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如何解釋心機,我該如何解釋我自己
蕭鎮的辦公室設在長長走廊盡頭,環境很靜雅,房間里光線明亮,所有的裝修飾品都與他嚴謹刻板、認真務實的工作作風相符,每一件東西,大到書櫃桌椅手提電腦,小到水筆別針留言箋,全部干淨整潔一絲不苟。
此時他皺眉坐在皮椅上,臉s y n沉沉,目光直直瞪在手上一頁紙面,蘇玟的二十五年所有經歷已濃縮成短短千余字。
OK,其他的也還罷了,離婚、喪父、看心理醫生,他不是老古董,女友是不是處女不要緊,心理醫生也是可以商量的,唯有一件事令他眼冒金星郁悶無比,蘇玟的父親是蘇靜誠,若要細算,蘇靜誠與蕭鎮的父親倒是舊商伴,不過兩人合作的時間很短,蕭鎮只是聞名並沒有見過面,但世界實在小,他手頭上一份貸款抵押合同的簽單人卻是蘇靜誠的前女婿,蘇玟的前夫段綾。
工作與人情相雜相混,這已是蕭鎮的大忌,何況蘇玟第三次與他見面時態度轉變與以往截然不同,本來已引起他的疑問,且按銀行記錄查看,蘇玟答應正式約會與抵押合同簽訂時間相差並無幾r 。
「混賬!」蕭鎮罵,狠狠把資料拋在桌面上,把正端了茶一腳跨進門的助理嚇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將杯子輕放在桌角,看了看他的臉s ,低頭躡足而出。
本來,識破真相後大可松手轉身離去,蕭鎮不是沒有遇到過令他失望的女人,可他已約了蘇玟晚上六點半吃飯,現在已經四點鐘,再打電話拒絕,肯定免不了要說明一下理由。
只是他向來喜歡直話直說,尤其對著一個居心不軌的女子,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光火失禮。
罷罷罷,見一面吧,看她到底會怎麼說,雖然蕭鎮滿懷怒氣,晚上仍然早一刻鐘到了餐廳,
蘇玟來時天空已下起小雨,她發上星星鋪了層細小晶瑩的水珠,自從上班後漸漸清瘦下來,下巴尖尖,顯得人也安靜如珠,卻時刻散發出種j ng惕光芒。
蕭鎮乍眼見到她的模樣,心底不由‘咯 ’一下,這種不張揚的秀氣的確是他最喜歡的類型,但又一細想,隨即皺眉,蘇玟越是這樣,他越覺得她別有用心,是那種忍辱負重後的沉默。
一招手,叫服務員上菜單,嘴里淡淡道︰「蘇小姐的衣服真漂亮。」
今天蘇玟穿了件無袖白s 收腰連衣裙,外面套件黑s 西服,都是一年前置下的舊衣,顏s 與式樣簡單大方,裁剪卻很j ng致。
「謝謝。」
「我看蘇小姐在公司的職位仿佛還不算高薪,但身上的衣飾卻都很昂貴,是個很注重外表的人。」蕭鎮邊翻菜單邊說,一語雙關。
蘇玟似乎听出些許不妥,愣一愣,還以為是自己太多心了,于是點點頭︰「儀表整潔的確很重要,至于我現在所有的衣服,大多都是以前買的。」
「喔?」不提以前還好,一提這個,蕭鎮索x ng放下菜單,支肘叉指看住她,「我知道蘇小姐以前的‘家境’非常好,現在果然是大不如從前了,國內鍛件制造工藝向來較國外的落後,盛萌公司免不了漸漸走下坡路,這次急著將房產抵押掉,貸款所得是用來開發新項目的吧?就我本人而言,這個舉動實在是孤注一擲。」
「你?」蘇玟頭頂猶如霹靂一擊,震得她手也抖起來,顫顫指了蕭鎮,「你居然派人去調查我……」
「是,蘇小姐,也許你覺得我很過分,但對于這件事我毫不後悔,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麼會知道你居然也算是我的客戶,咱們的來往關系原來不止吃頓飯這麼簡單。」
他微微冷笑,眼里不自覺露出不屑神情,這是個被人膜拜懇求慣了的年輕人,少年得志,從來以為世人結識他只有一個理由,請求或想佔便宜,故一發現身邊人有企圖不軌立刻將之貶入底層,永不尊重。
在這種目光下,蘇玟再無立身之處,一把推開桌子站起來。
伶俐的服務員小姐見苗頭不對,這一對情侶只怕要吵架,立刻低頭捧了菜單出了包廂,臨走時順手把門掩上。
房間里靜得只听到呼吸聲,蕭鎮的穩定有力,蘇玟的激烈急促,她立在桌旁,緊緊咬了牙,臉s 雪白。
「怎麼,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並不曉得這段隱情?」見蘇玟反應這麼大,蕭鎮竟有些後悔把她逼得這樣狼狽,努力地,搜腸刮肚地,放軟口氣說了句下台階的話,心里面不是不委屈的——蘇玟你看,雖然你虛榮狡詐,我卻這樣善待你,你還不明白知足,好好地向我承認錯誤吧,或許以後我還能原諒你。
可惜,蘇玟完全不接受他的好意,她始終牢牢閉了嘴,倔強,硬骨頭,玉石俱焚。
「蘇小姐。」蕭鎮等了半天沒有下文,只有嘆口氣,再次把聲音壓低幾分,「其實我並不是……」
斟字酌句的話才說到這,突然眼前一花,迎面漫天蓋地的黃渾渾熱水,潑濕了一頭一臉,他毫無防備大吃一驚,震驚下也不知道要去抹干,只是抬頭不置信地看住眼前人。
蘇玟把面前玻璃杯里的茶水全部澆在他頭上,才勉強止住眼淚不掉下來,與蕭鎮一同隔了朦朧的視線,她一字一字說︰「蕭先生,你所有一切我完全沒有興趣。」
嘴上強硬,到底逃命似地甩頭奔出餐廳。
蘇太太晚上听到隔壁有動靜,起身去蘇玟房里探看,卻見女兒手上一支香煙仰躺在沙發上,旁邊還放了一瓶酒,房間里沒有開燈,只一輪圓月從窗口照進來,霜華下蘇玟臉上緋紅,嘴里裊裊吐著煙,一只水晶玻璃鞋煙灰缸已經翻倒在地。
破例的,這次蘇玟沒有掩藏解釋,她只是靜靜地抬頭看牢母親,眼楮睜得大大的,木知木覺,手上動作繼續,蘇太太慢慢張大了嘴,眼睜睜看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吞雲吐霧,完全被鎮住嚇倒,反而喝罵教訓不出來,呆呆在門口站了半天,自己又轉身回房間躺下,黑暗里心頭猶自‘突突’跳個不停。
這個女兒真是管不住了。她悲哀地想,以前丈夫在世時,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的還壓得住,如今只剩下紅臉一張,毫無婉轉余地,好幾次母女倆當面對峙都慘敗下陣,譬如昨天她說蘇玟︰「我養你這麼大,花出去的心血你一輩子也報答不了。」
「難道生兒育女的本質是保險金原理?」蘇玟不以為然,「媽,如果你這麼想要回報,不如乘早把我賣了,也許能將損失減少至最低。」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她喃喃地嘆,眼看蘇玟越來越有主見,說話辦事一套套的道理,她明顯管教力不從心,只是覺得女兒的主見對前途並沒有什麼幫助,嘴上咄咄逼人,又有一段舊病婚史,要是脾氣再不溫婉乖巧,還有哪個男人會看中她?
一邊想,一邊嘆,越想越難過,迷迷糊糊地好不容易睡著。
這邊蘇玟卻是一夜未睡,煙酒之後臉s 分外憔悴,只好勉強洗把臉去上班,眾人都看出她的問題,丁詠閑閑說了一句︰「小蘇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吧?」
「胃痛。」蘇玟簡單道。
許大姐也瞄了她兩眼,張張嘴,又搭訕著避開,竟沒有多說些什麼。
蘇玟事先準備的一整套應對辦法居然都沒了用武之地,她明顯睡眠不足的黑眼圈與眼皮紅腫眾人全部自動忽略,尤其是許大姐,她甚至不敢回頭看她一眼。
蘇玟第一次發現許大姐的可愛,心直口快喳喳呼呼,孩子氣的刁蠻與孩子氣的狹窄,內心其實還是柔軟的。
原來人都有惻隱之心,倒不是一味喪心病狂急吼吼踩她至爛泥,他們只是看不過她年輕佔優勢,花團錦簇的固然看了扎眼,而慘然落寞時也會伸手相助。
她一夜未睡,其實已經想好去路,下班時打先電話回家,「媽,我今天加班。」
然後又拔了個電話,這次是打給一位故人。
「常叔叔嗎?我是小玟………您吃過晚飯了嗎………那太好了,我就在你家附近,一起吃頓便飯好嗎……不麻煩的……好的,那六點半在您家門口的程記酒家見面好嗎……就這樣,我等您。」
程記酒店在一年前也算是家高檔餐廳,由于店主管理不善,r 漸虧空下來,眼看如今餐飲業競爭r 益激烈,再不放下架子只怕要全軍覆沒,店主只得在一樓另闢蹊徑,開始做些盒飯套餐之類的小本生意,居然又把搖搖y 墜的餐廳經營支撐了下去。
蘇玟在二樓的雅座部等常孝銘,見他慢慢走上樓,忙起身迎上去,笑︰「常叔叔,您的身體看上去還是這麼硬朗。」
「玟玟,」常孝銘一見到她,立刻眼圈發紅,嘆,「我一個老頭子好有什麼用,你和你媽身體好才是真好。」
他們坐下來,蘇玟點了幾個家常菜,問,「常叔叔您還是不喜歡吃酸東西吧,爸爸曾經說……」
一提到她父親,常孝銘連聲音也變了,喉嚨里堵得慌,搖頭道︰「你爸爸對我像親兄弟一樣,只有他記得我的口味,難得還告訴了你。」
蘇玟沉默,把菜單還給服務員小說,輕輕說︰「爸爸臨終時,所有的親戚朋友一個也看不見,只有您常叔叔還陪著我們,您對我們也就像是親人了。」
她忽然轉頭叫服務員,「來瓶劍南ch n。」
「喲,別要酒,這……這酒貴。」常孝銘擺手不迭。
「不要緊的,常叔叔,雖然現在我的境況大不如從前了,可一瓶酒,一頓飯還請得起。」她自顧自又要了兩只小酒盅,放在面前,認真道,「常叔叔,爸爸死後,所有喪事接待都是您幫我們辦的,我很應該好好的謝謝您。」
「咦,你這孩子,這算是什麼話,才說像親人,怎麼又要謝我。」
「對,常叔叔,我說錯啦,我罰一杯酒。」蘇玟立刻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
「慢些,玟玟,先吃菜,別傷了胃。」
吃飯的時候,酒j ng永遠是感情最好的催化劑,半小時之後,常孝銘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他告訴蘇玟,「這一年多我只敢在過節時來看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是疏遠了,只是大家都還傷心,聚在一起便少不了要提起老蘇,我怕你母親听了難過,我走後自己悶在家里東想西想,對身體不利。」
「我明白的,常叔叔。」
「玟玟,人家都說你有病,我知道那全是氣出來的,全是那小子害你變成這樣,他以後不得好死。」
「是,」蘇玟听了,心底下有一絲淒涼,原來這麼疼愛她的常叔叔也覺得她有病,罷罷罷,對人的要求不能太高,她勉強把嘴里的酒咽下去,笑︰「常叔叔,您放心,我不犯病已經很久了。」
「哦,那就好。」
「常叔叔,如今公司里怎麼樣?听說在搞一個新項目,一切辦得順利嗎?」
「什麼玩意兒!」一提這個,常孝銘差點把酒杯砸了,他氣呼呼地告訴她,「玟玟,我吃這行飯已經二十多年了,什麼叫新項目新工藝?必須事前做一整套調查研究,有了具體的可行x ng報告,請專家審核意見,然後才能正式實行。」
「是嗎?」蘇玟有些慚愧,她對家族產業一向不感興趣,每次父親帶她去廠房巡走時,她會用一方雪白手帕捂住鼻子,怪不得當初父親曾說過生女兒無用。
「哪有帶著學費去搞新項目的,玟玟,現在那些年輕的大學生真是胡鬧。」
「哦。」蘇玟其實並不大懂,但好在常孝銘只是吐苦水,也不在乎她是否明白。
「玟玟呀,這些人一次次去國外考察,吃喝玩樂哪里會干正事,段總經理……」他忽然臉紅,看了一眼蘇玟。
「沒事。」蘇玟替他倒酒,笑一笑,「常叔叔,我知道您雖然在他手下是老人,但一直沒有受到重用。」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段綾不過看我手里有手藝,許多細節問題還要靠我罷了,他不把我踢出公司大門已經是好,哪里還會重用我。」
「那是不公平的,全公司只有您這麼一個老技術員,您辦的事比他們的都到位。」
「嘿!」常孝銘一拍大腿,「這群年輕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不懂業務不懂人際,一個個橫三橫四,芝麻大的事情也不會。」
「是,是,您說現在公司里業務很不上道?」
「什麼不上道,簡直是在亂搞一氣,錢丟到井里還听個聲響,可丟在那些會議、考察、交流里,眨眼就沒影了,什麼好處也撈不到。」
「那這樣下去公司會不會垮掉?」
「怎麼不會?時間問題罷了。」常孝銘喝得有些臉紅,長嘆一聲,「玟玟,這樣子下去公司不但不會盈利,連你爸爸以前的一點心血都要虧掉,血本無收。」
「那需要多久?」蘇玟問,見常孝銘抬頭看她,又馬上低聲道,「我是說,這樣虧下去,哪一天公司會停止經營?會不會影響到您以後的生計?」
「唉,當然會影響到,如果是你爸爸在,一定會分我一筆走路費,如今換了段綾,就算他r 後想給我走路費也未必能拿得出來,現在公司是在吃老本,不出三年五年,一定關門大吉。」
「三年五年?」蘇玟皺眉,「這個公司辦了才五年,難道十年也挨不到?」
「哈,還好是辦了五年,有一定的底子,要是才建公司一年,還不年底就虧完了,我早說過,現在段綾在吃老底,所以他這麼急的要辦新項目,和非洲人搞鍛造項目。」
「好了,常叔叔,你吃菜。」蘇玟見他喝得有五六分,知道他獨身一個居住,怕出事,忙把酒瓶放到自己手邊,又叫服務員,「我要一份狗不理包子,打包。」
她幫他把包子放在塑料盒里,用袋子裝了,遞到常孝銘手中︰「常叔叔,難得有機會請您吃飯,不敢讓您多喝酒,明天還要上班呢,這樣吧,您把點心和酒都帶回去,喝過酒的人半夜一定會肚子餓。」
「唉,玟玟,這點你真像老蘇,待人細心。」
「哪里。」蘇玟笑,她哪里比得上父親的聰明果斷,把一個十幾平米的小車間幾年里逐漸發展到注冊資金五百萬的大公司。她一直太過于依賴身邊的人,只是料不到會有從鳳凰墜變山雞的一天,也許,人唯一的出路,便是奮斗進取,才能在社會上為自己爭一地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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