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確實經歷一個時期,不是一件可以紀念的事物
傷心無用,只要腔子里有這口氣,人永遠需要為下一步打算。
平靜下來後,蘇玟打電話退了一周兩次的心理咨詢,穿上一年前的套裝,去找工作。
鏡子前才發現自己真是胖了許多,裙褳拉不上去,窄身西裝鈕扣如牛郎織女遙遙不可及,面上皮膚干澀無光,脂粉也吸不牢。根本不可能再用啞光淡s 口紅,于是狠狠地涂抹鮮艷玫紅系列,換上套深s 寬身套裝,往鏡子前挺胸吸肚一立,果然風韻猶存中年美婦一名。
嘆氣,皺眉,還是出了門。
蘇太太一直在旁邊看她打扮,不住追問︰「玟玟你行不行?已經一年多沒有工作了,還記得以前的功夫嗎?」
蘇玟苦笑,以前?蘇太太還以為她是年薪十萬的高職,這份工作月工資才一千五百塊錢而已,說得好听點是經理助理,可在那個關系群狹小的行動空間里,她只須往返于復印打字泡茶同文件整理。
嘴上還是婉轉保證,順手取了包袋出門。
在門口,忍不住回頭笑一笑,媽,你放心,至少那里不會有人知道我的病。
蘇太太一怔,立刻臉上有些訕訕地。
工作的確簡單,是個國營小公司文書管理部,連打字復印泡茶工作也不大有,一共只得幾個員工一個科長,一個部門就是一個小社會。
「蘇小姐這麼年輕漂亮,又會英文懂財務,怎麼會到我們這種小企業來工作?」戴眼鏡外表斯文的老職員方華笑嘻嘻地問她,玻璃鏡片也擋不住猜疑好奇。
蘇玟敷衍道︰「我最怕有壓力,工作輕閑點才好。」
「對呀,女孩子重要的是找個好丈夫,蘇小姐年紀也不很輕了,大概已經名花有主了吧?」高嗓門的許大姐諂媚地向她一個勁的笑︰「看你這身衣服就知道啦,雖然我不懂行情,可我知道,這一定是名牌!」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幫襯著繞她的來歷,蘇玟只是微笑,轉頭問︰「丁先生是我們的干事吧?我應聘時好像見過一面?」
小市民也好,長舌婦也罷,總比那些表面清秀高尚暗地里刀槍俱利的面孔容易相處,她心安理得的做自己工作。
可是,立刻便發覺不妥。
等幾天的新鮮客氣過後,尤其當眾人都明白她並沒有什麼厚實背景,于是大家全換上真面目,許大姐之尖刻潑辣、方華之老練刁鑽,連外表沉默的丁詠也會露出偏激憤慨情緒。
蘇玟這才明白,原來同小人物打交道最是傷筋動骨,她既舍不下臉面同他們潑口大罵,又面紅耳赤地說不了道理,幾星期後,初來時的一點熱情活力蕩然無存,原來在這里並不需要干勁十足,所謂做多錯多,而年紀資格最輕的她,根本錯不起。
他們的口頭憚也各有不同。
許大姐常常說︰「這種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管文件整理,小蘇你別來問我。」可是倘若蘇玟一點做不周全,她立刻跳出來大叫大嚷︰「咦,雖然我不懂,可我知道這種事情應該……」
于是方華不知從哪個角落走出來,認真點頭︰「的確的確,許大姐是很有經驗的,許多事情不是大學生就能做了,工作上靠的還是經驗。」
他又喜歡發表各式奇言怪論,說︰「我這人眼最毒,女人有沒有結過婚,是不是家庭幸福,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當然這只是工作了兩個月時的情形,到了第四個月時,他已經斷言蘇玟不是處女,而且「心里十分痛苦。」
他也不會當面說出來,可把意思雜在其他話里,蛛絲馬跡地露給人听,這時候許大姐與丁詠都會明白的仰天大笑,向著蘇玟的位子使眼s ,問︰「小蘇,你說對不對?呀?對不對?」。
多可怕,比當面辱罵更不堪的就是若隱若現的指槐罵桑,蘇玟甚至不能板下臉來吵架,因為,他們說︰「我們並沒有說你,我們只是就事論事。」
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人倒是瘦了一大圈,可眼神空洞,面s 灰白。
晚飯時跟母親提到要辭職,立刻引發大驚小怪責備一筐。
「為什麼?這麼點點工資的工作也做不好?」眼里滿滿的失望。
蘇玟馬上改口︰「不是,我本來想跳槽,這點工資太少了。」
「何必呢,好好做總會出頭的,玟玟,咱們並不在乎這幾個錢,我只希望你能有個工作太太平平的過r 子,唉,你和別人不一樣。」
「是,是。」蘇玟滿口應承,把所有傷心連著碗里的米飯咽下去。
記得父親才死時,母親受了很大打擊,一下子瘦了十幾斤,從醫院領了骨灰回來時,她臉s 與包骨灰壇的裹布幾乎一s ,從那時起,蘇玟便下定決心,從此只有母親一個親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拂她心意。
她永遠不會再讓母親有那種死灰面s 。
于是,她自己面s 蒼白地在角落里埋頭工作,打印分發各種工作報告、方案、資料記錄、董事會決議。
偶爾從成堆的紙張里抬起頭,看窗外一方蔚藍天空,知了在樹上叫得歡,空調吹得股熱氣在房間里趕來趕去,
原來時已至酷暑仲夏,為何她從來只覺周身寒冷。
科長姓王,名品龍,四十歲不到年紀,為人左右逢源,很會查顏觀s ,也許是知道自己的資格歷練尚且不足,于是脾氣非常好,向來只和蘇玟一個人開玩笑,因為,部門里只有她比他更年輕。
「小蘇,你老是不肯找男朋友,是不是像我這樣好的男人如今不大有了?」說話時王品龍睨了蘇玟,不住嘻嘻地笑。
許大姐方華立刻哄然叫好,起哄道︰「當然,王科這樣年紀輕輕就做了干部的人,有錢又有才,哪個女孩子會不喜歡,小蘇來得太晚了,都怪王科自己不好,害得小姑娘一點機會也沒有。」
蘇玟臉脹得通紅,雙手緊緊捏成拳,狠狠咬住牙暗暗地數︰「一、二、三、四……」這是黃安琪命她每次生氣時必須要做的功課,一口氣數到一百,果然眾人的談話已經結束,于是她俯下頭把面孔覆在桌面上,自覺無比蒼涼。
或許她是暴烈而沖動,可周遭世界光怪陸離,如塊粗糙嗜血的砂紙將人的意志漸漸打磨消盡。
第二天,還是裝扮整齊的出門,因為晚上要和同事參加場婚禮。
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同事,新娘在財務部做出納工作,新郎是公共關系科的副科長,從表面看新郎的地位佔優勢,可暗地里大家都在傳言說新娘家庭背景頗有來歷,祖祖輩輩都是金融業的寵兒,就是到了新娘這一輩家族里也很出了幾個銀行總裁和金融公司總經理人才。
也許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新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扶著新娘的腰肢如捧古董瓷器,每說一句話,他也都要先看過她的臉s 再開口。
「小何真幸福,他簡直是娶了個金女圭女圭。」人人都這麼說。
蘇玟今天穿了兩年前置下的淺綠修身套裝,是從香港搜羅而來,裁剪極其j ng致合度,又把父親送的水晶瓖金胸針別在領口,形狀是片裊娜秀美的蕨類葉子。
許大姐因此幾乎撲進蘇玟的懷里,她的手一直沒有離開那枚胸針,不住地叫︰「小蘇你還說自己是沒有來歷的,這套衣服真是漂亮極了,還有這個胸針,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牌子的,但肯定是名牌!」
蘇玟勉強笑,閃手把她的手避開,這是前年過生r 時父親送的禮物,她不想它被人,尤其是這樣一個俗媚的女人當作普通珠寶東模西模。
這時,門口響起音樂,漫天鮮花灑迎新人入場。
也許所有的婚禮都是差不多,特別是這類交給專業禮儀公司c o辦策劃的婚禮,一切水到渠成般順利與公式化,他們通常都會給你挑選ABC套裝服務,老式點的便向父母長輩奉茶,新式的會借一個有花園的飯店,在草坪中擺起百合拱門酒水食品台子。
今天舉行的是老式婚禮,照例有新人奉茶長輩講話,司儀是特別請來的某相聲界名人,說一口流利無厘頭式的雜葷笑話。
所有的人笑得東倒西歪,蘇玟也跟著笑,卻有一點淒涼意味,記得一年前她也是眾人口中的金女圭女圭,身旁圍擁如眾星捧月,原來生活也是流利的無厘頭式冷笑話,滑稽多變令人毫無還手招架之力,甚至來不及問︰「為什麼?」和「怎麼會這樣?」
她終于嘆息出來,然後,一側頭,看到那個白衣女人。
參加婚禮的女人一般不會穿白s 連衣長裙,因為,會和新娘禮服相沖,可這個女人此刻卻穿了身潔白的紗質長裙,尤其當她踩在紅地毯上時,分外顯眼明亮,台上的一雙新人吃驚地瞪著她,引得台下所有人也轉頭去看。
蘇玟所屬的酒席桌子靠在紅地毯走道旁,于是這女人便站得離她不遠,令蘇玟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臉上的淚跡已把妝容浸糊。
耳邊有人倒吸一口冷氣,並不只是一個人的,于是場中像是突然刮起了陣冷風,然後腳踏落葉似悉悉索索議論不絕,蘇玟這桌的人興奮地交頭接耳道︰「看,有人要搗亂了。」說完後自己都覺得口氣太過幸災樂禍,馬上又充滿同情地接了一句︰「真可怕!」
白衣女子充耳不聞地立在紅地毯走道上,眼里含淚盯住台上,把新娘看得臉上脂粉白里透出青筋s ,新郎額頭涔涔的冷汗,忙向台下朋友使個眼s ,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兩個年輕人走到白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道︰「咦,米米你不是說有事不來的麼?都沒有準備你的位置。」一邊說一邊左右挾住她往外架,「來,我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他們才一動手,白衣女子頓時哭叫起來︰「何學軒你這個見利忘義的偽君子,你真不要臉!」
所有人俱眼神炯炯凝神屏息等待,听到這句話才松口氣似的嘩然出聲,大堂里正式亂作一團。
許大姐尖利地叫︰「這是什麼事呀!」
方華丁詠嘻嘻地相視一笑,各點了支煙等著看好戲。
白衣女子拼命掙扎,在兩個和事的年輕人手上奮力月兌身,眾目睽睽下他們不方便舉止過分粗魯,累得一頭一臉熱汗。
「住手!」有人突然大叫一聲,用了發言的話筒,聲音振得耳膜嗡嗡地響。
嬌小矜持的新娘嗓子有些沙啞,說完後她‘ ’地把話筒仍到地上,一手甩開新郎扶持,撩起長長裙角大步走下台。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下來,方華丁詠等甚至忘記吸煙,大眾眼里緊張到閃出綠油油的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新娘移動的白禮服。
白衣女子也停了哭泣,身邊的人收手退後,讓她自己立在地毯當中。
「你就是那個米米?」新娘驕傲地仰頭問。
「是的。」米米說,眼里淚水不斷,她身材明明比新娘高三四公分,可不知怎麼的,反覺得要比新娘低一頭。
「你今天來這里準備干什麼?難道還想繼續破壞我和學軒的感情嗎?」新娘挺胸冷冷道︰「以前我听學軒說起你的缺點是輕浮和虛榮,可今天見面後我覺得你還很粗俗和不自量力,為什麼你要來破壞我們的婚禮?你有什麼權利做這種事情?」
她說得一聲比一聲說得用力響亮,一句句如鞭子抽打般刮拉松脆,白衣女了臉上浮起傷腫似的紅暈,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好!」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嗓子,居然有人鼓掌回應。
眾人異口同聲︰「新娘子說話太有道理,這才是大家風範呢!」
新郎緊跟過來,明顯受到妻子鼓舞神氣許多,他一瞪眼︰「米米你真是太過分了,居然到這里撒潑生事,我早看出你腦子有問題,做事情思路混亂不講道理!」
「喲!」有人說︰「原來是個神經病呀!」
只這一句話,蘇玟腦中轟然一聲,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多麼熟悉,神經病、男子的喝罵、冷嘲熱諷,還有眾人指指點點游移暗示的目光,她听到人群中有一個聲音嗚嗚哭泣,因為孤單力薄而被噪音壓在最底下。
此時所有人都在各抒己見,有人建議︰「那這個女人拉出去算了。」
也有人說︰「結婚大喜的r 子里別鬧得太不愉快,讓她自己走吧。」
听著所有的支持言論,新娘與新郎雙手早已緊握在一齊,四只眼楮盯住米米,眼神輕蔑不屑,仿佛在說︰「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于是米米臉上顏s 由紅轉白,在眾人指責下繼續慘然灰敗下去,她原本修長秀麗的身材一點點地佝僂起來,蘇玟看到她手指漸漸用力彎曲,直到捏成拳頭指節處蒼白無血s 。
可是,她並沒有上前動手,四面八方像有股無形的力量制住她,束縛到透不過氣來,迫得她只能拼命的、溺水似的用力喘息,臉上淚如雨下。
「這種瘋女人應該被關起來,否則會擾亂到社會秩序的!」身邊許大姐對方華道,口氣十分認真肯定。
蘇玟只覺撕心般的疼痛,她猛地從座位上立起來。
「我是瘋子。」沒頭沒腦的,她心里只剩下這一句話,往r 黃安琪吩咐的所有克制方法都置之度外,她一步步向紅地毯上的那對新人走過去。
「你這是干什麼?」身後有人叫,是許大姐尖利的聲音。
蘇玟腦中一片混亂,無數個聲音吵嚷就像這個禮堂,但底子里卻有一個聲音在冷冷的說︰「你不過是個瘋子!」
她穩穩地走到新人面前,伸出手,直接、肯定、不偏不倚的,給了那個正勉強向她微笑的新郎一記耳光。
‘啪’,無比清脆的聲音,像魔術時分的指針滴嗒輕響,禮堂里重新鴉雀無聲,米米也不哭了,她瞠目結舌地睜大眼看蘇玟。
「你不就想這樣做嗎?其實只是件很簡單的事。」蘇玟淡淡對她說,然後轉身筆直走出禮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