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思暮響 第四十六章 香月的故事

作者 ︰ 馮綰駿

()香月請進了陳青陽。陳青陽進去時,只見滿眼的淡紅,滿眼的曖mei。屋子里琴台、插花、仕女畫樣樣j ng致。他隨便坐在了一張木幾上,頓時感慨萬千。他自然知道,房間布置成這樣,是因為一個j 女,夜夜也要迎新人。這大概就是紅綃帳暖的銷金窟了。他端正坐在紅漆桌前,正好對著半掩的窗台。外面已經是暮s 漫天了,天邊一片黯淡的青s 。

香月奉上了一盞茶。那茶杯並沒有茶蓋,一陣繚繞的熱氣飄向空中。有幾根茶葉,青青綠綠的,在水中漲開了,隨處翻蕩著。陳青陽吁了一口氣,那自然是因為坐在了這樣的房間內,同樣也因為他隱隱然感覺郭松寒一定坐在什麼地方,在悠悠的凝望著。

還是香月痴看著那對玉鐲,徐徐的開口了︰「多謝公子厚意相送。他……他死了……麼?」她說的他,自然指的是郭松寒。陳青陽打量了她的雙眼,眼瞼上涂抹的淡淡的肉紅,只是在粉白的臉上有些墳起。她這時心情激蕩,兩行淚水涌出,沖刷了她的臉面。很像一戶人家漏雨,剛刷的粉白的牆面上,一道道的水跡。

陳青陽做為郭松寒無端慘死的見證人,他這時要開講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好似就是罪魁禍首一般。他有些慚愧了,他要不是冒冒失失的闖入府中,不被郭松寒叫住,也許,也許這幕慘劇就不會發生。他不提自己為何進入王府別院,只說他是郭松寒的同僚。兩個人同時記錄一些人的談話。誰想到里面的人起了爭執,一把刀突兀的飛進來,殺死了郭松寒。他說到後來,更加愧疚了。因為那把刀也許是殺向他的,但是y n差陽錯,郭松寒替下了自己。

香月一直靜靜的听著。過了一會兒,天已經暗了下來。陳青陽說完後,只看到對面的香月模糊的輪廓,柔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隔壁一陣一陣傳來琵琶的聲音,悠揚的樂聲傳到這黑  的房間來,真像是從天上飄來的一樣。

香月悠悠的說︰「我替他多謝你了。我……我真是一個不祥的人。我克死了我的父親,克死了我的丈夫,到了最後,還克死了我真心喜歡我的人。」她說完,嗚咽著講述自己的身世。她出生在一戶窮苦人家。在她剛出生的時候,正逢一場大雨,很大的雨,電閃雷鳴。她落下地後,就不停聲的響亮哭。任憑母親和接生婆如何哄,都讓她止不了哭。母親忍住痛,打發了接生婆,正哄得心煩意亂的時候,外面的人抬回來了香月的父親。是一陣雷劈死的,她父親一雙眼瞪的大大的,但怎麼也看不到出生的女兒了。

都說是她克死了她的父親,要不然怎麼這麼趕巧,在她降世的時候,父親讓老天爺收了。在他們村子里有這樣一條說法,小孩子出生時哭的越厲害,這輩子就越有福。因為小孩子在出生的時候,在這輩子該哭的都哭盡了,可不只剩下福分了。但在香月身上,事情卻恰恰相反,她這輩子的苦才從那兒開始。她後來一直想不明白,一直有一天,母親改嫁的時候,把她賣給一戶人家做童養媳的時候,她才想明白了。那是她未來的婆婆恐嚇她,不讓她哭出聲來。她只有無聲的抽泣的時候,她才想明白︰原來她才出生的時候,只是把這輩子的哭聲用完了,可一點淚也沒有流。所以以後能哭的時候,再也不能出聲的哭了,只能無聲的嗚咽。

再有一次該哭的時候,她反而沒有哭了。那是她的小丈夫死了的時候,她不僅要披麻戴孝,還要承受婆婆的惡毒咒罵。雖然她穿著一身慘淡的白s ,他們都說她克父克夫,是只不祥的黑烏鴉。

他婆婆家買她的時候,原是用了些錢的。現下他的丈夫死掉了,公公不知是心疼這筆錢,還是早有圖謀。在她水靈靈的抽條後,有一個晚上,她那並不老的公公拱著嘴伏在她身上。她看見彎曲的木窗欞外,圓圓的月亮身上有著無數的斑暈。她想,原來月亮身上也是有很多很多的郁結化不開,月亮怎麼不流淚呢。可不是,待到她的公公心滿意足的正好衣冠,走出屋外的時候,他驚呼已經下起了毛毛雨。她才想到︰月亮也是流淚的。

再到後來,公公倒是愛極了她,恨不得整天化在她身上。但婆婆知道這件事後,暴跳如雷。當著公公的面,毒打了她一頓。她知道他公公真的愛她,要不然每夜甜蜜的話都不重樣;她知道他公公真的怕她婆婆,要不然每次毛竹板鞭笞在她身上的時候,那個男人一聲也不吭。

後來,後來。她說到這兒,倒想到一個詞︰未來。別人說著未來的時候,是怎樣甜蜜的悸動。在她身上,是沒有未來的,只有後來。後來,自然是買到了青樓。她出落的這麼美麗,婆婆倒是撈了一筆。

她再想了想,也不盡然,她是有未來的。原來還是有人許給他未來的。他是怎麼認識她的呢?原來是他的一個朋友叫堂會。他一個靦腆扭捏的書生,處在這樣花天酒地的場合里,只是龜縮在一旁。她同他搭訕,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他只是一味的臉紅,說的話語不成句。但每個詞倒是思考了的,有好些文縐縐的,她不懂什麼意思。他更加興發的給她詳細的解釋。她問怎麼寫的。他倒是大著膽子,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板心,一筆一劃的寫著。不知道是這個字的筆畫多,還是他寫的認真,又或許是他故意延遲,倒寫了好一會兒,寫的她的手心一直癢癢的。她記不住這些字,倒記住了他刻畫在她手心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印在了心底。她悠悠的想著︰仿佛他還在那兒握著她的小手,她癢的格格笑,他寫的興致盎然。

這件事情真是嚇人,她現在記得清清爽爽,歷歷在目,但當時,她是忘記了的。她只記得她那天醉了酒,很久才醒來。醒來後,領進來了一位公子,正是他。他倒沒動手動腳,只是一味的閑談。他說了好多趣事,講了好多笑話。有些是他親身經歷了的,只不過帶著濃厚的書生氣息,在他想來,自然是非常好笑的。他講的時候,自己先撐不住了,先就噴茶笑了。她不覺得怎麼好笑,但職業的,陪著笑了。後來他又講了許多听來的笑話。這些笑話,她在風月場上的,早就听得耳朵都起繭了。但是出于禮貌,甚至出于職業,她還是陪著他笑了。

她想︰他真是開心。她也不曉得為什麼他那麼開心。自然是他看見她也陪著開心了。她後來也告訴他了的,她一點也不覺得他的笑話好笑。他當時沒說什麼,只說他覺得好笑,他自己非常開心,就夠了。她想,她自己真是殘忍,有些話為什麼不瞞著他。也許,在她看來,她說了那麼多謊話,只想對他說些真話罷了。她一定不是一個好媳婦,不會瞞著哄著他一些。在他面前,她只是一個傻大姐一樣的人,有什麼話就直接對他說了。

再說到後來,他就告辭了。她沒想到他不會留宿,甚至沒有動手掐模。他能見到她,自然是花了一些錢的。她那個時候雖不怎麼紅,但棲鳳樓的規矩,進去了不管你怎麼樣,定例是要交一筆錢的。他倒是爽朗的作禮告別,反而留下她惘惘的不知怎麼辦。這麼些年,她賣笑了這麼些年,倒是頭一次只是單純的賣笑——真真切切的只是賣給客官「笑」這個東西。

他原來的那個公公一直沒有忘情,在輾轉打听到她的下落後,還是頻頻光顧于她。這些年,她早就爽達到一定地步,仿佛忘記了所有的恩仇了。但也許只是仇,他對她的恩,她還是難于全部忘記的。他听到了她公公還來找她,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馬上帶她走,讓她遠離這個畜生。但有什麼辦法呢?他沒有錢,她也沒攢什麼錢。他拼命的安慰他,說再也不接這個人了。他相信了,也哭了,哭的很孩子氣。

但他公公真是對她有情,給的價錢特別高。她想著她這麼個人,既然糟蹋了,讓誰糟蹋都是一樣的。所以她瞞著他,同她的公公好了幾場。有一次,他還是知道了。他幾乎急怒的要打她公公。但她的公公自然也對他耿耿于懷,嫉妒他得到香月的心,狠狠的盯了他幾眼,就走了。

她百般討好他,求他原諒。他只是黑著臉,咬著嘴唇,什麼話也不說。到了最後,他終于吐露了他的心思。原來他要辭去王府的差事,同他的幾位朋友跑生意去。她有些感動了,他只是一個書生,放棄了安安穩穩的王府的營生,對于他是多麼難得。那自然是因為她了。他說到最後咬牙切齒,憤怒難于抑制。他從懷里掏出了那對玉鐲,原是要交給她作為定情之物的。但他在盛怒中,言稱不想再給她了。他罵她真是個賤人,糟蹋了他的一片心——好似記憶中,他從沒有怎麼罵過她。他說完,帶著那對玉鐲離開了。他永遠離開了,雖然這對玉鐲在她面前出現了,但這個人再也不在了。

陳青陽心里面思ch o起伏。他不知道他不知怎麼會突兀的闖進了這兩個人的世界。她見證了郭松寒的死,現下又听到了他和香月淒婉的故事。他不停的嘆氣。一杯茶早被他喝的盡了,他再喝下去的時候,滿口的茶葉,他又不忍心吐了,只是猛力的咀嚼下去。嘴里感到有些清香,也有淡淡的苦澀。兩個人黑沉沉的對面坐著,仿佛時間都凝結下來了,他們變成了霜,變成了瓦上霜,一陣陣的寒風吹過似的。

香月摧肝裂肺的哆嗦了兩下,把那對玉鐲推給了陳青陽,輕輕說︰「你還是帶走這對玉鐲吧。我不配的。再說了,他……他也說了,再不送給我了的。」她的話語帶著濃重的哀怨,仿佛輕輕一擰,能擰出澆灕的淚水;重重一甩,能甩出斑駁的血來。

陳青陽說︰「香月姑娘節哀。我想郭兄念念不忘的意思,就是要委托我把這對玉鐲帶給你。他在臨死前,自然是原諒你了。」陳青陽看她哀毀的厲害,又說︰「你一味的這樣傷心,反而對不住郭兄的在天之靈。郭兄臨死前那麼多事情未了,還記著讓我送玉鐲給你,可見他是真原諒你了。」

香月听住了陳青陽的話,忍住了淚,強自撐著,朝著窗口傻傻的笑出聲來。陳青陽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形容,但听到她似哭似笑的聲音,心里更不忍了。但他又找不到什麼安慰的,只得沉默著,讓她自己慢慢的舌忝舐傷口的好。

沒多久,門口  的響了,有人敲門。陳青陽見香月沒有應聲,只得自己過去開門。只見是一個j 院的伙計,悄聲問他︰「公子是否還過夜?是不是要叫吃的?」

陳青陽說︰「不用了,我這就完事了,馬上就走。」陳青陽這才知道天晚了,他還得趕回玄道院。

伙計說︰「既這樣,公子這就請吧。還有新人等著見香月姑娘呢?」伙計早看見屋內沒有點燈,怕敗了陳青陽的興,等了許久才敲門。他這時點上了燈,走到呆坐的香月旁邊說︰「香月姑娘,有常來的童進第相公,你可要會會他?」

陳青陽在旁問他︰「是不是鄭王府的詹事大人?我正找他呢?我倒要問問,給郭兄的撫恤有沒有著落。這個人真是壞,只是一個勁的打官腔推月兌。」

伙計點點頭,說︰「可不就是這個童相公,他對香月姑娘真是有情呢。」

香月猛地站起,問陳青陽︰「公子,那天他遇害的時候,這個童詹事可在場?」

香月頭發散亂,兩眼紅腫,又炯炯的盯著陳青陽,讓陳青陽嚇了一跳。他回答︰「那是自然。那場談話,正是童詹事主持的。」

香月低下了頭,想了許久。喃喃的自言自語︰「只怕他死的有些古怪。」她吩咐伙計︰「送公子回去吧。公子過來的花銷,退給他吧,從我的月例里面扣下來就是。另外,領童相公上來吧。」說完,對陳青陽深施一禮。

陳青陽忙還禮,他還在深思為什麼香月說他死的古怪。誰知在門口時,正逢著童進第急匆匆的擠了進來。童進第自然是不注意陳青陽的,陳青陽倒打量了他。他見童進第急s s 的奔了進來,臉上異常興高采烈。

陳青陽走出了房門,問著伙計︰「我的那兩個伴當呢?」

伙計呵呵笑說︰「你那個伴當正擁著姑娘高樂呢。要不,我這就叫他們去?」

陳青陽搖搖頭,心里說︰這兩個東西,倒會自己找樂。他搖搖頭,打發伙計走了。他反正不需要他倆伺候,正要提步走的時候,猛听到屋內香月的尖厲的聲音︰「你說。他……他是不是你害死的?」

陳青陽听香月說的古怪,忙伏在門前听著。他又听見了童進第肉麻的聲音︰「他死了,和我什麼關系?」

他听得並不清爽,而且門口來往的伙計客人都鄙夷的看著他。他也感到自己這麼附耳在j 院的房間門口听里面的動靜太過不堪。他搖搖頭,正要離身走開。誰料門口忽然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姑娘。他嚇得趕快離開。

他看見出來的姑娘正是下午遇到的眠月。她一定是給童進第送菜的。眠月也看到了他,看情形也猜測出他是在門口偷听。她想,里面並沒有做什麼不堪的,那他一定是在听別的重要事情。她有了主意,拉了拉尷尬的陳青陽。輕聲說︰「公子這邊請!」

眠月拉著他走到了隔壁的一間房內,這件房內並沒有姑娘住,一直空閑著。眠月點上了燈,拉開了一座大櫃的門環,陳青陽一看里面深的很,一直深過了牆壁。再細看里面,是一塊板壁,中間一條細縫。他正錯愕思索著,眠月解釋說︰「這是這里特作的,兩邊是連通的。就為了藏那些有家眷的客人。有些人的夫人打罵過來,就讓他藏到這個櫃子里,再從這個房間里離開了,神不知鬼不覺的。」

陳青陽明白了,這是眠月特意拉他到這兒,讓他藏在里面讓他听壁角的。他點點頭,對眠月表示謝了。然後,又說︰「姑娘你放心,過兩天,我一定會過來贖你的。你附近可有什麼親眷投靠?」

眠月搖搖頭,說︰「公子還是不想要我?是嫌我丑麼?」

陳青陽說︰「沒有,沒有。我有喜歡的姑娘。而且,她還,她還特別的小心眼。」反正一說到素娘,他心里面就一陣陣的甜蜜。倒是眠月喔的應了一聲。她覺得她真是把陳青陽和那些混賬東西混為一談,把這位公子看的太輕了。

眠月雖然有些悵然,但听到陳青陽再次許諾要救她出來,心里還是很高興。她合上了大櫃的門,自去忙碌去了。

陳青陽在里面伸手不見五指。但那邊的聲音倒是听得清清爽爽。他只听到童進第y n惻惻的聲音︰「不錯。是我殺掉了郭松寒!誰讓他搶走了香月的心。可嘆可笑,郭松寒到死,都是一個糊涂鬼。連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老子見他們打得厲害,我就提了一把刀,猛力扔了過去,果然一刀要了他的小命!哈哈……哈哈。」

陳青陽听得心驚膽顫,仿佛這聲音來自于地獄。他恍然明白了,莫非這童進第就是香月說的公公?他屏身斂氣,兩耳豎起,只想听明白隔板後面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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