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講起白狼這個矮小畸形的人兒和他的伴侶母騾時,我感到很好奇,專心致志地听著。剛听到熱鬧處,他卻改變了話題,講起了在九里凹村外的山路上,時常飄泊著的一個男孩子……爺爺說這個孩子肯定與白狼有關,不然他不會這麼饒舌。
那天夜晚,原野空曠,月明星稀。
這個男孩子在山道上悶頭悶腦走著。他穿得破破爛爛,衣不蔽體,長相有點兒殘缺,上嘴唇有個豁豁兒,宛如兔唇兒。兔唇兒分成兩瓣,門牙從豁豁兒露出,,氣流便無遮無攔,使孩子的嘴巴在收縮中唏噓。他衣衫襤褸,臉上漬著很厚的垢甲,頭發像氈片一樣,好像從來沒有洗過,儼然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他叫九斤,綽號鬼仔,大凡九里凹村民把長得很丑且無依無靠沿門乞討的男孩都叫鬼仔。九斤是個棄兒,父母親將他鑄造完成後,就遺棄了,嫌他是兔唇兒,人長得寒磣,擔心長大後娶不下媳婦成為他們的累贅,于是,在一天早上,把他用襁褓裹住放在竹筐里撂在了路邊。九斤躺在襁褓中,兔唇兒在吸吮中翕動,好像啜著母r 。九斤是餓是冷嗎?九斤突然發出響亮的啼哭,啼哭聲噬嚙著母親的心。母親藏在遠處一側偷窺,等待來人抱走九斤,她就心里踏實了。她久等不見來人,復又踅回來,抱起九斤。抱得很緊很緊。
「他是鬼仔,你不該抱回。」九斤的父親說。
「鬼仔咋啦?」母親問。
「喪門星,會要了咱的命!「父親嗔怨道。
「屁話!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母親露出母x ng的凶悍。
「呃,老天爺!」父親仰天大叫。
九斤被母親抱回家。
九斤的父親于是與母親離了婚。
九斤與母親相依為命。
九斤長到八歲那年,母親卻病死了。孤苦伶仃,九斤從此浪跡天涯,淪落他鄉。九斤在山路上走著,門齒從豁豁口兒中突出來接納著雨露。風吹豁豁兒發出天籟之聲,像鴿哨在天空回響,音s 料峭甜美傳向遠方……九斤在風雨中躑躅,他想起了母親。母親臨死時讓他去找父親,可是父親在哪里?父親在制造鬼仔。制造出鬼仔後又將其遺棄,然後尋花問柳去復制新的鬼仔。又過了幾年,九斤長到十一歲。十一歲的孩子頑皮可愛、天真幼稚卻不諳世事,需要父愛需要指點需要有個金s 的童年。可這個孤苦無靠的九斤,只能在秋風里瑟索飄零。九斤在山路上走著,走得十分好看,像平靜的河面上游曳的小舟。九斤大概老不洗臉,面孔骯里骯髒,好像裹著一層油污;頭發亂蓬蓬像毛草,原本好看的女圭女圭臉也沒有了生氣。九斤感覺鼻孔有些發癢,捏住鼻子擤出一串清泣,清泣流進兔唇兒里,涼絲絲咸膩膩的。母親啊,你咋能忍心拋下我自個兒早早走了,進入天堂?九斤听母親說,母親懷他時夢見一只兔子蹦蹦跳跳進入她的懷里。夢兔入懷是吉是凶母親說不清,于是趕緊請來了y n陽先生。先生說夢見兔子是不詳之兆,就用法術進行禳治,誰料生下的孩子仍是個兔唇兒,你說怪不怪!但村里人對九斤說︰「你爸和你媽親熱時飲酒太多,酒的作用使你變成了兔唇兒。」听了這話,九斤很悲傷。從此,九斤特別恨酒。酒是啥滋味兒,他不知道。听人說父親平時酒量很大,見天醉得不成樣子,還纏著母親不放。九斤多麼希望把他重新「回爐」,讓母親重生一回,這樣他就能變成模樣兒端正的九斤了;也不會成為鬼仔、成為流浪的棄兒了;還會偎依在母親的懷里撒嬌,騎在父親的背上打鬧。九斤夢幻般的暢想讓笑意寫在臉上。風雨在他的兔唇兒上彈奏著蔚藍s 的希望。九斤帶著父親留給他的豁唇兒,走村串戶,沿門乞討,把靈魂托付給這個冰涼的世界。九斤走過數不清的村村寨寨,也踫到過好心的人施舍于他,但也有惡人非但不給好臉,還放狗咬他;九斤讓狗撲倒後弄得遍體鱗傷。後來,九斤攥著一根棍子打狗防身,走村串戶,討著百家飯。
他來到一戶人家,靠著門框說︰
「我叫九斤,我餓。」
「你是鬼仔麼?」這家人奚落起來。
「我是鬼仔,我娘死了,我爹走了,不,他也死了!」九斤說。
「世上竟有這種狠心的爹娘!」那家人罵開。
「可憐可憐我,我沒有爹娘!」
「沒有爹娘?你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鬼仔?給,拿著——」這家人把一個饅頭放到九斤的手心。九斤饑不擇食,像狼一樣吞咽。
「兔唇兒,兔唇兒,嘴上的豁豁露氣兒。」九里凹的碎腦殼們跟在九斤後面,嘰嘰喳喳地喊叫。
九斤想罵這伙碎腦殼兒,可罵不出聲。他的口腔中塞滿了食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酒肉穿腸過。九斤肚子里有了食物,但沒有酒肉,就這麼過活著。
九斤想念母親,多麼希望天上的母親能看見他,保佑他。九斤邊走邊想,在夜幕降臨時又來到九里凹村。這時風住雨歇,雲霾退去,西邊天上露出半個殘月,深邃的夜空透著猙獰氣息。九斤瑟縮著身子。九斤把麥秸垛刨出一個洞來,然後鑽進洞里棲息。這里是九里凹村的打麥場,是九斤寄宿的人間天堂。
九斤顛顛跌跌跑了一天,一躺下去就睡著了,蜷縮著,睡姿像一只狗。
突然,意外的響動把他弄醒了,九斤屏聲斂氣,睜大眼楮張望。九斤看見一個龐大的怪物移動著朝他走來,毫無顧忌,愈來愈近。九斤害怕極了,真想鑽進到母親的懷里,或者讓母親把他重生一次,變成沒有豁豁兒的不再流浪的鬼仔,這樣,就能遠離凍餒、饑餓、孤單和驚嚇。怪物來到九斤跟前,猶如堂•吉訶德騎著的瘦馬。
怪物瞅著他。
他瞅著怪物。
九斤再也不敢看了。他閉上了眼楮。
怪物「咚」地倒在地上,像大山在坍蹋中震動一樣。九斤感覺地面在抖動。
九斤在暗中偷窺。九斤終于看清了︰原來真是一頭畜生,一頭瘦骨嶙峋的騾子。九斤將藏在麥秸垛里的身子移出來,向騾子走去。
哪兒來的這頭瘦騾?九斤感到十分好奇。九斤伸手撫模著瘦騾的脖頸。瘦騾用嘴巴親昵地噌著他的手心,之後噴著響鼻,發出友好的叫聲。九斤打消了顧慮,摟住騾子的脖頸用頭緊貼著它。孤寂感陡然消失了。
這頭瘦騾正是白狼的伴侶——那頭馴順的母騾。母騾習慣x ng地臥在地上,就好像示意讓白狼騎上它一樣讓九斤去騎。母騾訓練有素,在可憐的九斤面前懂得該怎麼做。它通人x ng又有責任感,與主人白狼朝夕相處不離不棄。母騾的脊梁骨刀削一般尖銳,九斤瞅著它渾身戰栗了。
「起來吧,老伙計。」九斤稱母騾為老伙計,是因為他對它產生了好感。
母騾穩穩地臥在地上,等待著讓九斤去騎,九斤一動不動地站著。
「起來吧,我能騎上去。」九斤盡管只有十一歲,但個頭比白狼高多了。九斤畢竟不是侏儒。九斤害怕騎上去壓得母騾站不起來。
母騾好像听懂了他的話,四蹄踢蹬著立起來,在九斤面前像一座山,九斤試了試騎不上去,就給腳下塹了一塊石頭,才騎上去。老母騾馱著他,還真像馱著騎士堂•吉訶德,但九斤不敢與旋轉的風車打斗,他要騎上母騾離開麥場,去撞撞運氣。
母騾被主人白狼打發出來弄麥草的,寺廟里太冷,需要取暖,且白狼撿到了一個棄嬰,孩子凍得直哭。母騾本能地用靈活的嘴巴從麥垛上餃來一捧麥草噙著。九斤看在眼里,翻身下到地上,束來一捆麥草放到它的背上,又騎上去任它載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