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死在回家的路上
貓是一種高貴的動物。鬧脾氣的時候，又抓又撓，睡覺犯懶的時候，眼楮一閉，啥事不管。
家里前後養過十幾只貓，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黃的……每一只貓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就像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家里第一只養過的第一只小貓叫小黃，那只貓是我和姐姐在去河里洗衣服的路上撿來的。撿到它的時候它正在草叢里餓得「喵喵」直叫，看到我們停下自行車，也不躲，反而往身上一個勁的蹭腦袋。它好像在那個路口專門等我們，等了好久，此刻正抱怨我們來得太晚。我們把它裝在一只黃色的籃子里，它探出黃色的小腦袋看了一路的風景。
剛回到家，家里的大狗就發現了它，一個勁的狂吠。這只巴掌大的小黃也立馬拱起身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像一條河豚。貓狗在天井里對峙，然後母親板著臉數落了大狗一頓，頓時安靜了很多。小黃看到大狗的氣焰平息了，也就放松了警惕，狼吞虎咽的吃了幾口放在盤子里的火腿。
小黃的吃相極為不雅，一只爪子按著盤子，一只爪子護著食物，嘴里還發出「嗚嗚」的聲音。母親說這小家伙是餓壞了，往後它知道沒人和它搶，它也就改了。吃飽喝足的小黃被安排到和我住一塊，防止大狗對它的傷害。小黃到了我的房間，先是跳上跳下的在房間里鬧騰了一頓，然後在我的枕頭上以極為享受的姿勢睡著了。小黃不但吃相不好看，睡相也相當不好看。兩只前爪抓著枕頭，小腦袋歪到一邊，兩天後腿伸得很直，後背挺得筆直。用手撥撥它，它閉著眼打了滾，整個的上下顛倒肚皮朝上。夏天的晚上熱得睡不著覺，這家伙一身毛的睡在我床上，還要和我背貼背。我熱得伸直胳膊腿，那家伙就比著我的身子也伸直爪子和腿，挺直並貼緊我的後背。整個晚上我都感覺後背毛茸茸熱烘烘，汗流了能有一大盆。
通常，我們為了防止被蚊子咬到，在夜里會放蚊帳。我把它放到蚊帳外面，這家伙不干，非要鑽進來和我一塊睡。鑽進蚊帳里，它又沖著蚊帳撲來撲去，結果蚊帳權當是一個擺設。有一天，它從蚊帳的縫里鑽進來，兩只爪子窩在胸前，趴在我的肚子上睡。當時我正熱得躺「大」字，這家伙還隨著我的呼吸起伏不緊不慢的打著呼嚕。夢里我就夢見自己懷孕了，肚子超乎想象的沉。半夜被熱醒，稍稍一抬頭，那家伙在黑夜里閃著滲人的幽綠的眼楮正瞪著我，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還有一次我睡覺不老實，把蚊帳用腳扯了下來。那蚊帳整個的落在了我身上，我還沒醒。夜里打了幾個滾，蚊帳便像漁網一樣把我密密實實的纏住了。我手腳不能動彈，就像是一條蠕動的蟲子。那家伙趁我不能亂動，就又爬上我的肚子，並且伸出爪子按著它打呼嚕的聲音給我按摩。早晨醒來，先是驚叫，把它嚇得一下子就從肚皮上跳了下來，然後就像一條蟲子似的滾下了床。
我看著小黃從一只調皮的小貓長成了一只優雅的大貓，我沒有骨頭柔軟的肚子是它最愛的床，我的彈力球是它樂此不疲的玩具。夏末，它長成了一只優雅的大貓。我喜歡臉頰貼地，看它裊娜多姿的走過來。四只爪子踩著小小的梅花印，有規律的挪動著。我跟在它後面學走路，時間久了也喜歡把路走成一條直線。
小黃開始抓老鼠的時候就搬離了我的房間，但是它有事沒事就喜歡往我的房間跑，畢竟那是它長大的地方。小黃經常歪著腦袋隔著玻璃看我午休，不知道它是在遐想我那柔軟的肚子還是遐想那些過去了的日日夜夜。
次年開春，小黃開始整日整日的不回家。初夏，它的肚子大了起來，要當媽媽了。果然，沒過幾天，它就產下了一窩小仔子。這些巴掌長得小貓咪無一例外都緊閉著眼楮，半透明的皮膚上覆蓋著細膩的柔毛。但是它們的鼻子很靈，短短的粉色小鼻子在手心里嗅了嗅，就呲出細密的小牙，警告別對它有什麼非分之想。有些時候，它們睡著了，格外的安靜。托在手心里，小腦袋歪在了一邊，晃一晃一點知覺都沒有。仿佛它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困得人，困到了無可救藥。
小貓還沒有學會走路，就學會了糾纏在一起打鬧著玩。你咬我的耳朵，我撓你的鼻子，大貓有些時候被它們煩得一翻身就睡過去了。等到它們笨笨的爬出籃子一個跟頭摔到地上的時候，家里的大狗就開始忙開了。這群小家伙調皮得很。它們看到大貓不怕狗，也就試探著往前走，直到走到狗鼻子的前面。現實用爪子撓撓，然後肆無忌憚的爬到熟睡著的狗頭上。有幾只小貓懶得直接和狗擠在一個窩里睡覺。等到小貓長得和大貓體型差不多的時候，那幾只膽子格外大的小貓天天和大狗睡在一起。大狗伸著脖子把頭枕在它們的後背上，貓咪伸著四肢完全沒有防備的酣睡。母親說這才叫「合家歡樂」。我們大笑。
後來，我們把這群小貓送了人，次年大貓又生了一窩，就這樣過了三四年，大貓老了。老了的大貓不喜歡在外面晃來晃去，更多的時候它喜歡跟在母親身後進進出出。有一次，母親去屋後修理菜園，大貓像狗一樣跟在母親身後去了菜園。在果樹的樹蔭下，它就那樣坐了兩三個小時，看母親除草澆水施肥。等到母親扛起鋤頭要回家的時候，它伸了伸懶腰，半眯著眼跟在後面，走了。路上遇見熟人打招呼，它就坐在路邊等，不避人。再有一次，母親去醫院探病。這家伙不聲不響的跟著走去了。母親進了病房，它就收好尾巴坐在人來人往的走廊里，等母親出來。護士們看見了，都逗它玩，它眼楮一閉，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等到母親出來後，看到它像個人似的蹲在病房門口，被它嚇了一跳。它「喵嗚」的叫了一聲，不緊不慢從容不迫的跟著母親回了家。
貓越老越像狗，整天粘著人，寸步不離，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用最後的寸步不離彌補著短短一生的狂放不羈。後來，大貓誤吃了中毒的老鼠，死在了回家的路上。發現它的時候，它的肚皮緊貼著大地，前爪伸直，朝向家的方向。它想回家，但是已經沒有了力氣。俗語中經常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其實不然。貓也是一種極忠誠的動物，只是表達忠誠的時候，力氣已經用盡。忠誠，不是不離不棄，而是心之所向。哪怕我已經沒有力氣站立，但是我還是想要回家。在極其痛苦的情況下，有一顆想要回家的心就足夠了。
大貓死後，家里又養了兩只大白貓。這兩只大白貓長著一對天藍色的眼楮，每次看它們都會感覺到冷。它們就像是冬天，全然沒有了大黃秋香色溫暖的皮毛。它們顯得更加高貴，更加不可近人。這兩只白色的大貓沒事的時候就去一個小荒地里睡懶覺。在有些潮味但是曬得相當溫暖的草窩子里將身子蜷成一個毛球。沾了一腦袋黃色的草屑，滾了一身子的草味。
淺夏，草還沒長得很高，連蝴蝶都很少見。兩只大白貓在剛剛沒過它們爪子的荒地里打滾吃草。風里有草腥味，還有一種不知名的花香。鬧夠了，它們就蹲在那里曬太陽。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們從去年冬天的一個草垛里撓出一條細小的蛇。這條棕色的蛇身上有金色的條紋，大拇指一般粗，三十厘米左右。兩只貓一只蹲在它的頭前，一只專門攻擊它的尾巴。兩面夾擊，這條小蛇被逼的手足無措。逼急了的時候，這條小蛇就站直了上身，站得和貓一樣高，猛得前沖，並張開可以吞下一個雞蛋的大嘴。貓靈巧的閃到一邊，然後再在它頭上撓一爪子。在這個風平浪靜的午後，一條蛇被它們逼得走投無路，把身子盤在一起，像一條小蛇。我遠遠的站著，看這場有驚無險的龍虎斗。兩只貓玩累了之後終于給這條蛇讓出了一條路，它扭著身子游走了。兩只貓跳上短牆，舌忝舌忝爪子洗洗臉，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悠然自得。
由于伙食營養豐富，這兩只貓的體型格外龐大，一只八斤半，另一只九斤。它們完全不懼怕比它們體型小的寵物狗。有天傍晚，母親出門乘涼，他倆大搖大擺的跟著上街去了。午後那條街上狗格外的多。鄰家的小型寵物狗第一次見這兩只貓，狂吠不止，並且沖著這個方向咬了過來。兩只貓轉過身，像是走太空步一樣拱起身子騰空而起，一下子撲到了狗臉上。鋒利的爪子抓透了皮毛。狗哀嚎了一聲，夾著尾巴逃了。鄰家大嬸說︰「你家這養得什麼貓？不但不怕狗，還沖著狗就上。把我家狗眼抓瞎了可怎麼辦？」母親笑笑，說︰「在家里，貓經常和體型較大的狼狗鬧著玩，怎麼會怕小型的寵物狗？」
兩只大貓在家里橫行霸道，就這樣過了四五年，先後老死了。貓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當它們感覺力不從心的時候總還要往外跑，然後死在回家的路上。那兩只貓，一只死在了離家一百米左右的草垛邊，一只死在了離家五十米左右的路邊。頭，都沖著家的方向。也許，在貓的世界中，死亡是一件神聖的事情，既不能老死在窩里，也不能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就選擇在回家的路上離去，留下一些懸念，死在一個游離和歸屬的過程之間——
《小鎮生靈》中《死在回家的路上》，講述貓的生死。在貓的世界中，死亡是一件神聖的事情，既不能老死在窩里，也不能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就選擇在回家的路上離去，留下一些懸念，死在一個游離和歸屬的過程之間。那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