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玠一手扶住她肩膀,另一手里拿的是她的皮包,濃眉輕蹙地看著面前略帶尷尬神色的嬌小女人。
他站在簾布外好一會兒,听見她和那孩子的對話時,還想過她總算有一點醫護人員該有的樣子了,知道去查看孩子的口腔,知道去翻看孩子掌心上的水泡,還懂得安撫,她至少已有了進步。當然,撇開她對他的評價和那據說是他樣貌的怪圖,他無法再從她方才的舉動中挑剔什麼。只是,那孩子的母親突然發現有個皮包,猜想是她的,他才發覺她依舊粗心,現在又來一次走路不看路的戲碼,她天性當真如此迷糊,還是想要接近他的欲擒故縱手段?
並非是他自戀,但他確實遇過在他面前刻意表現得不在意他,甚至在他背後道盡他是非,最後才讓他發現那不過是想吸引他留心的行為舉止。
他看著面前發現他手中皮包因而綻出笑花的女子。平心而論,她模樣稱不上美,但堪稱清秀,圓圓大眼和那如荔枝果核的黑眼珠讓她看起來相當可愛,圓圓臉蛋也討喜,嬌小的身材讓她猶如孩子,她的外型走兒科病房再適合不過,那些孩子們應當會很喜愛她。
只是這般看似單純散漫又迷糊的她,當真是天性使然?那麼她前兩次瞧著他胸口的繡名瞧,又是為了哪樁?
「我才要回來找皮包呢,想不到程醫師幫我拿了,你人真好,謝謝你。」黎礎盈瞧見自己的皮包,欣喜不已地從他手里拿過。皮包若是掉了,錢不見還算事小,但光是重辦那些證件可會要她的命。
他睇著她的笑顏,面龐無波無瀾,淡淡說了聲︰「我只是要拿去護理站做失物招領而已。」他黑眸淡掃了她一眼,雙手滑入白袍兩側口袋,步伐沉穩安靜地離開。
「……」她怔看著他的背影,滿腦子點點點。
拿去護理站做失物招領?還以為他好心幫她拿出來,結果……也是啦,他誰啊?他是冷面冷口的程醫師耶,怎麼可能那麼好心,再說,他對她一直都不大友善,她怎麼會笨到以為他會幫她帶出來?!
怪人……。她對他的結論依舊如此。
臉頰上有幾顆小雀斑的護士推著護理工作車,小跑步地回到護理站。她停步,略略喘息後,才低聲嚷嚷︰「嘿,又吵起來了耶。」
「不會是蕭主任和程醫師吧?!」組長秀如停下手邊工作。
「對啊,好大聲喔,我剛剛經過時,被里面的聲音嚇到,蕭主任那聲音像在鬼叫似的。」還是最資深的秀如學姊最聰明,雀斑護士一臉佩服地回聲。
「這次又吵什麼啦?!」
「好像是什麼醫病鋇通的問題。我也沒有听得很仔細,就听到不知道是哪個醫生說遇上醫病鋇通出現問題時,醫院這邊應該要有一定的流程來和病患解決……就這類的。然後我听到程醫師的聲音,不久蕭主任就反駁啊,結果聲音愈來愈大,就變得有些激烈。」雀斑護士坐了下來。
「程醫師是說了什麼惹到蕭主任喔?」秀如學姊一面問,一面繼續書寫入院護理記錄。
「程醫師建議科內應該多增加intern和住院醫師的實際醫病鋇通演練,而且他還要護理部櫃台的第一線人員也加入演練耶。」雀斑護士頓了下,又道出她從會議室門口偷偷听來的內容。「程醫師還說護理人員不能老是把事情推給intern去處理,然後蕭主任就氣啦,氣說程醫師老是不讓intern多磨練。」
秀如學姊冷笑了聲,胖胖臉頰堆起幾條紋路。「蕭主任平時最愛罵intern,偏偏程醫師又是那種什麼事都自己來,也不愛麻煩別人的性子,當然要吵起來,不過我倒是覺得蕭主任是在借題發揮。」
「那個……學姊,他們兩個常常吵架啊?」一直低頭處理醫師指示工作的黎礎盈忽然抬眸,好奇心讓她問了句。
「也不算吵架啦,就是意見不合,听說蕭主任常找程醫師的麻煩。」
「可是……」黎礎盈看了看那個很迷戀程允玠的雀斑學姊,吶吶開口︰「可是我看程醫師自己也很凶啊。」她就常常看他的冷臉,他還壞心地想把她的皮包送來這里失物招領耶。
「程醫師是比較嚴肅一點啦,要求也比較嚴謹,不過那也是為了大家好嘛,畢竟攸關病人的健康甚至是性命,馬虎不得啊。」秀如學姊頓了頓,又道︰「我有听說,程醫師對工作會這麼要求,是因為他媽媽在他還在念醫學院時,因為醫師延誤了給藥時間,就這樣走了,所以他才會這麼嚴謹細心。」
「原來是這樣……」自己念醫學系,媽媽卻因為醫師延誤用藥而去世,對他而言是個很大的打擊吧?!那時候的他,對醫生這個身分一定充滿理想,那樣的情況下,偏遇上那樣的事,一定很傷心,他或許還會很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輕嘆口氣後,她才又問︰「那為什麼要和蕭主任吵?人家起碼是個主任啊,不能因為他是院長未來的女婿人選,就對主任不敬。」
「唉唷,大家都嘛知道是蕭主任自己看程醫師不順眼啦。其實蕭主任教過程醫師啊,兩個人原本也不錯,後來……就是去年啊,妳應該知道啦,那次新聞鬧得很大。不是有一個抬棺到醫院抗議還撒冥紙的事?就是在抗議蕭主任啦!那個孩子得了肺炎,血中的二氧化碳濃度一直降不下來,後來就這麼走啦,也才六歲而已,哪個家長能接受孩子急救無效的事實?所以就來抗議。那次事件讓蕭主任差點保不住主任一職,加上程醫師工作表現出色,愈來愈受重視,又是院長女兒的男友,蕭主任當然害怕自己被擠下來啊。」
「是喔……」一旁雀斑護士也听得津津有味,手撐著下巴。
黎礎盈看著秀如學姊。這樣听下來,那位程醫師是個不錯的人啊,他是因為自我工作要求嚴格,所以才老是冷著一張臉嗎?
「可是……程醫師感覺有些冷血。」雖然很同情他母親一事,但想起第一次遇見他被他低斥的那番話,也不知怎麼著,她就這麼不經意地月兌口而出。
「冷血?」秀如學姊微揚尖嗓。「怎麼會?!他對病人可是好得不得了耶。不過听說他私下和同事間並不常往來就是了。好像是小時候家里窮,常被同學鄰居恥笑,久而久之就養成他淡漠的眸性啦。另一方面據說是怕引起誤會,讓人以為他在拉攏勢力好為以後的科主任一職鋪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蕭主任那麼介意他,他只能盡量不和哪個同事有過多接觸,以免落人口舌。還有,他的身分敏感嘛,院長女兒的男友耶,他當然要自律一些。好啦,不講了,我要先拿這個去病房一下。」秀如學姊起身,扭著豐美的寬臀離開。
黎礎盈看了看方才整理一半的文件,那張清冷的面龐忽地跳入腦海。
不和同事私下往來,又整天忙工作,他的人生不會太無趣嗎?听他說話的內容就知道,他那個人一定沒什麼生活樂趣可言;他媽媽的離世也許也在他心里造成某種負面的影響,所以……欸?她腦子淨想這些做什麼?他怎麼樣都不干她的事啊!
她拍了下額,繼續低首整理未完的工作。
回到醫師辦公室,程允玠月兌下白袍,掛在入門處的衣架上,他走到白己的座位,摘下眼鏡後,整個人滑坐在椅予上。
他頭靠著椅背,輕團雙眸。每每在會議後,他總要花上一些時問平衡心情。
醫師這個身分是他小時候的夢想,那時候的自己時常跑醫院,讓爸爸媽媽費了不少心力,他想著只要自己成為醫師,魷能醫好自己,所以他懷抱著那祥的抱負,一路努才下來,也考上了醫學系。當他以為就這麼一帆風順時,一場急癥又因醫生廷誤用藥而讓媽媽就那麼走了,那時,他多麼痛恨白己當時的無能為力。于是,他的抱負里多了遺憾,卻也讓他更積極,總想著他哪日成了主治醫師,絕對要對息者細心仔細。
然後,他從實習醫師到住院醫師,總位院醫師,最後真升了主治醫師,他完成了他自小的夢想。但曾幾何時,這個已實戲的「夢想」,帶給他的卻是疲倦多于快樂?好像只有在看見那些小患者對他露出純稚的笑靨時,他才會感到快樂潛足,或是看著他們蹦蹦跳跳的出院,他才能領受到邢份成就感。
他無意和蕭聰義針鋒相對,偏偏對方什麼事都沖著他來,他念在對方曾經教導過他,念在他是意馨的叔叔,能忍他便盡量忍下,但若對方真過火了,他也不會不吭聲。他無法隨著一個人的情緒和喜好去做事,有些觀念和做法必須修正,就該修正,畢競醫師這工作,還是得以病患為優先考慮。
其實無須防他的,他對科主任一位沒有興趣,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往後也不會有。他的目標只是讓需要他的患者得到最完善的照護而已,畢競,這才是身為一個醫師的最根本。一個連小病也醫不好的醫師,就算坐上了主任的職位,那又如何?
辦公桌上的電話陡然響起,他張眸,伸臂抓起話筒。
「允玠,有空嗚?」略尖但刻愈柔峨的嗓音。
「意馨?」他看了下桌上的小時鐘。「我剛好有一小段休息時問,你這時候戀麼有時問打電話過來?」不是應該還在學校嗎?
「跟你一樣,我現在空堂啊。」蕭意馨在那端嬌嬌笑著。身為醫院院長獨生女,卻對醫護工作毫無興趣,她甘願在學校教英文,也好過整日忙碌不堪、壓才又大的醫院生活。
「嗯。」他坐走身子,視線落在桌面上的相框。
那是他們交往第一年在學校拍的服片,意馨是語文系的。偏爾他會想,自己擁有這張面龐算不算幸運?從以前到現在,多半是女孩子主動追求,他沒對誰花過心息,以前忙著念書補習,沒怎麼想過追女生的念頭,現在連休假的時問都很少,更不可能在這上頭花心息。
他甚至也忘了第一次見到意馨是在什麼時候,只知道她後來常常出現他身邊,也常嚷著要追他,次數多了,他們也真的在一起,然後一直交往到現在……幾年了?他對于女孩子計較的「時問」沒有概念,什麼認識幾周年對他來說並不實際,感情穩定就好,他求的不過如此。
只不過,他和意馨這樣算是穩定嗚?他們時常爭吵,他進醫院工作後,見面次數少了,而一見面也幾乎都在爭執,他最近甚至覺得自己很疲倦時,竟沒有人可以傾吐相陪,像個沒有女朋友的男人。醫院里多數同事羨慕他有個院長女兒當女友,但誰能相棺他和女友個性愈來愈不合,思想也念來愈有差距?若是可以,他真希望意馨不是院長的女兒,或許他們之問不會這麼常有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