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涼出現在了燈火通明的暗夜里,十里長街,盞盞明火,亮如白晝。十步一帷,百步一鑾,椅椅相交,女眷無數。
太監,宮女,衛兵,乾軍,均是無數。
花籃,金扇,赤甲,寶馬,更是無數。
這是李穆的鼎盛皇權,這赫然是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御前比武。
主座上,那高坐九五,面蒙社稷墜珠,擋住了容顏的,正是那天朝至尊,二世高祖皇帝李牧。
在**三千,滿朝文武的注視下,站在沙土圍場中間的,不用說,一定是那年輕的徒顯,與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六指神劍門門主,左松機。
蕭涼第一次在這等夢幻中擁有了形體,他好奇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就仿若身臨其境一樣,連吹過他耳畔的每一絲風都能感受得到。
「那就是徒顯麼?」
離得太遠了,他看不清徒顯的樣貌,也看不清左松機和皇帝李牧的樣貌。但他知道,這已經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徒顯,正當劍道的鼎盛時期,年輕氣盛,不可一世,無可阻擋。
而那時的李牧殺伐決斷,手段天下無雙,登基三年,那雙血腥的手一揮,就將李穆的勢力鞏固如斯,不可謂不是百年難遇的王道霸者。
這三人中唯一老朽的就只有六指老兒左松機了。此人已經有六十六歲,看上去佝僂無比,老眼昏花,嘴歪眼扯,簡直如同中風了一般。但世上卻沒有人可以輕視這個看上去脆弱不堪的老人,因為他一生接受挑戰一百二十九次,無一敗績,被譽為當代劍聖。
蕭涼眼神一動,無意中竟然看到了場地zh ngy ng,還有一個人跪坐在地上,好像還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手腕被一根細繩拴在場邊,因此她不能動彈,只能跪坐在那里。
蕭涼從她微微偏頭的方向可以看出,這個女人一直盯著徒顯在看。但徒顯卻絕不看她一眼。
徒顯穿著寬松的武士長袍,脖子上圍著一條深藍s 的長巾,右手上是一把已經出鞘,寒光閃爍的長劍。長劍的劍尖有略微的弧度,整個劍身呈深重的暗s ,刀口迸發著波紋銀光。沒有人懷疑這把劍有多鋒利,鋒利到了光是看一眼就會膽寒。
徒顯的目光非常堅定,簡直沒有絲毫的迷茫,也就如同他手中的那把利劍,簡單,但是威力無窮,不可匹敵。他的衣衫和方巾隨風擺動,在沙塵中肆意打著卷。他右手上纏著已經發黑的繃帶,劍柄上同樣是這等的繃帶,拖著一個布角,好像將手與柄綁在了一起。
而六指老兒仍然是那副痴呆的神態,他右手食指中指之間夾著刀柄,隨意地將刀尖插在地上。
蕭涼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徒顯,他突然站在了徒顯的位置上,握著徒顯的劍,听著本只有徒顯才能听到的話。
「顯兒……」那女人滿臉都是淚痕,帶著哭腔嘆了一聲。
徒顯不可能沒有听見這聲嘆息,但他的眼楮卻仍然沒有絲毫的變化,還是如同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劍。他的脊背挺得筆直,他那寬松的武士道袍被風沙卷得愈發松散,但他,仍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他,不會去應答。
六指老兒流著口涎,一雙黯淡的雙眼四處飄舞,嘴里說著好像戲詞一樣的言語︰
「你莫不是想破了你這小男人的戰心麼?你莫不是想讓他橫死麼?你莫不是也如皇帝那般狠心麼?」
「大膽!」場外有人一聲巨吼,大喝他大逆不道的言語。
六指老兒的頭微微歪斜了一下︰
「徒顯,我等這一天好久了。」他說話間,口水亂噴,眼角抽動,黯淡灰白的瞳孔肆意地亂轉。
徒顯仍然閉著嘴巴,連嘴角都未提動一下。
就在這時,天邊一聲雄渾的巨吼傳來——
「戰!」
四周頓時變得死寂。
「六指。」
「斬。」
徒顯只說了三個字,聲音低得嘴皮都不見動。說完他就跑了起來,步速非常勻稱,並不很快。
然而左松機還是那副口眼歪斜,呆滯不動的樣子。
徒顯並不繞圈,只是筆直地接近了六指。到了距離三丈的地方,突然他腳下的沙塵爆開了一圈,他的身影一下子飛躍而出,宛若一道流星,和劍都化為了一體。
六指老兒在徒顯暴沖至身前一劍距離的時候,臉上所有的表情突然凝注了,然後收縮,所有的痴呆所有的丑態全都一掃而空,變成了宛若魔神一般的猙獰表情,他兩指夾劍,把劍柄的木料都夾得崩裂出一條小縫。而那宛若虯龍般布滿了青筋的削長黑s 右手抬了起來,那柄長劍延伸在兩指之間,好似一陣狂風,抽向了徒顯的面門。
徒顯臉上也凝起了十二分的暴戾,他的面孔出現在六指視野中時,高橫的長劍已經劈空斬下,隨著一聲暴喝,他右手握劍,左手從懷中抽出了另一把短劍,準備去擋六指的橫劈。
而六指的左手不知何時也伸進了懷里,掏出了一個刀柄。
兩道煞人的寒光出鞘,兩人都只覺眉間跳了個火星,因為兩人的第一招長劍都被對方左手的短劍擋下。
兩人都是左右手交叉,左手交叉到右邊擋住了長劍的劍鋒,虎口感受到了巨大的震蕩。
但四把刀鋒只是短暫地迸濺,只停留了那麼一瞬。下一瞬,徒顯就撩起右腕,將右手的長劍提起一個角度,狠狠地往下刺六指的肩胛。左手的短劍跳了個反手,一震手腕,讓開左邊的長劍,把短劍當做飛刀sh 了出去。
六指放開了左手的短劍,用左手去握長劍,兩手發力,將橫斬豎起,抵擋住了刺肩胛的一擊,兩把長劍又迸濺著火花踫在一起。六指以匪夷所思的角度一扭長劍,又扯過一截刀身,擋住了飛來的短刀。然後他一腳飛踢在自己的正要落地的短劍上,那短劍就筆直地朝徒顯飛了過去。
徒顯後撤了半步,劍勢也略微後撤,他頭一讓,短劍就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扯下了一柄鬢發,撕裂了一大條口子。
但他後退半步的劍勢卻在雙手的c o持中重新積聚了力量,這充滿力量的又一刺,在下一刻被六指用劍生生扛住,抬高。
劇烈的一刺被瓦解,火花飛濺。
這一瞬之間,徒顯與六指就行了六招。
兩人這時距離五個劍身。
徒顯望著手中的劍,他看到了兩個缺口,嘴邊也嘗到了自己的血腥味,他知道這第一勢自己攻得太猛,氣勢威武無匹,換了世上的其他任何一個人,恐怕都已經死了。但這六指老兒,不但全數接下,還讓自己失了勢,算是佔得了一時的上風。
此時眼前的六指,再沒有了痴呆的表情,他那灰白的s 發絲在他巍然不動的慘白眼楮前飄動,只好似是在一尊石像面前擺動,引不起絲毫的漣漪。
此時,徒顯的攻勢已經被化解了,如果再攻,不免有強弩之末的感覺。但六指巍然不動,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一副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六指經歷過的大戰不知道是徒顯的多少倍,他老ji n巨猾,招式之中絕不會有絲毫的破綻,絕不會留絲毫的弱點。而有些時候,主動進攻就是在暴露弱點。
徒顯右手持劍拉到耳邊,腳下扎起了深馬,左手護在劍尖附近,做起了「沖刺式」。這是擺明了告訴六指,這一劍沖刺會有多快,會有多凶猛。
哪怕攻是強弩之末,卻也要硬sh 不可。
寒光如同一道閃電,幾乎沒有人看到徒顯的步子是如何動的,只見他原本的腳下激起了一片沙塵,他的身體就化作了一道驚鴻,像一根弩箭sh 向了六指。右手的劍高高前指,劃破空氣,勢如破竹。
這樣的一劍,絕對不能硬擋。
于是六指蹲下了,他右臂反手握劍,左手抓著右腕,好似一根鐵刺,只等徒顯飛過來,刺就抬起,穿破徒顯的血肉。
徒顯的這一擊勢大力沉,他自己也不可能止住,所以他只是盡力壓低劍尖,把這一劍刺向了地上下蹲的六指。
六指一瞬間把刀尖橫了過來,變刺為撩,狠狠斜著上挑。這一擊又踫到了徒顯的劍,劃過一條長長的火花,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六指這一劍劃了半個圓弧,從撩變成了右臂橫在下月復左手抓右手,緊握劍柄要刺的姿勢。
而徒顯則由刺變成了雙手緊握刀柄的下壓,在氣力的比拼中被六指劃了一個圓弧化掉了勁力,且巧妙地變成了六指的刺。
六指狠狠刺來,徒顯只能就勢一擋,頓時他劍上又出現了一個刀口。眉毛上又跳了一個火花。
但他仍是在強攻,右手微撤,左手整個小臂狠狠撞向六指握劍的右臂。這時六指的左手已經一指插進了徒顯臉上的傷口,狠狠一拉,拉掉一片血肉,猛的劇痛傳來,差點讓手都顫抖。
但徒顯還是撞開了六指的右手,讓他握劍的手擺到了身後,不好再用力。
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他右手猛的一劍,不顧任何疼痛,狠狠刺向六指的心髒。
六指右手上的劍來不及回擋了,只能將左手趕緊從徒顯臉上的傷口里退回,如驚鴻一般插向徒顯握劍的右手。他的腳想要動,但絕頂劍客的貼身比拼中,雙腳早已互相抵住,無法動彈。
六指會受一劍,但因為左手插下,劍勢會偏移,不會傷到心髒,劍插入軀體,固然會受重傷,但徒顯就無法及時拔出劍,自己右手隨之而來的一劍,就會斬下徒顯的頭顱。
但徒顯卻收了,就在六指的左手差一點就能抓住他的右腕時收了,他的左臂手肘猛地擊來,整個身體居然扭轉,右手外擺,背對了六指。
這一瞬六指驚呆了,這一扭轉,徒顯右手的刀柄狠狠擊在了自己右手已經砍來的刀面上,六指只覺得虎口一震,自己的右臂被擊得更遠了。
徒顯又扭轉了過來,狠狠又是一刺。
六指被徒顯好似盾牌一樣的左臂格住,握劍的右手又被震得太遠。這一刺,他扭著身子,費盡全力地躲過了。他本來在這一劍下是必死的,只因為看穿了徒顯刺他的右邊,所以躲過了。
哪里知道徒顯又一扭轉回身,又背對了自己一次,「當啷」,虎口又一次巨震,他又用刀柄敲擊了一次自己砍過來的右手刀。
六指從未中過同一招兩次。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
回過身來的徒顯又是狠狠地一刺,這一次,刺的是左邊。
左邊就更容易躲了,右臂雖然後擺,但一用力,六指就用右臂的腋下夾住了徒顯的刀。
但這一夾,他的心就涼了大半。
徒顯就是要他夾自己的劍,否則他的攻勢永遠也攻不破六指的防御。
徒顯右手一滾劍柄,劍刃就絞進了六指腋下的肉里。
六指疼得滿臉冷汗,他右手小拇指下面的那第六個指頭不得不微微一動。
六指在他的第六個指頭里藏了一枚劇毒的飛刀,他藏了五十年,沒有用過,但現在,他卻要用了。
一閃寒光……
但哪里知道,徒顯竟然大笑一聲︰「呔!老兒!終于逼出你最後的手段來了!」
他竟然張口吐出了一團唾沫,唾沫里竟然含著一顆鐵球。
那縷寒光竟然在空中彎了一個微妙的弧線,sh 在了鐵球上。
「磁石!」六指大喝一聲。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徒顯的左手已經越過自己的肩膀抓住了他腋下那把利刃的刀尖,雙手齊齊用力一絞,刀尖就朝向了徒顯自己,而六指的整條臂膀就被卸了下來。
血如一道浩大的噴泉。
血淋在了徒顯身旁那個被拴著手腕的女人身上。
蕭涼感覺到這副軀體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因為他看到了這女人的那張面龐。
血不斷地噴濺上去,攪著淚花,攪著女人已經崩潰的神情。她的瞳孔散亂,嘴角抽搐,不時有鮮血從發髻中流下,劃過她的整張臉龐。
漸漸的,女人的表情變得平靜,她看向徒顯的目光已經變得平淡,變得好似注視著一個陌生人。
她的臉孔每一處光滑的五官都有鮮血緩緩流下,她的表情就好像是一個什麼都看不到的盲人,看著的只有虛空。
徒顯心中的痛苦也停止了。他只覺得寂寞,覺得心灰意冷。
這年他二十三歲,勝了六指老兒左松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