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玉香包 第一章

作者 ︰ 無聊小珂

()第一章

1,粉頸上的血手印

郭井村的阿廣,至今仍然記得,他的名字前面是怎麼被人加上一個「傻」字的——

他依稀記得,九歲那年,他正在村子後面的一所不完全小學讀三年級。學校里當時只有三間校舍,三個年級,兩個老師,七八十個學生,都是附近幾個村子里的半不大哩孩子。稍大一點的,都到五里之外的帶帽中學「楊橋」讀四、五年級和中學去了。

那時,村里識字的人不多,教他們語文課的,是老是一不小心總會在黑板上把字寫成繁體的郭井村的嚴朝賢。嚴老師的父親解放前是這一帶很有名的私塾先生。嚴老師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ch n節里他給每家每戶寫個門對子,誰家蓋房上梁時請他給寫個楹聯啥的,所以,他才被村里人稱做「老門學」——也許是因為他父親解放前曾是個「老私學把子」的緣故吧。

教阿廣算術的,是下放到郭井的一位知青。

記得有一年的秋天,學校門前的一片麥茬棒子還沒熟透,櫻須剛剛由青泛紅,幾間低矮的校舍仍然埋伏在深不見影的玉米地里,孩子們還沒玩盡興……便又要開學了。

剛開學頭一天,阿廣發現,班里突然多了一位新同學,而且還是個女生。

听人說,她是離這兒很遠的一個叫「鄔糞堆」的村子里的。

阿廣听說過這個小村子,但卻不知道它為何會叫「鄔糞堆」。但他知道,很多村子的名字,其實都是有故事,而且源遠流長,耐人尋味的,就像他們村,之所以會叫郭井,也是有講究和有故事的一樣……

這個插班生女孩,據說是因為家庭成分高,在她們那兒的學校里老受人欺負,呆不下去了,才仗著她家祖上跟嚴老師家過去有點拐彎磨角的親戚關系,轉到這里來讀書的。

女孩來的那天,嚴老師沒跟他的學生做任何介紹。她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的一個位子上,正好在傻廣前面。

女孩很安靜、很老實,一天到晚,除了听課外,總是耷拉著個腦袋,一個字也不說。一頭黑黑的長發,一身粗布的補丁衣服。同樣留的長長地汗靈子,把她的小臉遮了個嚴嚴實實。

阿廣知道,像他們這般大的孩子,大都很快樂,會玩會瘋會打會鬧。只有一種人才整天低著頭不說話,那就「黑五類」的狗崽子。果然,不久阿廣便听人說︰女孩的母親的娘家姓姬,解放前是個大地主;父親姓鄔,是個老實巴交的佃富農。嚴老師的父親「老學把子」,解放前曾在姬老爺家教過這個女孩的母親斷文識字。女孩的母親的娘家,和郭井村解放前就逃到台灣去的大財主郭敬軒一樣,都曾是這一帶有名望的大財主。

女孩名叫鄔姬萍。

就在開學的第二天,班里的張華子便和堂弟張金豆等幾個張姓的爺們弟兄一起,給這個女孩起了個外號,叫她「小烏雞」。

因為張華子的爹張庭山,是郭井村的大隊長,在村里算得上是頭號有頭有臉說話算數的人物。張金豆也是小會計張庭海的寶貝兒子。所以,嚴老師听說後,再怎麼不高興,也只能背地里罵他們幾句「賊羔子,長不成的賊羔子!」而已。

「賊羔子」是嚴老師的口頭禪。只要一遇到有學生讓他不高興,他就會罵「賊羔子」。傻廣不明白嚴老師為何單單只喜歡罵學生們「賊羔子」,而不像村里的其他大人們那樣,罵孩子「狗崽子」「豬兒子」「龜孫子」啥的。——可能是「賊」跟「豬、狗、王八」啥的比起來,顯得斯文吧?——這些大人們的心思多、城府深,誰知道他們心里整天想的都是些啥呢!

自從女孩有了這個「外號」之後,嚴老師再點名喊到她名字時,下面便開始有人捂著嘴偷笑。接下來的幾天,嚴老師又點叫了幾次,下面的偷笑聲變得越來越放肆。見這個名字已經叫不下去了,只得改叫女孩的r 名——「粉妮」。

粉妮真的名副其實。

阿廣第一眼看見這個女孩時,便被她那粉白如雪般的皮膚給吸引住了。也許是女孩那總是善于隱藏的粉白的如同過年才能吃到的白面饃一樣的臉蛋,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幽香——這香氣到底來自哪里?是怎麼發出來的?傻廣說不上來,只覺得香氣中有一種母親用艾葉燻蚊子時發出來的清香味兒——吸引的他吧!

粉妮的黑發、白皮膚和身上散發的清香,很快也吸引了班里其他女孩的注意,她們也把目光全集中在了這個陌生女孩的身上。不久,因嫉妒,有女生又在背後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糞箕子」。因為在這里的鄉下,「粉妮」和「糞箕」叫出來的音幾乎完全相同。

倒不是因為女孩長得白,身上又有香味,大家才給她起外號,其實,像她這種人,別說給她起外號,就算是有人公然打她罵她,也不算過分。所以,時間一長,嚴老師也就听之任之了。

嚴老師有個女兒叫玉米,跟粉妮差不多大。看到別人都欺負粉妮,她也和父親一樣,視若罔聞。可能也是羨慕,抑或是嫉妒粉妮的香白吧?而且,她和粉妮的界限,一向劃得很清,從不過問發生在她身上的哪些是是非非。班里幾個調皮的男生,于是更得寸進尺起來,開始打粉妮的歪主意。

有一天,在課堂上,嚴老師正趴在黑板上寫生字,坐在阿廣身邊的張華子和另外幾個男生,先是在一起交頭接耳了一陣,然後,趁著前排的粉妮沒注意,張華子突然在粉妮那雪白的脖子上,用力擰了一把。

女孩只輕輕的「哎呦」了一聲。

嚴老師听到粉妮的聲音,回過頭,見後面幾個調皮的男生,一個個正襟危坐的在看書,便繼續在黑板上書寫生字。

阿廣只覺得像擰在自己脖子上一樣,感到渾身不自在。而且,他看到,粉妮的脖子上被華子擰過的地方,先是變紅,接著泛紫,快到下課的時候,甚至已經發黑了!他不知道是因為女孩子的皮膚太薄太嬌女敕,還是張華子的手勁太狠。總之,那個紫紅的血印,深深地刺疼了他的眼楮,甚至痛到他幼小的心靈里去了!

那天的整個一節語文課,他什麼也沒听進去,只呆呆的望著粉妮脖子上的那塊紫s 手印,心里一直想著︰它有多痛?會痛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再好起來?還跟原來一樣的白……

然後,他用眼楮狠狠地瞪著張華子。心里說︰只要你敢再把手伸過去,我就抓住你的手,不讓你再踫到她。他不會讓那本來完美無瑕的粉白頸項,再留下一絲傷痕!

那天,直到放學後回到家,他滿腦子里還是粉妮脖子上那個血手印……

2,被欺負後還想笑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粉妮的頭勾的更低,汗靈子把她整個臉,阿的嚴嚴實實。

阿廣發現,今天的粉妮,不但雪白的脖子上又添了幾處血印,隱隱約約的,他還看見,她的小臉上也新添了幾個紫s 的血印!

他正奇怪著,突然,听到旁邊的幾個男生頭抵頭的在一起說說笑笑,指指點點。阿廣很快便听出來——他們分明是在議論爭執——說粉妮的臉和脖子上的血印,哪一處是自己的杰作呢!

原來,昨天的課堂上,華子因為怕嚴老師罵他們是「不好好讀書的賊羔子」,又見阿廣用眼楮使勁的盯著他的手不放,華子就沒敢過于放肆。放學後,他和幾個同學約好,又偷偷的來到女孩回家的路上,躲在她必經的一座小橋旁等著。等到粉妮過來,然後一哄而上,截住她,又在她的脖子和臉上,每人擰了一把,才肯放她走。

所以,今天粉妮來上學的時候,脖子和臉上,就青一塊紫一塊的又舌忝了幾處淤血的傷痕。

盡管今天的粉妮表現的若無其事,看上去一點不痛不癢的樣子,但阿廣的心里卻極度不能忍受那些傷痕對自己眼楮的傷害。而且,這種傷害很快蔓延到他的心里,此刻,他的心比女孩的傷還要痛,痛的他臉都變了形!

他不能容忍張花子這樣欺負一個弱小無辜的女孩子,哪怕她是「狗崽子」也不行!「狗崽子」也是人呀,人干嗎要互相欺負呢?而且欺負的無緣無故,無冤無仇!

他討厭哪些整天沒事就跟大人學著整別人的學生。

阿廣突然想站出來保護這個女生。

因為他發現,嚴老師和玉米都不能也不願意去保護她。他們分明也看見了女孩脖子和臉上的傷痕,心里也知道是誰人所為,卻都沉默不語,不聞不問。他們可能是懼怕張華子的父親吧!但阿廣不怕。就像他那人稱「四爺」的父親任懷端,不怕隊長張庭山一樣。

于是這天,捱到放學之後,阿廣便悄悄的跟在粉妮身後,護送她回家。

果然,當女孩又走到小橋旁時,張華子、張東風等幾個家伙,再次從旁邊的棒子地里鑽出來,嬉皮笑臉的上前攔住粉妮,又要對她動手動腳。

阿廣這時急忙跑上前,擋在粉妮前面,說︰「不準你們再欺負她!」

張華子站在阿廣跟前,腰一卡,說︰「不準欺負她?——好啊,那我們欺負你,行嗎?」

說著,用力推了一下阿廣。

阿廣一個趔趄。等他再次站穩後,說︰「行,你們來欺負我吧,只要不欺負她,怎麼都行。」

「好,」張華子說,「這可是你自找的。咱先聲明,挨過揍回去不準告訴嚴老師,也不準對家里大人講。」

阿廣說︰「不講就不講。」

這時,粉妮乘機跑開了。

阿廣望著粉妮跑遠的身影,笑著對華子說︰「來吧。」

于是,幾個家伙,便在阿廣身上,每人象征x ng的擰了一把。然後,便作鳥獸散了。他們其實並不敢真欺負阿廣,因為他們不相信阿廣說的話,怕他回家後對父親講。阿廣的父親可不是個好惹的主,還有任家的一大幫堂兄堂弟們,若是知道了,也會來找他們姓張的麻煩。

阿廣見幾個家伙跑沒影了,掀開自己衣服,看了看被他們擰過的地方,雖說也有點點疼,但不紅也不腫,跟沒擰過一樣。于是,他用手輕輕撥拉了一陣剛才被擰過的地方,不一會,便覺得一點疼痛感也沒有了。心里這時反而有一種勝利的快感!

他又回頭,望了望伸向遠處的那條通向鄔村的幽遠的小梢路,見粉妮早已跑得沒影無蹤。想到她那像只受驚的小燕子一樣逃跑的身影,阿廣心里笑了。他覺得這個女孩,雖然生在一個成分高的「狗崽子」家里,沒想到卻長的如此身嬌肉貴,一點經不起折騰。

這時,阿廣的周圍只剩下靜靜的青紗帳了。沒有人為他的勝利歡呼喝彩。但他卻覺得,那些快要成熟的棒子,此刻一個個正探出頭來,咧著嘴,呲著牙,對著他笑呢。

他第一次感到——棒子和人一樣,也會笑!

于是,他也對著它們傻笑……

3,「四爺」

讓阿廣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放學後,在護送粉妮回家的路上,張家那幫小兄弟見阿廣真的沒把昨天挨打的事告訴他爹,于是,一個個的膽子開始大起來。當阿廣再次放走了粉妮之後,就開始拿他殺訛氣,下手也狠起來,不再留情。

在鄉下,男孩子欺負男孩子,可不想欺負一個女孩子那樣,僅僅只是流于口頭和形式,你若是任著他們來欺負,甘願忍受他們的欺負,他們就會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而且見天見還不帶重樣的。

今天,他們又開始換花樣了。

張華子見阿廣茶壺夜壺滿不在乎,甚至還有點得意的樣子,他們幾個人相視一笑後,華子說︰「想英雄救美,可沒那麼容易。今天,非讓你小子嘗點苦頭不可,看你還敢不敢管閑事。」

說完,問身邊的幾個同伙︰「今天,咱哥幾個怎麼玩?」

有人建議說︰「給他揭‘黃裱紙’。」

揭「黃裱紙」,就是用大拇指在人耳門處的頭皮上,用力向上搓。特別是小孩,皮女敕,玩揭「黃表紙」會很疼的!

張華子和幾個兄弟,輪翻在阿廣頭皮上搓了一陣之後,又都跑開了。

阿廣的頭皮被搓的生疼,他呲牙咧嘴的忍著火辣辣的疼痛!但他堅強的忍著,一聲不吭。望著已經跑遠了的粉妮,他又笑著回家了。

第三天,幾個家伙又給他吃「疙瘩梨」——在他的頭上,用中指使勁的彈,用力的敲,一下比一下勁大,一個比一個手狠!疼得阿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等這幫人走後,阿廣模了模自己的頭皮,發現竟然起了幾個小疙瘩。這時,他還是沒忘了再望一眼已經遠去的粉妮,見她又安全的逃走,才下放心來。然後,忍著痛,心里還是想笑,但這次卻沒能笑出來。

雖然這次身體吃了虧,但他並不想退縮。因為,跟自己頭上的這些疙瘩比,粉妮脖子上的那些血印,更讓他感到心痛!他決不會再讓華子擰到她,不管自己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他都會忍著,不退卻,也不求饒。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阿廣一直這樣忍著,堅持了下來。

一天,阿廣實在讓他們折騰的不想動彈了,就坐在地上,想等疼痛過去之後,再回家。沒想到,不一會,玉米領著他母親崔蘭芬,匆匆向這邊走過來。

原來,粉妮偷偷的把幾天來阿廣為了她挨華子打的事,悄悄告訴過玉米。玉米把這事也告訴過父親。嚴老師抓住那幾個小子,罵了幾句「賊種羔子,學啥不好,學欺負人!」之後,就不再過問了。華子知道嚴老師不敢把他怎麼樣,繼續我行我素,欺負阿廣。

這天,玉米悄悄的跟在阿廣後面,見這幫人又在欺負阿廣,把他痛打了一頓之後,阿廣坐在地上,疼的直吸溜嘴。于是,玉米就跑到阿廣家,把阿廣挨打的事告訴了他娘。

阿廣他娘把阿廣領回村里,找到阿廣的父親。阿廣的父親任懷端,此刻正領著一鋪子泥水匠,在給心寬家的新房打地功。

阿廣的父親任懷端,村里人稱「四爺」。大家為何都叫他「四爺」呢?說來話長——

當年,任家兩兄弟任興典任興田,來這個村子里給人蓋房子,看到村里的郭老爺是個仁義之士。而且,听說這個村子又興外姓人。于是,就從數里之外的任寨來到郭井,在村西頭買了郭家一片地做宅基,從此在這里安家落了戶。

村里原來有個大戶人家姓郭,郭老爺是個大善人,大財主。但據說,郭員外很迷信。很久以前,郭家曾被來村里看風水的兩兄弟——張殿風,張殿水——給算計了,「老張殿」兄弟倆也是泥水匠,略懂風水。自從他們兄弟倆來到郭井後,在郭家老宅和墳地里,偷偷動了些「手腳」,使了「窩角」。郭家老弟兄仨,五年地里就傷了兩個,十年頭上絕戶了兩門!郭家在郭井很快就衰敗了下來。到郭敬軒這輩時,就只剩下他和兩個兒子在支撐郭家門戶了。郭敬軒知道郭家引狼入室,信風水反而害了自己。為了保住兩個兒子,不惜重金把他們送到外面去讀書,遠離郭井。一個在城里經商,開錢莊;一個托親戚讀了軍校,後來還做了國民黨的軍官。等到快解放時,郭敬軒被他兒子帶出去,一起逃到了台灣。

相反,在郭井村里,外來落戶的張姓,任姓,粉坊的崔姓等,都相繼興旺起來。從五里之外的任寨來到郭井的任家兄弟,更是後來居上。

阿廣的爺爺任興典有四個兒子,分別是任懷誠任懷忠任懷正任懷端。任懷端在兄弟之中年齡最小。在任家小一輩的十幾個堂兄堂弟跟前,任懷端是四爺。于是,郭井西頭半拉村子的姑娘媳婦小子們,見了任懷端,都管他叫「四爺」。

不僅如此,任懷端因為能說會道,又知情達禮,通曉風俗人情禮數,從二十郎當歲開始,便在村里當起了「大總」(這里的鄉下,把問紅白喜事的人,稱作「大總」)。加上他又會一手祖上傳下來的泥水匠手藝活,一年到頭,從ch n頭到秋尾,替生產隊里家家戶戶蓋個房,搭個屋,還是個掌夯舵拎瓦刀的「線頭」,是泥水匠里響當當的「老師」份的人物。

村里人最佩服他自編自唱的打夯調子。只要誰家一蓋房,他領著夯舵,一路唱起來,比村里那些風s o的小媳婦子唱的「拉魂腔」還好听。所以,他是村里最受人尊敬的舉足輕重的人物。

不知從何時起,全村老少見了他,也不再管輩分,都一s 乎哩稱起他「四爺」來了。——其實這個稱呼是大家打心眼里對他的尊敬。

崔蘭芬把阿廣領到「四爺」跟前,對他說︰

「你整天就知道在外面瞎喊瞎唱,孩子被人打成這樣,都不知道管管問問!——看看咱廣都讓人給欺負成啥樣子了?你還在這兒壯哩跟個人物樣呢。還不去趕緊問問,都是誰家的野種,有人生沒人養哩,打的咱廣。領著兒子找他家去,問問他爹娘,孩子是咋教咋養哩……」

「四爺」平時最討厭女人在人物當場里跟自家男人對 落,嗲咾空,最磕煩女人在眾人面前數落自己男人。媳婦這麼一鬧騰,他本來一肚子火,怎奈崔蘭芬現在正身懷六甲,生不得氣,只好又忍下。

「四爺」本來有三個兒子,但沒想到,前年個二兒子在一個夏天的雨後,到村西頭溝沿上的小樹林里摘木耳,一棵碗口大的已經死了好幾年又被天牛打了一身洞的椿樹上,爬滿了又大又肥的糙木耳。他摘著摘著,越摘越高興,越爬也越高,沒想到,被蟲子掏空了的樹侉子突然斷了,他一頭栽下來,摔死了。

而「四爺」的死對頭張庭山家,也有三個兒子,他怎會甘心。張庭山一向仗著自己是村里的隊長,在村里什麼都想壓任姓一帽頭子。村里的隊長、會計、民兵排長,都是他張姓的人。就連村里發展黨員,都沒有姓任的份。

「四爺」心說︰村里能管住的都讓你張庭山給管住了。可生孩子這事,你總管不住吧。你張庭山有三個兒子,我也必須有三個。于是,就花二十塊錢,偷偷讓人給媳婦拿掉了環,不久,崔蘭芬又懷上了。

「四爺」看在媳婦肚子里「兒子」的份上,只得壓了壓火氣。然後瞪了一眼崔蘭芬︰

「有話回去再說,甭在這給我丟人現眼!」

其實,兒子在外面受欺負的事,「四爺」近r 也有耳聞。

幾天前,放工的時候,他遇上嚴老師,「老門學」把張家幾個孩子攔住廣欺負的事,對他講了。但他並沒擱到意上。問過嚴老師為何之後,以為這點屁大的小事,他就出面,跑人家里去計較,大可不必。甚至,他在心里還為兒子能站出來打抱不平,感到自豪呢!沒想到,這個在家里總是悶不作聲,平時石滾都壓不出個屁的兒子,還真長出息了!

嚴朝賢不止一次的告訴他,讓他抽空出面管管,說他不方便過問此事。因為粉妮跟自己有點拐彎親戚,他出面管人家會說他護短,向著自己人。

「四爺」其實心里明白,嚴老師是膽小,怕得罪張華子他爹。不管怎麼說,這事還沒到他出頭露面的時候,他不急,他心里有數著呢。

但崔蘭芬這會兒卻急了,繼續嚷嚷著說︰

「孩子都讓人家給打好幾頓了,你真不問?還是假不問?今個人家在外面偷偷的打,明兒就會擱你臉面前打,後天說不定就該欺負到咱家里來了……這事看著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叫我看——都是大人擱背後指使哩。——咱就是不能讓。要是讓高著頭,他能騎到咱頭上來屙尿……你任懷端怕,願意當鱉,願意叫人欺負,我崔蘭芬可不怕。回頭我叫上俺幾個娘家佷——大喜二喜三喜四喜五喜——都去給廣出氣去。恁姓任的好欺負,俺粉坊崔家可不是好惹的……」

「夠了!」四爺把手中的夯往地上一貫,「你個娘們家,懂個糗旦?嘴癢癢擱南山牆上c oc o去!多大個事呀?也值當哩你擱這兒沒完沒了的瞎嚷嚷?廣咋啦?——這事我早就知道。我還得謝謝那些打他的孩子呢。要不是他們,廣咋能恁結實?再說了,咱廣又不是紙糊哩,泥捏哩,三下兩下就給折騰散架了?破小子就跟這蓋房子一個樣,你越舍得用力錘打他,他就越牢靠越結實……我干嘛還要再去找人家大人哩麻煩?感激他們還來不及呢!」

然後,又指著廣,瞪著眼問︰「廣,你給我說,哪兒疼,哪兒癢了?」

廣能從爹的眼神里,看出父親想讓他說什麼。趕忙說︰「不疼,也不癢了。」

「四爺」繼續對媳婦說︰「你看,孩子這不是好好哩嗎?沒折骨頭沒少肉哩。我就說嗎,越折騰越結實,對吧?」

旁邊的伙計們,馬上也都跟著附和,說「四爺」不護短,會做人,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是不能跟小人一般見識,等等……

崔蘭芬見兒子也跟男人一類,不站在她這邊,向著自己說話,氣的她一甩袖子,不再管阿廣,轉身扶著腰,走了。

4,,小調

崔蘭芬走後,「四爺」再次抓起夯把,喊起號子,把手中的夯揚得更高,號子喊的更響。半截莊子的地,都被「四爺」的夯給震得咚咚響。

阿廣沒跟著娘回家,而是就坐在父親旁邊,听爹邊打夯邊喊唱「打夯號子」。眾人也都齊聲的跟著應和︰

「兄弟們呦,」——「夯唻!」

「這不平呦,」——「夯唻」

「使點勁呀,」——「夯唻」

「揚起來呦」——「夯唻」……

阿廣喜歡听爹的打夯號子。他覺得,爹唱的打夯號子,比村里那些浪娘們唱的軟不拉幾的「拉魂腔」,好听多了,能听得人身上一股嘟哩都是勁!不像那拉魂腔,不是把人唱哭,就是讓人犯困。

「四爺」放工,甩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扯著阿廣回了家。

一路上,「四爺」什麼都沒說,只是哼唱著自己編的略帶點拉魂腔味兒的小調。他知道,兒子喜歡听他唱的調子。他要把這些調子潛移默化到兒子的骨髓里,心靈里去,讓兒子長大後成長為一個對他對自己對別人都有益的人。

「四爺」其實也是在用他的小調,安慰受了委屈忍著疼痛的阿廣,而不是簡單的用討回公道的方式來庇護兒子。他覺得,要教會兒子怎樣做人,首先,要讓他學會大度,有度量才能成大器。其次,要讓他學會忍耐,能夠吃虧。盡管吃虧並不只是一味的忍耐,而是有限度的,但忍耐有時可以積蓄更大的力量,厚積薄發,最後把對手徹底擊敗。

「四爺」邊走邊唱︰

「我喊一聲號子定乾坤

我揚一叉泥巴起高牆

我揮一把熱汗給你一個家

呀兒呦兒嗨——

要得結實,還得‘老門學’的對子扶起梁

咦兒呀兒呦……」

阿廣當初瞞著父親,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挨打的事,是怕父母知道他「多管閑事」後,會反對他這麼做。自從知道父親不反對他這樣做之後,他便放心大膽的繼續做下去了。每天放學後,他都會不遠不近的跟在粉妮的身後,看著她走過小橋。這兒離她家鄔村,已經不遠,華子他們不敢再往前追她了。

其實,張華子他們現在的心思,並不在這個女孩身上。他們成心要在阿廣身上找茬,逞強欺負他。能有一個小子,天天讓他們像揉‘馬寶(一種野生果)"一樣的摶弄來摶弄去,他們樂不思蜀,干嗎還要去招惹一個縴弱的女孩呢?

粉妮其實只是他們假以欺負阿廣的一個借口而已。他們的樂趣,其實就是轄制和欺負阿廣,拿他來取樂。

張家的大人們也早就听說了此事,卻沒一個出來阻止的,一個個還在心里偷著樂呢。

阿廣並沒意識到,大人們之間的明爭暗斗,會波及到他身上。他這麼做,其實只有一個理由,也很簡單,那就是不想讓粉妮這個柔弱的女孩,再受到欺負,他要保護她。至于為什麼這樣做,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心里只知道,每天若是不能親眼看著這個女孩平安的回家去,他就會走不安坐不寧。只要能望著粉妮的身影,在自己眼前的青紗帳里行走,然後消失在小橋的那一頭,他心里就會覺得很滿足,很踏實,睡得才安穩。

漸漸地,女孩回家的腳步,比以前平靜多了,不再那麼慌亂。對這樣的腳步,阿廣感到很滿足,滿足到想唱歌。想唱歌的時候,他想起了父親經常唱的那首小調。于是,便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我喊一聲號子定乾坤,我楊一叉泥巴起高牆……」

粉妮听到阿廣的小調,回過頭來。她對著阿廣笑了笑,然後跑開了。

——這是她來到郭井小學後的第一次笑!

看到粉妮那雪亮的笑臉,阿廣像半路上撿了個大元寶一樣高興。他知道,是父親教給他的小調,博得了這個女孩的歡心,她才給了他一個讓他忘掉了所有委屈和痛苦的舒服的回眸一笑的。

原來,小調竟比他挨打還能博得這個女孩的歡心!于是,他站在小橋上,又高聲的唱了起來,聲音更高更亮,傳得更遙遠……

5,「老門學」的對子

每天,例行公事似的捱過一頓屈辱之後,阿廣就會到心寬家去看父親蓋房子。然後,扯著父親的大手,听著父親唱著小調,再回家。

漸漸地,阿廣唱的小調也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但他不明白的是,小調中的那句「要得結實,還得老門學的對子扶起梁」是什麼意思?

這天,心寬家的房子該上梁了。

阿廣知道,上房梁會放炮仗。于是,挨了頓揍之後,他便趕緊往心寬家跑。趕到那兒一看,見嚴老師此刻正端坐在一張八仙桌前,書寫著貼梁頭上的對子。只見對子上寫著︰

「夯基符地利

上梁合天時」

對子貼上梁之後,「四爺」又一陣吆喝,梁頭被眾人抬起,放在高高的牆上。接著,便放起了阿廣期待已久的鞭炮。

阿廣這時,終于悟出了父親小調里那句「要得結實,還得老門學的對子扶起梁」的意思了。

房梁上好之後,心寬家便擺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給他家蓋房的這些人。八仙桌上,很快端上來了大公雞、紅鯉魚、小豬肘子、高粱燒,四可口,樣樣有,十道大菜一盆湯,擺了滿滿一桌子。

阿廣也被心寬拉到桌角子旁,不讓回家,也在這兒吃了頓大餐,解了一回饞。

嚴老師喜歡喝酒,但他卻不是個盛酒的家什,沾酒便醉。

自從年輕時殤了妻子之後,他怕自己心疼的閨女玉米受後娘虐待,決定這輩子不再續妻,打算和女兒就這麼相依為命,苦度余生。整r 里,他孤燈作陪,以酒為伴,看破紅塵,半醒半醉。

四兩燒酒下肚,「老門學」嚴朝賢覺著暈了。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說要回去。他邊走邊用沙啞的嗓門哼唱著荒腔跑調的拉魂小調︰

「酒是那高粱酒呀,它是個好東西,我頓頓來它二兩半,暈暈乎乎像駕雲……像駕雲……咦兒呀兒呦——」

心寬把嚴老師扶出院門外。說︰「嚴老師,喝好了沒有?」

「好啦。」

「喝醉沒有?」

「醉了。」

心寬接過他剛才的唱腔,也唱道︰

「醉了!(唱)那你就去弄那小娘們,咱不管她是佷媳婦,還是小嬸子,咦兒呀兒呦。」

嚴老師甩開心寬的胳膊,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以為我是你爹呢?整天滿嘴里仁義道德,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

心寬說︰「是是是,嚴老師你是誰呀,為人師表,你當然不是那種人了。就算小媳婦子光著 躺懷里撓燙你,你也能坐懷不亂,比咱村的‘橫肚子’還能扛呢——我說的對吧……」

,6,疊人塔

自從听說阿廣的父親不管不問阿廣之後,在張華子的竄唆下,郭井小學里敢欺負阿廣的學生越來越多,方法也r r 翻新。漸漸地,阿廣成了大家的出氣筒。只要跟張華子一類,誰都可以對他拳腳相加。

阿廣在被別人欺負的過程中,漸漸學會了忍讓,學會了大度。時間一長,他反而覺得這樣很好,能讓他早早的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當然,一個才九歲的孩子,他這時也只能用這種最直接的方法,把人簡單的分成兩類︰一類是欺負過他的「壞人」;一類是沒欺負過他的「好人」。

他甚至還從這些人的行為中,看出了誰狡猾,誰怯懦,誰歹毒,誰凶狠……這些大人們之間才有的骯髒的東西,也開始在這些「壞孩子」中間泛濫流行。

阿廣有時也感到過委屈。但他無怨無悔,不會放棄。他覺得,只要每天能看著粉妮平安的回到家,再大的屈辱也是值得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欺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沒想到「壞人」竟然會那麼多,而且,還在一天天的增加——原來壞也是會傳染的,而且像瘧疾一樣,傳的很快。

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時,學校里的同學和村里的大人們,都開始說他傻,叫起他「傻廣」來。

但這些都沒擋住他繼續去做那件「傻」事。

一天,張華子和一群居心叵測的學生,跟隨在他的身後,趁他不備,突然把他按倒。接著,一個個便跳起來,趴上去,壓在阿廣的身上,玩起來「疊人塔」。

阿廣猝不及防,被壓在了人堆底下。他只覺得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好像眼珠子都要被擠壓出來似的!身體里的血液,也開始膨脹,骨頭像要被壓碎似的……

他極度驚慌害怕,開始大叫大喊。但身上的重量仍在不斷的增加,直到他快失去了知覺,不再叫喊,人群這才四散逃去。

阿廣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直到听見有人在耳旁喊他的名字,他才醒過來。

睜開眼,他看見喊他的竟是玉米。

玉米此刻正蹲在他身旁,喊他,搖他。見他醒過來,玉米說︰

「廣,你真傻!干嗎要這麼讓他們欺負?走,我領你回家,告訴你爹媽,到華子家告狀去。」

阿廣拉住玉米,不讓她去。說︰

「不,我願意。要是找他們家大人,他們還會來欺負粉妮。」

「那你活該!」

玉米說完,轉身走了。

玉米走後,阿廣站起身來,活動活動身子骨,慢慢覺得,呼吸也開始順溜了,便自己回了家。

第二天,阿廣仍然去護送粉妮回家。

當他又走到小橋旁時,張華子領著人再次趕到這里,把他按倒在地上,又要玩昨天的「疊人塔」。阿廣順從的爬下去,雙腿跪在地上,然後用雙手抱住頭,縮成一團,像一只烏龜伏在地上。他想︰這樣也許就不會傷到自己了。

不一會,背上的人越壓越多,越疊越高。廣咬著牙,吃力的堅持著。

這時,高高的人塔突然倒了,小會計的兒子張金豆,從最上頭摔了下來,肩膀著地,幸虧有書包墊著肩。但不幸還是發生了——他的花布書包里的一根鉛筆,竟然穿透書包,剛好從他的肩狎骨下面扎進去,然後從後背里穿了出來。

金豆頓時疼的大聲嚎叫。

人群見闖了禍,都驚慌的四處逃散,各回各家去了。

金豆只得自己扛著桿鉛筆,也哭著跑回家了。

當天晚上,小會計的媳婦,張金豆哩娘,圍著村子zh ngy ng的那個大水塘,罵了整整大半夜,全村也沒有一個出來認賬的。

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到橋頭上來欺負阿廣和粉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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