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凌雲志 第二十七章 朝香

作者 ︰ 樂均

()蕭涼只覺得眼前一晃,他站在了一個男人背後,這是一個身材並不高大,肩膀卻極度寬闊,右手雄渾無比的男人。

他頭戴紫金冠,一席褐錦袍,腳蹬鳳雲履。那眼楮里的慘白與黯淡,像極了當r 的六指老兒左松機。

他就是已經四十八歲的徒顯。

蕭涼從未如此深入地了解過除自己以外人的內心。他現在突然覺得,徒顯也是一個很復雜的人。或者說任何一個活了四十年的人都不會簡單。

蕭涼不知道那個滿臉是血的女人臉孔徒顯到現在還記不記得,但他自己,恐怕是永遠也無法忘記了。

他突然覺得,徒顯背負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重了。戰場上,不知他已經死了多少同胞好友,那些亡魂的面孔一定和那個女人一道,纏繞在他的心間吧。

他那慘白的眼楮,不是無謂而形成的。

蕭涼放棄了繼續揣摩徒顯的心意,他繞著徒顯打著轉,打量起他所在的這個房間來。

這是一個女人的房間,金玉吊頂,佛紋刻壁,軟紫簾障,仕女屏風。

這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女人的迎客廳,從四處擺放的j ng致花瓶和插在其中的紫香可以看出,這兒應該是**六妃之一的香妃住所。

徒顯就站在房間的正zh ngy ng,有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半晌,有一個輕巧閑適的腳步聲響起,嗒,嗒,宛若仙音。而一張臉孔也從屏風上,邊繪的一株杜鵑後面探了出來。這粉黛宜人,薄眉淡目的臉上,竟透出了一份狐媚,這份魅惑卻又在隨之而來的笑容里消散得那麼雍容。

「香妃娘娘……」徒顯恭敬地行禮,但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面對大人物時的惶恐,反而透出了一份跋扈。很顯然,皇帝飛升,天下大亂,兵權在手的徒顯不用再顧忌一個莫名其妙成了太妃,活活守寡的女人。

香妃反而很識大體,她知道自己與徒顯之間的立場顛倒,因此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禮︰「見過南武公了。常聞南武公驍勇蓋世,又正當壯年,氣質非凡,今r 一見果真如此。」

這一番的恭維,面對徒顯那雙黯淡的眼楮,有怎會有分毫的作用呢?

于是徒顯沒有回應,只是自顧自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金紅s 的錦囊。

「這是?」香妃驚呼了一聲。

徒顯眉角一挑︰「這是什麼不應該你問我,應該我問你吧。身為皇上最寵愛的妃子,你會不知道這是什麼?」

香妃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她的封號為「香」,就是因為她常年研究天下奇香。而這錦囊里只有女人才能聞到的香味,她自然早就調查過了。顯然,眼前的徒顯,就是為此而來的。

蕭涼一下子明白了,徒顯就是從香妃這里得知了戀逆芹的存在,並以此易經的。現在眼前的這一幕就是當年徒顯從錦囊中找到了提示,那只有女人才能聞到的香氣,戀逆芹的香氣。他為了找尋這香氣的真面目,來見香妃的情景。

香妃現在當然是沒有任何立場違逆徒顯的了。所以她只能將關于戀逆芹的一切都交代了出來,甚至還拿出了一株她千辛萬苦才找到的戀逆芹,她只望徒顯能被這真誠打動,不要奪走這一株戀逆芹。

「這種香味是有一個典故的」,香妃的聲音在那虛弱的喘息聲中幽然婉轉而來,

「我耗盡整個家族的力量,終于在一本古籍中找到了關于這香味的記載。傳說在古時,曾有一對體質極其矛盾的男女相戀,他們兩人均是怪癖特殊之人。」

「傳說那女子潔癖之極,稍稍聞到異味就會心癢難耐,恨不得把帶異味的皮膚給活活摳下來。而男子則是極為懼怕香味,聞到香味便會暈死過去。可這兩人偏偏卻相戀了。後來,男子身上那不能用香味遮掩的細微異味就成了他們之間最大的障礙。但真愛無涯,峰回路轉。據說後來,他二人爬到百丈懸崖之上從那里取得了一種奇花。以此花風干做成香囊,掛在男人身上,就有異香四溢。此奇香男子不聞其味,女人卻覺得怡人之極。這種奇花,後來就被取名為戀逆芹。」

香妃柱著椅臂緩緩站了起來,神態中帶著無限憐惜︰「我雖不知道您要這花有什麼用,但此花含毒,雖有香味,但不可食用,不能入藥,又只在絕壁生長,所以稀少之極,無人可知。我耗盡心力才獲得一株,還望徒公不要奪人所愛。」

徒顯此時手中有一個敞開的盒子,盒中的戀逆芹長四尺有余,有九枝長條般的草葉,包裹著里面淡粉s 的花苞。通體熒光閃閃,草葉之光更濃。九葉當中有的卷曲了四五葉,打著褶矮了一截

徒顯看著戀逆芹點了點頭,將這戀逆芹的盒子關上,並收到袖中︰「這戀逆芹我向娘娘借用一二,想必娘娘不會不舍得吧。」徒顯完全無視了香妃之前的哀求,他的語氣中帶有征詢的意味,但臉上卻是一副不容拒絕的表情。

「別這樣!」香妃緩緩搖頭。

徒顯的眼楮中仍是一片黯淡的灰白,他仿佛沒有听到香妃的話,只是慢慢站起身來,緩緩道︰「娘娘,告辭了。」隨即大袖一拂,往門外走去。

蕭涼不忍地看了一眼香妃,又看了看慢慢走遠的徒顯,他一咬牙,不再猶豫,向著徒顯追了上去。

空空的屋子里,只听︰

「不……」香妃哀怨地輕聲慘哼一聲,跪倒在地。

一時間她頭上簪子落地,曼妙身影披頭散發,余鬢裹淚止涕——滿目風情只剩蕭然。

香妃真的是因為失去了一株戀逆芹而如此悲傷嗎?女人始終是種復雜的生物,在那感x ng的世界里,也許只是李牧那高不可攀的身影和一株小小的戀逆芹重合在一起了。

正當大好年華的香妃莫名其妙成了太妃,守起了活寡,從此就要孤單一生的時候,突然得到了權勢鼎盛,正當壯年的徒顯來訪,興高采烈迎接之余,竟然是這等結局,也由不得她不悲傷了。

但,有的人被悲傷打敗,有的人被悲傷造就。

在香妃悲涼入骨的那一刻,突然有一抹明艷的怒火燃燒了起來,那股強烈的不甘洶涌澎湃,將悲傷瞬間沖洗干淨,只留下那焚燒著她腦髓的憤怒。

她咬牙切齒地小聲重復著一個名字︰「徒顯,徒顯……」

——

李牧漂浮在空中,望著遠處的深宮。

他的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他告訴了徒顯不少事情,卻也隱瞞了不少事情。

李牧緩緩地飄向那個他居住了一生的宮殿,他神智好似受什麼莫名的力量牽引一般,沒有多想的,他拐進了那條夜影斑斑的小路,通幽半里,鑽進了那處闈所。

他看到爛醉的香妃,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倒在妃榻上。皎潔的月光輕撫那動人的臉龐,照映著酒醉的紅暈。

「香兒……」李牧剛剛開口,就不由得嘔出一團烏血來。他的白袍隨即被染紅。

香妃听到這熟悉之極的呼喚,竟睜開了眼楮,可惜她已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李郎。」她幽香輕吐,喃喃道。

李牧搖了搖頭,捂著胸口︰「香兒,我命不久矣,可直到了此時,我才想起你,真是悲催,真要y n陽兩隔,我才會難受,從前那大好時光,我都花到哪里去了?」

香妃眉頭微皺,眼神迷離,她慢慢晃著頭,問道︰「李郎,你怎會命不久矣呢?」

李牧走近了香妃,血腥氣也走近了香妃︰「因為我配不上做第一個修仙的人,我只是一顆棋子,可悲的是,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是一顆棋子。」

香妃展顏一笑,沒有露齒,卻那麼嫵媚︰「別調笑我了,誰又能拿李郎作棋子?」

李牧搖搖頭︰「香兒,你且別管那麼多了,我先給你開靈再說!」

「啊……開靈?」

一股奇異的力量沖進香妃的身體時,醉意立刻消散一空,香妃頓時被一盆名為驚恐的涼水劈頭澆下。她清醒了,醉酒的副作用在瞬間凝聚迸發出來,卻還不如那驚恐的分毫令人惡心。

因為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歲月正在流逝,她的余光可以看到,頭上的青絲變成了白發。

李牧好似萬分憐惜地看著她,緩緩道︰「香兒,我是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現在這還不是最終的樣子,最終樣子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你千萬不要氣餒,也許你會痛苦,會瀕臨瘋狂,卻千萬要堅持住,你要替我殺了徒顯!」

說到徒顯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惡毒萬分,咬牙切齒。

香妃此時已經清醒了,她看著困住自己的金s 光柱和淡白s 光流,她盈著眼淚哭喊著︰「李郎!李郎……我不要……你為什麼要殺了徒顯?你為什麼要奪走我的青ch n?」

李牧輕輕觸模光柱︰「我怎會忍心奪走你的青ch n?我正是給你無限的未來呀!你且記住我接下來說的話,不管能不能理解,總之先記住,今後慢慢再去想!」

香妃環顧四周,看了看自己周身的白s 流光,手足無措只好點頭。

李牧看到香妃確定的表情,神情立刻變得堅定︰「第一點,你千萬要記住,找時間去看道家的一本遺著《金丹八法》,要只信其表,不信其意!」

他頓了語氣,看到含淚的香妃猛的點頭才繼續往下說︰「第二點,你千萬要盯緊徒顯,現在還不是殺他的時候,你要等他易經之後,再找機會殺他!」

他又等著香妃再一次確認自己記下了之後才往下說︰「第三點,最重要的一點,千萬要記住——戀逆芹有毒!」剛剛說完,李牧又嘔出一大口鮮血。

此時香妃的開靈已經結束,光芒漸漸變得黯淡。

「李郎,你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吐血?」香妃慌慌張張地問。

李牧搖搖頭︰「人算不如天算,我確實忽略了只有女人才能聞到的香味。想我野心如此之盛,又怎會在眼中放得下女人?到了徒顯來你這里我才恍然大悟,結果沒想到——沒想到那戀逆芹竟然是如此劇毒之物。人算不如天算,我費盡心機緊盯徒顯,卻因為一時急功近利而送了x ng命。」

香妃又悲又恐,連忙扶住快要倒下的李牧︰「皇上,您可千萬別說這等晦氣的話。」

李牧猙獰一笑︰「你放心,那徒顯若是用戀逆芹易經,遲早和我是一樣的下場,他若找到了其他東西,又有你黃雀在後。無論哪般,他非要給我陪葬不可!」

香妃哭聲愈發止不住了︰「皇上,您怎會變得如此?變得這般滿身戾氣?」

話音剛落,流轉目中的金光讓她看到了李牧體內的金光變得黯淡,變得好似灰氣流轉。

「皇上!」她驚呼一聲。

李牧的聲音變得像是一個六旬老朽,他緩緩道︰「因為我嫉妒,因為我憎恨!依靠丹藥灌體,竟然算不得正果,竟然入不得玉璧!而我智謀滴水不漏,竟然因為一株愚蠢的藥草斷送了一切!如此可笑!如此可悲!我竟然忘了自己說的話!修仙之途困難萬道,切莫私藏,應以他相試,方完己身。我悔恨呀!」

他高聲嘶吼,淌盡了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

「李郎!」

香妃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蕭涼站在遠處望著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

「二十年後的今天,連一個小孩都知道戀逆芹的有毒。可二十年前,一代帝王梟雄竟然就這麼死在了戀逆芹上。真不知道,徒顯是怎麼逃過這一劫的。」

半月以後,

此時的蕭涼已經回到現實了,他開始準備沖擊陽符。因此,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就看不到了——

陽光灑在暗紅的幾案上,將它照映得燦爛耀目。牆角一琴,案上一硯,筆筒里稀稀疏疏插著些用過或沒用過的兔毫筆,有的沾著朱墨,有的沾黑。

如同紗衣般的簾布被風高高揚起,飄舞扭旋,它再也擋不住那大開的窗口。而這窗口里吹進來的ch n風揚著案上的書頁,只听它「嘩啦啦」地翻著。

一只青筋滿布,有力但並不是很粗壯的手輕輕按住了書頁。將它翻到了封面。

「金丹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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