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放學,意外的發現我媽站在學校門口,嚇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問她,她也不說,回到家生火做飯,一切如常,沒看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我背著書包剛要走,看見我媽已經收拾停當站在院門口,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我疑惑地看著我媽。
「我和你去上學。」我媽說。
「你和我去上學?」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啥?」
我媽猶豫了一下,說︰「昨天我出去買菜,看見老羅家的大兒從老家回來了,在街上轉悠。」
我腦子里一下想起在小胡同里挨的那一下子,但我不想顯出害怕︰「回來咋了,和咱有啥關系?」
「反正我在家沒事,和你走到學校做做伴。」我爸走了之後,我媽脾氣好了很多,讓我有些不習慣,有時候我恨不能犯點錯,讓我媽再爆跳如雷,大聲罵我,大巴掌扇我,讓這個小院有點生氣,哪怕是吵架,也別這麼一片死寂。
我提高嗓門,一字一頓︰「我用不著!」
要是以前,我這麼和大人說話,話音未落,我媽早大嘴巴 臉上了,現在沒有,我媽看著我,臉s 發白。對視了一會兒,我媽說︰「你走你的吧,我去買菜。」
我把書包一放,一坐在院子里一個馬扎上︰「我過會兒再走!」
「你就不能懂點事?你爸走了,你再出點事,我還活不活了?」
「你愛活不活,我死了也不用你管!」說完這句話,我抓起書包,沖出門去。我怕跑慢了,讓我媽看見我奪眶而出的眼淚。沒了爸,媽也剩下半條命,廢人一樣,而且我也得謹小慎微螻蟻一般的活著。
毋寧死!我恨恨地想。
對我的擔心和對報復的懼怕,讓我媽的魂迅速的附體。她開始運轉開了。她經常出門,很多次我回家,家里都是鐵將軍把門。我不知道她干什麼去,只知道她在恢復做個正常人,從心里高興。有一次,她回來得挺晚,天都黑了,我忘了關院門,我媽進門就罵上了︰「門都忘了關,腦子讓狗吃了!」
听到我媽罵我,我心頭竟然一熱。
星期天,我和我媽都在家,我看我媽心神不寧的,茶杯洗干淨,茶壺里放好茶葉,院門開著,我媽一會兒一趟出去張望,很明顯是在等什麼人。等誰呢?我在我屋里看書,透過窗戶玻璃看著我媽,心里猜測著。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來了兩個干部模樣的人。我媽很熱情的招呼,把我叫出去,叔叔叔叔的一一叫過,然後他們在外間說話,我在里屋看書。
「小南都這麼高了,這才幾年啊!要在大街上踫上,真是認不出了。」
「隨她爸,光長了個大個子。」
寒暄了一陣,談話進入正題。
「馬大姐,你托我們問的事,都問好了,就是現在沒什麼好工作,有個建築公司要人,累點,好處是在眼跟前,中午晚上的都能回來,還有個紡織廠,擋車工,倒是個閨女孩子干的活,就是離家稍遠點,在周村那邊,你掂對掂對,看上哪?」
「……要不上紡織廠吧,離家遠近的不要緊,孩子大了不是早晚的事嗎,都得走。」
「馬大姐,你可想好了,孩子還不到十五,算童工啊,你舍得?」
「還有一年就初中畢業了,早點就早點吧,現在趁著老同志還在位上,能幫上忙,給孩子安排個單位,過幾年,孩子要是上完高中,畢了業,到時候,老同志們都退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去找誰去。」
「你沒和孩子商量商量?」
「商量啥,不用!」
「還是和孩子商量商量吧,免得孩子大了,到時候落埋怨。」
「不用,她懂啥。」
「那,要是這個樣,咱們就定下。年齡的事不能含糊,馬大姐,這個事你去辦,公安局那邊你比我們熟。」
「行。」……
我坐在里屋,木然地听著,感覺到心正在慢慢變得冰涼堅硬。
那兩個人走的時候,我听著我媽揚著嗓子喊我出去送,我連動也沒動。過了一會兒,我听見我媽關院門,腳步輕快地走進屋里。我拉開門,人站在里屋,眼楮平視著我媽,冷冷地說︰「我要上學!」
我媽正在彎腰收拾桌子,茶杯相踫,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我媽回頭看我一眼,︰「上啥上,早點參加工作有啥不好,過上幾年,工作更不好找了。」
「我要上學!」我壓著火氣,提高嗓門。
這回我媽直起身來,把抹布往桌上一扔︰「上!你用啥上,你爸沒了,我工作也沒了,誰供你上?」
「我有我爸留給我的撫恤金,用不著你的錢!」
「你說啥?」
「那十四塊錢是我爸單位發給我,讓我吃飯上學的,不是養活你,讓你一個大活人,賴在家里不干活……」
啪!我臉上挨了一記耳光。
我媽氣得臉通紅,眼楮里面淚光閃閃,用手指頭點著我的頭,恨恨地說︰「你是不是以為你爸不在,我就管不了你了,你再說一遍我听听!」
「好!我再說一遍,把我的十四塊錢給我!我去住校,死活和你沒關系!」
「你!你……給我滾出去!」
「滾就滾!」
我甩門而去。天底下沒見過這種娘!
我在街上溜達了整整一個下午,沒地方去,這是個小鎮,又不繁華,所謂商業街上,就一個三層的百貨大樓,再就是馬路兩邊搭起的棚子,下面隔成一間一間的小鋪,賣布的,賣衣服的,賣包子的。星期天,人很多,熙熙攘攘,我混在人群里面,順著人流,一間一間的逛,腦子里面亂七八糟的想著家里的事。忽然,我眼前一亮,在百貨大樓三樓的女裝部,一件米s 的燈芯絨夾克高高的掛在貨架上,一下子把我定在那里。它太好看了!它不像純白的那麼扎眼,是一種非常柔和的干淨,我覺得我要穿上肯定好看,還有那個翻領,也是我喜歡的,越看越喜歡,不覺得就往前靠,靠到了冰涼的玻璃櫃台邊,這時候,我看清了掛在夾克衫衣角的標價牌,十四元九角。我心中一陣悲涼,比我一個月的生活費還要多九毛。這是一個絕望的喜歡。我貪戀地看著這件夾克衫,久久不願意離去。要是擱以前,這或許是能實現的願望,現在,是絕絕不能的。我爸的離世,已經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原先從來不去考慮一件衣服多少錢,一碗菜多少錢,現在我和我媽每個月的二十一塊撫恤金要分成許多個分分厘厘,這一碗菜多一厘,那一碗菜就要少一厘,每一分錢都有它的用途。衣服,自從我爸去世後,一件也沒添置過,正在發育的身體依然以它的速度生長著,我的衣服都顯小了,我媽把我衣服的邊都悄悄放開,袖口和褲邊,都有明顯的折痕,顏s 也不一樣。
我在街上閑逛,一直逛到天黑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中午就沒吃,我一邊漫無目的的走著,一邊發愁上哪兒去。不想回家,回家雖然有飯吃,可是我就得服從我媽,去紡織廠當童工,我還想上學,起碼也得高中畢業,考大學,給自己一個機會,即使考不上,高中畢業的文憑也比初中沒畢業強。現在誰能去說服我媽呢?我一下想到了關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