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不過三遍,天s 還只是略有泛青,葉家莊中便已有人聲,除了早起灑掃的僕役和徹夜未眠的巡查弟子外,外門弟子房中更有人大聲呼喝著,把一個個還眷戀床鋪的少年敲打起來,很快地,那些j ng赤著上身的少年便在被劃為演武場的院子里站成了隊列,帶著困意,喊著口號,跟著隊列前方的師兄們,c o練起葉氏排雲三十六手來。
葉晁溪提著食盒路過演武場的時候,頗有些艷羨地向那些練武的少年們看了一眼,卻很快地偏過頭,一溜小跑地從牆根跑過,轉了幾個彎,來到了一處偏院。
「宋先生起了麼?藥已經備好了。」葉晁溪只站在門邊,輕輕叩了兩下,輕聲問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有著隻果般臉蛋的小姑娘探出頭來笑了笑。
「小少爺早。」那小姑娘說道。
葉晁溪點了點頭表示會意,提著食盒進了屋,將食盒里那用棉紗之類細細包裹保溫的瓷盅端了出來,雙手捧到了那裹著厚厚的毛毯,半靠在床頭的老人面前。
瓷盅里的濃黑的藥汁維持在微微有些燙的溫度。
那老人咳了數聲,也不用湯勺,便就著葉晁溪的手,仿佛毫不在意會被藥汁燙到一般,大口大口地喝著那些濃黑的液體。
老人的眉頭糾結成一團,臉s 也漲得通紅,看得葉晁溪都有些不忍,卻也並不打斷,因為他知道這是這老人如果還想要繼續活下去的話所必須經受的折騰。
而那小姑娘則用手撫著那老人的胸口,極有節奏地按壓著,伴隨著老人咕嚕咕嚕喝藥的聲音,一聲聲細碎的氣泡破碎的聲音從老人的體內傳來。
好不容易將整整一盅的藥汁都喝了干淨,老人深深地喘了口氣,才得空對著葉晁溪說了聲︰「辛苦小少爺了。」
那小姑娘的手依然在宋先生的胸口按著,那雙白生生的手眼下已經浮現出一層赤紅,蒸騰出的白氣讓人有些望而生畏,那宋先生皺著眉頭,額上浮出一層細汗來。
「身為先生的弟子,這些本就是該做的……倒是宋先生的身體更為要緊。」葉晁溪笑道,回身將瓷盅放回食盒,隨後袖手站在一旁,安靜等待。
窗外依稀傳來那些弟子們練功時候元氣充足震天動地幾乎整個葉家莊里都能听到的呼喝聲,而陽光終于完全明亮了起來,穿過窗稜,照在葉晁溪的鬢角眉梢還有那微垂的眼睫上,暈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黃。
對葉晁溪來說,這不過是他到目前為止,整整一十四年的人生中,一個無比尋常的清晨,昨天是這樣,前天是這樣,一年兩年甚至更早之前依然是這樣︰從藥石院將那盅熬了整整二十四個時辰的濃黑藥汁踩著時間點兒不能早不可晚地送過來,給這個病入膏肓很多年卻依然活著的葉家莊客卿宋奇宋先生服藥,而那個會紅花烈焰手的叫紅花兒的小姑娘則要運功來幫助宋先生將藥力化開,而後,宋先生便會從他的那些藏書中點上一本,開始抽查葉晁溪的課業……而後,讀書,習字,答疑,講解,幫著宋先生處理些雜務,便是一r 過去。
葉家莊是屬于江湖的,而在葉家莊里,葉晁溪是唯一一個,純粹的讀書人。
經年累月的打打殺殺,耳濡目染之下,葉家莊里就連掃地的小廝揮舞起掃帚來都能有招有式有模有樣;甚至那病入膏肓的宋先生,年輕時也曾是武林中的一把好手,拔劍殺人,吟詩而回,千里縱橫,快意恩仇,眼下雖然只能躺在床上做些出謀劃策的事,但一向還是被認為是葉家莊壓在手里的底牌之一;而那專門照顧宋先生的紅花兒,所修煉的紅花烈焰手,更是有在極短的時間里,將敵人拍成灰的能力。
葉晁溪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大森林里的兔子,周邊都是豺狼虎豹,每一只不是嘴角帶血就是牙縫里卡著肉絲,偏偏這些豺狼虎豹還一個個微笑著圍觀著自己啃草皮……
葉晁溪當然不是不想習武,更不是讀書讀傻了的言必稱仁行必履善的和平主義者——這種人宋先生還教不出來——事實上,在葉家莊這樣每個人都會兩下子的地方長大,對習武完全沒有興趣的可能x ng是非常飄渺的。
葉晁溪畢竟是一只流著豺狼虎豹的血脈的兔子,他想習武,做夢都想。
但是在他剛剛擺月兌懵懂孩童的階段,只依稀模糊地表現出了點對習武的興趣,便被安排給重病在床無所事事的宋先生來聊天解悶,後來更是開始捉了毛筆寫大字的時候,葉晁溪便已經隱隱約約地察覺到,葉家莊的人,包括他那些有直接關系沒直接關系的叔叔伯伯們,都不想讓他習武。
而隨著年紀漸長,葉晁溪再次表現出對習武的興趣之後,當家的大伯帶著他給他的親生父母上了一次墳,在他磕完頭之後,大伯告訴他,他的父母在他還未足月的時候遭到了一個惡人的襲擊,那惡人在殺了他父母之後更是殘忍地剖開了他母親的肚子,所以葉晁溪雖然命大居然活了下來,但先天體虛不宜習武,那個惡人更是早已伏誅,所以葉晁溪更沒有必要去習武。
「你父母定然是希望你沒災沒病平平安安好好活著的,我身為你大伯,自然要好好照顧你,你也不必擔心會受欺辱,葉家莊護住你一個人還是不在話下。」
大伯說得誠懇,葉晁溪于是很听話地認了命,再也不提習武二字。
然而,雖然沒有人再在葉晁溪的面前說些什麼,他還是漸漸感受到了︰與其說葉家莊的人不想讓他習武,還不如說葉家莊的人害怕讓他習武。
為什麼怕?
葉晁溪不知道。
但是葉晁溪知道,他的那些伯伯叔叔們的確對自己很好,他們口中所說的兄弟義氣絕不是一句空話。
這就足夠了。
足夠讓葉晁溪安心地順著那些人的願望成長,讀書習字,而不再去動什麼陽奉y n違的歪腦筋,不再去思考怎麼樣偷偷習武怎麼樣逃家怎麼樣去追逐z y u,足夠讓葉晁溪視教導自己的宋先生為師為父,更心甘情願地擔起一些本輪不到他做的照料病人的活計,亦足夠讓葉晁溪認真地思考怎麼樣回報這些人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但是,這些還無法讓葉晁溪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就該和這無數重復著的r 子糾纏在一起,一輩子地r 復一r 下去。
「明年ch n季的大考,或許我可以去試一下?」葉晁溪在窗邊的書案前默著文章,一時痴怔,開口說道,「若能中個狀元回來,我們葉家莊或許也不會再被人陣前喊話,說是區區一群莽夫?」
宋先生依然半死不活地靠在床頭,聞言忍不住哈哈一笑,隨即便是連串的咳嗽,紅花兒連忙上前,給宋先生撫胸順氣。
「哈哈哈哈,你以為狀元是那麼好考的?我宋奇當年在武林之中也稱得上文武雙全第一人了,可名號也只能叫做個鐵筆秀才,玩的也都是些填詞唱曲的活,現在也不過勉強當個開蒙的師傅……更何況,江湖本在朝堂之外,這互相看不順眼打打殺殺的事也不在少數,以葉家莊如今這地位,做的還是走私販藥的活,你若真打算走入仕這條路,只怕進了考場就上了海捕公文……你覺得莊主會同意你的想法麼?」宋先生喘了半晌,開口說道。
「所以我便只能做這葉家莊羽翼之下,百無一用一書生?」葉晁溪搖了搖頭,輕聲嘆道,而這個時候,正有兩只鴿子撲稜著翅膀,落在了葉晁溪面前的窗台上。
「莊主也是為你好,這悠閑r 子,別人求還求不來呢。」宋先生也注意到了鴿子,輕嘆了一口氣,說道。
「芒岱山有亂象,赤蓮教蹤跡隱現,似乎是為了追尋一處秘藏,遭遇了葉讓的一支小隊,所以這次運過芒岱山的貨物有所折損,與山那邊恐需另行商談……另一封信說,激浪莊前陣頻繁與武林各大勢力聯系,似有大動作,懷疑與龍變經有關,但這段時間已然平靜,因而無法追尋到更多線索。」葉晁溪解下了鴿子腳上的竹筒,將其中的信息讀了出來。
這是他這些年來除了讀書之外主要做的事情——那些鴿子離得太近會讓宋先生的疾病惡化,所以一直以來都是由葉晁溪幫助那宋先生匯集整理這些信息,再將宋先生或大莊主的命令寫成字條用鴿子分發出去,年輕人記x ng好手腳靈活,做這些事情輕而易舉。
葉晁溪有時候覺得,若是宋先生哪天真撐不下去了,或許自己就該是時候找個鴿子籠住著,每天整理那些細長的字條,做著刀筆吏的活兒了——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他留在葉家莊中唯一能干的事。
宋先生听完葉晁溪所念的簡報,眉頭微微地皺起,一手輕輕在床板上叩著,面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s ——這樣的宋先生讓葉晁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八個大字。宋先生是為了報恩,葉家莊對宋奇有救命之恩,宋奇便只能用命來回報。
葉家莊對葉晁溪也有恩,養育之恩,而葉晁溪無以為報——一群豺狼虎豹是不會需要甚至根本不會在意一只吃草的兔子的力量的。
郁結只不過是轉念之間,葉晁溪隨即將信紙銷毀,鴿子放走,之後重又提起筆,繼續默著接下來的文章。
如往常般的一r 。
轉眼,已是夕陽斜照。
當葉晁溪在宋先生處用完晚膳,陪著紅花兒一起將宋先生伺候安歇,回到自己的住處之後,月亮已經悄悄爬上了枝頭。
「是個好天。」葉晁溪抬頭看了看天,暗自贊嘆了一聲,回房取了些瓜果茶點之類揣在懷里,轉到屋後,沿著一架架在牆邊的竹梯,七手八腳地爬上了屋頂。
「嘿喲!」葉晁溪不過剛剛在屋脊上坐定,便听到一聲清脆的吆喝聲,一個穿著橙黃s 衣服打扮得仿佛太陽花一樣的少女從屋檐的另一側跳了出來,幾步落在了葉晁溪的身邊,身體輕得仿佛貓兒一樣,只有最後一下收力,才使得瓦片踫撞,「 」地響了一下。
「今天來得很早啊,星星還沒有出來呢。」葉晁溪抬頭笑道,那少女也不客氣,在他身邊坐下的同時,便已從他懷里掏了顆桃子出來。
「爹娘讓我以後早些回去,所以我只好早點來了。」那少女說道,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
葉晁溪不是笨人,這話一听便明白了那少女爹娘的意思。
那少女叫方晴,父母原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俠侶,與葉家莊有些香火情分,待到年紀大了,又好不容易得了個女兒,便有些圖安穩,于是做了葉家莊的客卿,方晴也在這葉家莊中過了些許年,如今方家有女初長成,又長得這般亭亭玉立姿容出眾,加上資質又好,落花劍的名頭想來遲早要靠她發揚光大,長輩們自然早動了親上加親的心思。
只是這親上加親自然也不會是隨便葉家一個不成器的子弟,別說方晴父母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得太過尋常,葉家莊也是頗為看重方氏夫婦,斷然是不會讓兩人覺得葉家莊有虧待于人。
與方晴年歲相當的葉家兒郎沒有十幾也不會少上多少,在葉家的資源的支持下,一身武功年紀輕輕便入化境的也不少,方晴若願意點頭,想來不管是誰家的兒子有這艷福,都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況下,方晴這瞅著空就往葉晁溪這里跑的舉動,就不得不讓方氏夫婦上心了。
但是方晴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父母讓她早些回去,她也就煩惱了一下時間短暫,然後便自作主張地把她全部的時間都提前了。
「你也未必非要來陪我看星星。」葉晁溪笑著說道,「當年說什麼看一輩子星星,不過童言稚語,做不得準,你r 後總要行走江湖,我難道還能拖你的後腿不成?」
「我也沒將當年的話當真。」方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女子又不是大丈夫,翻悔毀諾誰敢計較?要不是你這里實在有趣,又會吟詩又會作畫又會吹小曲兒,不像別人三句話不離修煉,我早就拍拍走了。」
葉晁溪一時無語,方晴的形容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揮著手絹對方晴說一聲「公子,奴家等你可久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方晴察覺到了葉晁溪的沉默。
「一時想不起要說什麼。」葉晁溪笑著搖了搖頭,而後抬頭看向遠方,夜s 里朦朧的山影仿佛怪獸一樣盤踞在遠方,「總覺得,我也該走出葉家莊,到外面去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