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大娘家我去過,在火車站南面的一條巷子里。我餓著肚子走路,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關大娘家院門開著,我直接進了院,看見屋里亮著燈,我走過去輕輕敲門。關大娘一拉開門,看到是我,很意外︰「小南,來來,快進來。」
關大娘拉我進屋,招呼我坐下,問我︰「是你媽讓你來的?有事?」
關大娘一家正在圍著桌子吃晚飯,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溫甜的氣息。關大爺和我打過招呼,繼續和兩個兒子埋頭吃飯,呼啦呼啦,喝粥喝得振振有聲。
「吃飯了沒?」關大娘繼續問。
我搖搖頭。低著頭不說話。
「咋了?」關大娘彎下腰,板著我的肩膀問。
關大娘呼出的氣息撲到我的臉上,帶著她的溫度,我忽然覺得關大娘像我的母親,我都不記得我和我媽什麼時候這麼親近過,或許小時候有,但都不記得了,記憶里的我媽,總是嚴厲的。
「我媽她……」我張嘴說話,可不知為什麼,一下哽住了。
關大娘一看這情形,一把把我拉起來︰「走,走,先吃飯,有啥事待會兒再說!」
關大娘給我盛了一碗菜粥,里面還有一些碎粉條,滑滑的,非常好喝,我幾口喝下去,就見了碗底,關大娘又去給我盛。飯是摻了玉米面蒸的饅頭,不像光用玉米面做的那樣又干又散,我就著桌上的咸菜條,吃了兩個饅頭,看得衛兵傻了眼,沖著衛民直撇嘴。
關大娘用筷子敲一下桌子,呵斥︰「吃飯!」
看我吃飽了,關大娘問我︰「說說,咋了?是不是你媽熊你了」
「沒。」我搖搖頭︰「我媽不讓我上學了,讓我到周村的紡織廠去干活。」
「啥?
「這個老馬,干啥這是?」關大娘看著坐在邊上的關大爺,像是在問他。
關大爺嘆口氣,沒說話。關大娘接著說︰「這不是把孩子毀了?才不到十五的孩子。不行,我去找她拉拉,自打老鄭沒了,就和變了個人似的。」
關大爺說話了︰「可能她有自己的打算,早點掙錢沒啥不好,衛民在三輪組不是干得挺好?」
「衛民讀書又不中用,可不就早點干活,小南學習好,又是閨女孩子,上下去說不定將來坐個辦公室啥的,不比上紡織廠輕省?也不知老馬咋想的。」
關大爺吧嗒口煙,搖搖頭︰「這娘們兒當家……過r 子細不是這麼個細法。」
「可不是咋的。」關大娘表示贊同︰「老馬這脾氣讓老鄭慣了一輩子了,說一不二的,慣了。」
「要不說嘛,娘們兒不能慣,慣瞎了脾氣。」
「行了行了,守著孩子,胡說八道啥!」關大娘打斷老伴的話︰「小南,走,我去說說你媽去,咱得想辦法上學。」
我挽著關大娘的胳膊往家走,天已經黑透了,昏黃的路燈亮起來,在迷蒙的燈光下,我老遠看見我們家門口有個人影,走近了看清是我媽,我媽大概也剛看清是我,張嘴就罵上了︰「你死哪去了!我找了你一下午,知道嗎你!」
我媽邊說邊走,走到跟前抬手要打,被關大娘一把攔住︰「你這是干啥,和孩子生啥氣?」
「現在說不得了,一甩門跑出去,街上,學校里我都找遍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這麼大的閨女一點事不懂!」
「小南夠懂事的了,你沒攤上我們家那倆試試。快回家,讓人家听見笑話。」
關大娘回頭給我使了個眼s ,拉著我媽進了院,我趕緊跟進去,把院門插好。走到屋門口,我媽突然回過頭來,沒好氣地說︰「吃了沒?」
關大娘趕緊說︰「吃了吃了,崩c o心她了。小南,回你屋睡覺去,明天不是還上學嗎?」
我回到自己屋,關好門,沒敢再出動靜,沒洗臉洗腳就上了床。伸長耳朵听關大娘和我媽咋說,由于隔著外間,還有兩道門,怎麼也听不見。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不知道關大娘什麼時候走的,我睡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悄悄起身,來到外屋,看見我媽的房門關著,沒有動靜,可能還沒起床。在外屋的桌子上卻擺著一碗稀飯,一碟咸菜,兩個饅頭,在兩個饅頭中間竟然還有一個煮雞蛋。我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我媽給我留的飯,伸手模了模,都是熱的。心里一陣詫異,又不敢去問我媽,洗漱完了,我媽還沒開門,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飯吃了。吃完了我媽還也沒開門,我悄悄掩上門上學了。
一連好幾天,我和我媽都沒怎麼見面,雖然在一個院子里,不是早晨我走的時候還沒起床,就是我放學回家她還沒回來,早飯也是時有時無,沒飯的時候我就自己找點冷饅頭,饅頭也沒有就不吃,有一次,我放學晚了,回到家意外的看到桌上有熱氣騰騰的飯菜,我媽坐在桌邊慢悠悠的吃著,神s 疲憊,听見我開門進來,眼皮也沒抬,自顧自的吃。我看桌上有盛好的一碗稀飯,忙洗好手坐下吃。我以為按我媽的脾氣必定軟硬兼施讓我參加工作,我想好了無論如何都不去,自己不工作,倒讓自己的閨女當童工,就不去!我打定了主意,隨時等著我媽開口。我媽慢悠悠地吃著,一句話也沒說,眼看著我媽吃完了,要起身離座,我又覺得不好,鼓了股氣,叫住了我媽。我媽听見我叫她,剛欠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看著我。我說︰「不是我不想出去干活,我都上初二了,再上一年,初中一畢業我就出去干活。」
我媽平靜的看著我,听我說。
「還差一年就畢業了,不上完太可惜了。」
我媽不接茬。我繼續往下說︰「找工作也好找啊,初中畢業生,好听些」
我媽還是沒說話,我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好了。等了一會兒,我媽看我不說話了,欠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算了,上吧。吃完把碗收了,洗了。」
我坐在桌前,看著我媽掩上的房門,覺得我說的話我媽沒听進去。
我媽依然早出晚歸,有時候星期天也不在家,很明顯是出去干活去了,大多時候我自己在家,沒人管著,輕松自在。可時間長了,我忍不住去想,她在哪里干活,是還在副食店嗎?還和關大娘在一起嗎?有時想去看看她,可又怕她問我找她干嘛,我又沒的說,我心里清楚,是擔心她,可又開不了口。
終于等來了機會,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好好的卻突然下起了雨,我抓起把傘就往外走,恐怕走慢了雨停了,就沒什麼合適的借口再去看她。好在雨一時半會兒沒有停的意思,我跑到副食店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我感覺理由很充分,信心滿滿的推開門。雨天沒客人,只有兩個營業員坐在櫃台里面說話,一個是關大娘,一個不認識。
關大娘看我來了,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從櫃台里面出來︰「小南,你咋來了,雨這麼大,啥事?」
「我媽呢?出去了?」
「你媽?沒來啊。」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我媽這一陣子老不在家,我以為……我以為她又回來上班呢?」
關大娘接過我手里的傘,甩甩水,立在門邊上,我也跟過去。關大娘小聲說︰「你媽在家呆的時間太長了,公社又派人來了,那是齊大娘,你媽上服裝廠去干去了,燙衣服,燙一件拿一件的錢,那活不輕快……」
關大娘絮絮叨叨又說了一陣子,我都沒听清她說啥,嘴里胡亂答應著,打著傘就出來了。
我們這里只有一個服裝廠,離我們家不遠,經常從廠門口走,沒進去過。我原路折回去,又從家的方向往服裝廠走。關大娘那句活不輕快,一下子讓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媽當年累得吐血的樣子又浮現眼前,我有點害怕,又覺得自己不懂事,如果自己出去干活,我媽或許就不用這樣了。一邊走一邊想,一點也沒注意雨早就停了。
服裝廠的傳達室門口掛著一個灰撲撲的竹簾子,掀起簾子,我看見傳達室的老大爺正坐在椅子上,拿著報紙,隔著簾子看著我︰「找誰?」
我說了我媽的名字,傳達室老大爺臉上一片茫然。想了想,又問︰「哪個車間?」
「……」我不知道我媽是屬于哪個車間,就說我媽是燙衣服的。
「哦,臨時工啊,我說怎麼不認識呢?」傳達室的老大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都沒抬,隔著窗戶玻璃一指︰「前面那排平房,自己去找吧!」
自此以後,「臨時工」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深深地烙在我的腦子里,傳達室的老大爺說這三個字時那種輕蔑的語氣,那種高高在上的樣子,讓我第一次知道在普通人里也有貴賤之分,第一次從一個陌生人的眼里看自己的母親,從小我听到的是母親出生入死,違背原則敢和公社書記拍桌子,看到的是和關大娘那種小範圍的帶有普通老百姓溫情的相處,不知道母親在別人眼里竟然是那麼的低下,不值一提。
在那排平房的第一間門口外面掛了個白漆紅字的牌子,寫著「整燙車間」。房門開著,剛走到門口,就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氣浪撲面而來,氣浪里面還夾帶著一種怪怪的味道,迎著氣浪走進去,發現里面很大,一條寬闊的工作台橫貫整個房間,十幾個中年婦女分布在案板周圍,中間隔著一排只照著工作台的燈,燈下面是密密排著的電源插座,每只插座上都三三兩兩的插著電熨斗。外面還是ch n天,雖然是尾巴,但我在罩衣里面還是套了一件薄的 綸衫,可在這里,人人都穿得很少,有些把袖子高高卷起來,有些直接就穿了短袖,每個人的身後都有一個掛熨好衣服的架子,把房間擺得很滿。
我從門口走進去,在門口附近干活的人好奇的抬頭看我,但沒人停下手里的活。我從門口望進去,沒看見我媽,不知怎麼忽然失去了問的勇氣,我猶豫著往里走,走到一半也沒看見我媽,每個人都低頭緊張的忙活著。房間里煙氣裊裊,我一個一個辨認著,找了一會兒,忽然看見我媽。她在最里面的台子上,在一堆中年婦女里面,我媽顯得很矮小。我看見我媽低著頭,緊緊抿著嘴唇,拿著電熨斗好像很吃力,面前的燈光照得她的臉s 通紅,臉邊的頭發,濕濕的黏在臉上。我走到我媽身後,叫了一聲,我媽沒听見,倒是對面的阿姨看到我,拿著噴水的水壺敲敲台面,我媽才猛然驚覺,阿姨用下巴示意,我媽回過頭看到了我。很吃驚的問我︰「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送傘。」
「下雨了?」
「是啊……現在不下了」
「哦,不下就把傘拿回去吧,趕緊出去,這里面熱,回頭再閃著。」
「把傘留這里吧。」
「不下了還留傘干啥?拿回去!」
「那等會兒萬一再下咋辦?放這里吧。」
「叫你拿走,咋就不听呢,現在的雨下不起來。走,走。」
我被我媽推著走出了車間,我拿著傘,頭也沒回地走了。出了廠門口,我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我低著頭,順著街邊快步地走,害怕遇到熟人。我不知道怎麼就哭起來了,說不上來,反正覺得心里酸溜溜的。
回到家,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一動也不想動,月兌了鞋上床躺著,蒙上被子卻又睡不著。我一直希望母親出去工作,和正常人一樣,上班下班,與人相處,別再像個失魂的影子只在自家院子里飄來飄去,還能改善家里的生活,吃的可以稍微好一些,或許還能添一兩件衣服,現在再想這些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光考慮自己,忽略了我媽的感受。
我躺不住,翻身起來。看看天s 差不多了,到廚房里把灶里的火點上,鍋里加上水,學我媽的樣子,把竹篦子架上,拿了三個冷饅頭放在上面,蓋上鍋蓋,坐在灶台前拉風箱,風鼓進灶膛,火苗瞬間竄起來。
好了饅頭,我用筷子一個一個夾到一個瓷盆里,用籠布蓋好,把篦子用筷子挑出來,掛到牆上的釘子上去,再淘好一把米,投到鍋里的開水里去。
在廚房的角落里有一只不大的咸菜缸,我打開蓋子,撈了一個咸菜頭,放到案板上切絲。我切得很慢,盡量的切得細一些。我做這些的時候,每一步都會去想我媽是怎麼做的,她就像教科書一樣,做完之後覺得也沒多麼難,而且,做著做著,心里敞亮了,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從心里笑出來。
我媽回來的時候,熱好的饅頭已經涼了,因為蓋著籠布,所以還是軟軟的。我舀好兩碗稀飯,擺上饅頭,把咸菜碗放在中間。我媽啥也沒說,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還是有點欣慰的,這就夠了,本來也沒指望她能夸我。我媽似乎很渴,幾口下去就見了碗底,我殷勤的又去添滿。
「鍋里還有呢。」
「嗯。」
我媽埋頭吃飯,我一邊吃一邊看著我媽吃,心情愉悅,很有成就感。
「以後這些用不著你干,放了學趕緊寫作業。」
「寫完了。」
「寫完了不會看看書!」
「哦。」
我好脾氣的答應著。看我媽吃完立刻把碗收了,到院子的水管上洗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白天的壞心情一掃而光,翻來覆去,興奮得難以入睡,自己還是可以的嘛!我一定還能做更多的事,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改變這個家,讓我媽過得好,離那些勢利小人遠遠的,不,就讓他們看,讓他們眼紅,生氣,最好氣死。越想越興奮,一翻身不小心撞到床頭的木樁上,撞得頭生疼,心里仍然抑制不住的高興,我長大了,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