著遙遠的歌謠,想象著多年以後我可以躺在這一望無際的麥海中打滾。這種待遇,弟弟多半是沒有的,因為他調皮,一刻都靜不下來。可以說童年的時候弟弟的物質條件比我優越,但是我沒有絲毫的羨慕。優越的物質條件畢竟都是短暫的,只有內心的富裕才是永恆的。小時候,由于很少說話,所以很早就學會了思考。那個時候我常常為一個糾結不了的問題沉默一天,現在想想自己那個時候坐在門前或者在姥爺自行車後座上的模樣,就會啞然失笑。
關于田野的記憶,是我童年重要的組成部分。最初的印象是關于一片茂盛的玉米地。那是玉米拔節抽穗結棒子的時節,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這麼多的農藥,地里長了草只能靠人力。姥爺對待莊稼很認真,一份認真一份回報。茂盛的玉米地里沒有一根雜草,腳下的土地被翻得油光發亮。我跟著姥姥去地里給姥爺送飯,那個時候舅舅也在地里干活。我只記得仰起臉來,一片茂密的綠色遮住了太陽。然後,許多沾滿泥土的強壯的小腿向我走來。這些挽起褲腿的小腿肚是我那天最深的印象。由于我當時實在是太小小到不如半株玉米高,所以我平行的視線里看得見的只有這些的小腿肚。
我生在土里,長在泥里,完全是一個地道的莊家人。作為一株會思考的麥子,我覺得幸福。我沒有生在大都市里,也許是一種不幸,但是在我看來又是一種幸福。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在童年的時候盡情的在土里打滾,貼緊自然,了解自然。小時候的記憶畢竟有限,我記得見姥爺最後一面的時候,我還懵懵懂懂,充滿了陌生感。
物質貧乏的鄉村里,家家戶戶都懂得節省。從窮苦日子里走過的姥姥姥爺更是知道貧窮的味道。那一年,我還小。父母去了一趟姥姥家,回來說姥爺食物中毒住院了。我當時傻得不知道什麼是疾病,生病意味著什麼。就像當年趴在爺爺棺材邊上的父親一樣,根本不明白生老病死這些在小孩子眼中看起來超神秘的事情。當時清貧的小鎮上根本沒有什麼好的醫護條件,在醫院里住了幾天,也許是用錯了藥,母親說姥爺每天換藥的時候都看起來很痛苦。後來,姥爺的病情逐漸加重,最後回到了家里。母親跑遍了小鎮上所有的商店,買來了剛從南方運來的新鮮的菠蘿。當時,小鎮上的南方水果極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南方水果。也許是因為這種水果有著堅硬的外皮,才得以千里迢迢的運到北方。母親花了很多錢買了這種很新奇的水果去了姥姥家,親戚們都在,卻沒有人知道這種水果應該怎麼剝皮。最後,不知道是誰,將這個菠蘿像切西瓜似的帶皮切成了長條,親戚們分嘗了一下。我們小孩子根本沒有機會嘗到一點汁液。只記得那天滿屋子都飄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香的甜津。一輩子生活在北方的姥爺終于嘗到了南方的水果,不知道有沒有從中嘗到甜蜜的苦澀。
後來,在一個日光黯淡的日子里,我站在光線昏暗的土坯屋里,炕上是一群慌了手腳的親戚在姥爺的身邊大喊大叫︰姥爺露出了下世的模樣。我的姨娘把我和我弟弟抱上火炕,讓姥爺在走之前再看我們一眼。那個時候,我極少在人面前說話,更不願意在人多的時候開口叫人。弟弟在我之前被人抱到了炕上,在親戚們的攛掇下一聲一聲的叫著︰「姥爺姥爺。」他們要來抱我,我轉身跑掉了。有人在我背後說︰「不孝之子,白讓你姥爺疼了一頓。」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無所知,我只是怕,怕在眾人面前開口叫人。我知道姥爺生前疼我,我知道姥爺明白我的性格,他會體諒那一天我的躲閃。就像現在我極少用手下的筆寫下當年的一些事情,因為這是我內心容易觸痛的淚點。我寧願去寫一些華麗的和我完全不相關的文章,也不願意用簡短的篇幅記錄曾經。但是,有些事情,為了防止遺忘,還是哭著將它們變成文字。
最後見到姥爺是在一張照片上,其實,那是在姥爺的靈前。姥姥跪倒在靈前哭得混天搶地。她,失去了她的男人,失去了她的依靠。我站在一邊,呆呆的站著,面無表情。沒有人走過來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麼,我就一直站下去。照片上的姥爺有些讓我感到害怕,因為我是一個怕生的孩子。照片上那個臉頰瘦削的男人是那樣的年輕,記憶中的姥爺應該是蒼老的慈祥的,根本沒有他的銳氣。但是,那就是姥爺,年輕的姥爺。姥爺的葬禮辦得很熱鬧,但這都與我無關。我跟著父親他們走在最前面,早早的去了墳地,身後,是一大群哭得忘記了時間的親人。在這個時候,不知道他們在祭奠一個人還是祭奠一段歷史。我忘記了下墳的時候是怎樣的熱鬧,可能是因為我這個人在熱鬧的時候反而容易健忘,在安靜的時候記憶反而無比的清晰。回到那個小屋的時候,突然感到了一種悲哀。那是我今生初次品嘗悲哀的時刻,就像是一種遲來的感覺,突然而然的閃現。在這個溫暖熟悉的小屋中,再也沒有了可以騎自行車帶我到處亂逛的姥爺,再也沒有那筷子尖甘醇的白酒,再也沒有那哼唱著小調悠然自得模樣。我就是這樣站在天井里,看著姥爺小小的靈棚。那個小小的靈棚里,仿佛住著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每次從他面前經過時,我都無比的害怕。也許,越是至親的人死後越是沒有勇氣對視。
現在想想,那天送葬的人群中,有幾個人的眼淚是真的?就像是現在的某些人,生前對自己的父母極為苛刻,死後卻在村里人的面前辦一場體面地葬禮,好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孝子。祭奠的方式有很多,同樣,悲傷的表現形式也不盡相同。當年,我的木然不代表我絲毫沒有動情,當時我只是一無所知。心頭有一種空落的感覺,卻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方。當父母回家後告訴我你再也見不到姥爺時,我才「哇」的哭出聲來。那種哭泣,不比葬禮上某些虛情假意的人的眼淚廉價,至少它們都很真實。
童年,最終塌了一角的天空,那片塌倒的天空上隱隱顯露出灰色——
《小鎮花香》中的《屬于我的,老式自行車》,講述姥爺有全村唯一一輛自行車的故事。故事中姥爺偏寵作者,帶作者走街串巷,使作者留下對這個世界的最初印象。兩外,還提到和作者一起生活的弟弟,由于姥姥重男輕女的思想,弟弟總是霸佔作者的女乃粉,作者只有喝水的份。這樣清貧的童年,作者沒有感覺苦,因為姥爺的自行車,反倒感到快樂。最終,提到姥爺去世。很多人假惺惺的哭泣,最受姥爺寵愛的作者卻呆若木雞,寫出孩子第一次直面死亡時的震驚和不知所措。兩三天後,作者幡然明白,痛哭流涕的事情。情真意切不是寫在臉上,而是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