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從小在山中長大的緣故。李玄默每有空閑總喜歡往山里跑,一來是感受山中的清淨,二來也是方便練習師傅教他的那套奇怪劍術。想起師傅,李玄默就是一陣無奈。那一年,李玄默十二歲,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爹爹死了,姐姐走了,卻遇到了那個奇怪的師傅,教了他一套奇怪的功夫,只是沒過多久,師傅也死了,卻給他留下了一個大難題•••
一邊走一邊回憶著往事,李玄默已經來到了青華山下。這青華山下有個青華村,村里幾畝山田自然是難以養活這一大村子人,不過這里離長安很近,村里人靠著青華山的木材野味去城里換些錢物卻也不愁生計。
這青華村李玄默也經過多次了,上山的必經之路旁有個私塾,每當經過這私塾,听到朗朗的讀書聲都是心有戚戚,很多年前,爹爹也是拿著根棒子逼自己念書的•••
李玄默腳步慢了下來,那私塾圍了很多人,大都是些老弱婦孺。不知是誰最先發現了李玄默,于是一下子一大群人都轉過來盯著他。看到這怪異的一幕,李玄默多少有些不自在,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卻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迎了上來,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玄默,道︰「小伙子,你這是去哪啊?〞
李玄默拱了拱手道︰〞老人家,我是要上山去,你們這是•••」
這老頭還沒開口,一個村婦已經沖了上來大吼道︰「是不是你•••肯定是你!我們村子里很少有生人來的!」這村婦表情十分激動,眼眶發紅,眼角掛淚。
後面一個少婦的模樣的女子趕緊沖過來拉著這村婦道︰「姐,你先別沖動,讓村長問清楚了再說。」末了也打量了一李玄默,「咦」了一聲,道︰「你以前也來過我們村子吧,我好像看到過你!」
這一下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十分j ng惕的盯著李玄默,手里耙子鋤頭緊了緊。可憐李玄默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那拄著拐杖的老頭再次問道︰「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李玄默正要回答,卻是傳來了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老村長,不是他。」李玄默循聲望去,卻是一個穿著紫貂皮大衣,搖著折扇的大胖子走了過來,這些村民似乎對這大胖子極為尊敬,紛紛讓開一條道了。
那村婦問道︰「袁公子,您說不是他?」
李玄默沒想到在這里能遇到袁援。袁援也有些奇怪的看了李玄默一眼,道︰「丁家大嫂,不是他,這家伙昨天晚上被小錘子揍了頓狠的,而你們家丁二是昨天下午失蹤的,時間上趕不及。」旁邊小錘子听了這話倒是臉紅了紅。
「阿彌陀佛,想不到卻是貧僧害了丁施主。」一個身著白s 僧衣的和尚從袁援身後走了出來,只怪那袁援身軀過于雄壯,李玄默開始並沒看到他。這和尚身材短小,瘦骨嶙峋,兩頰都凹了下去,臉上皺得像風干的橘子皮,一雙白眉下的眼楮卻是頗為有神。
袁援卻道︰「和尚,你們佛門不是擅長降妖除魔嗎,這丁家老二已經是第三個失蹤的了,而這青華山從來沒听說有什麼猛獸,你可願意與我上山?」
那和尚合掌施了一禮道︰「自當如此。」
那拄著拐杖的老村長卻急道︰「這如何使得,袁公子您身體金貴,大師又對我們青華村有大恩,怎麼能讓你們冒險。還是等村里男丁從城里回來再說吧。」旁邊人已經附和起來,看來這青華村村民確實極為看重袁援和這老和尚,皆不願他們冒險。
袁援卻是無所謂的擺擺手道︰「無妨,各位盡管放心,降龍伏虎有小錘子,降妖除魔有大和尚。再說,等村里男丁回來,天s 已晚,憑增險數,不如現在就走。」說罷不顧眾人勸阻,領著和尚與小錘子一干家將朝山上走去。才走了幾步卻是回過頭來,朝李玄默道︰「小子,你上不上山?」
李玄默不置可否,卻是不遠不近的跟了上去,心里疑惑︰這袁援乃是貴冑公子,不知與這青華村有何干系,值得他冒如此風險。
初ch n已至,新綠剛生,一掃冬天之頹s ,也讓人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這青華山頗高。眾人走了一個時辰還未到山腰。李玄默也從袁援與這和尚的對話了解了一些事情。原來這和尚是東都洛陽白馬寺的僧人,乃是方丈師弟,法號法嚴,年紀也並非如外表一般,只有四十多歲。這法嚴和尚醉心醫術,故周游各地,研究各種草藥及疑難雜癥。近r 正好來到這青華村,便治好了幾個村民的痼疾,丁家老二便是其中一個。這法嚴和尚治病並不收錢物,只找當地人索要些當地的藥材。丁二千恩萬謝,昨天便上山為這法嚴采藥,一晚未歸。最近幾天,已經有兩個村民失蹤了,這丁二已經是第三個。故而大家推測這丁二已遭不測。
一路上,這袁援以逗弄這法嚴為樂,這法嚴也並不著惱,兩人機鋒相交,談論大道。只听這袁援哈哈大笑道︰「我說大和尚,你佛家教人摒棄這世間y 望,以追求無上大道。卻不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諸般事物皆以利為引。你道你白馬寺得世人香火卻是為何?世人皆以為禮敬神明便可得神明庇佑,這便是利。那丁二為何願意為你采藥而不惜送命?只因你救他x ng命,這也是利。牛馬逐水草而去,虎狼隨牛馬而行,這都是利之所趨。既然存在這等諸般事物,那便是天道使然。而你佛家卻教人摒棄y 望,豈非逆天而行?」
法嚴合掌道︰「心垢盡,乃知生死所趣也。」
袁援卻是指了指這法嚴,笑道︰「你這禿驢,還跟我心垢,你佛家一心想于我中土傳道,這莫不是痴念,莫不是心垢?說到心無塵埃,你佛家不及老莊無為之道多矣!」
法嚴宣了聲佛號,搖搖頭道︰「我教法門,正是以自我完善與解月兌為宗旨,重在渡己。如何渡人?那還是須人自渡,與我輩無關。故我教傳道,旨在教人如何解除貪嗔痴三毒,以求空明寧靜。至于有幾人能得我道,卻非我和尚所在意,自然不染塵埃。」
袁援冷笑道︰「你教義如何,我懶得去管。我且問你,若世人皆如你僧人一般,不事生產,這世間便待如何?恐怕不是心垢不心垢,整個世間都清淨了吧?」
法嚴卻答非所問︰「今生為人,卻不知前世是否為牛羊,又或來世為水草?如此輪回,食的莫不是自身,又何苦來哉。莫如入我空門,當不墮輪回!」
袁援怒極反笑︰「老和尚,你倒是不吃飯試試?」
法嚴和尚還是那般淡定,道︰「貧僧修行未至,暫難離五谷。不過,我輩高僧確有闢谷修行而成金身者•••」
袁援打斷道︰「我不管你的神道佛道,還是什麼六道輪回。我只管我的人道。我也相信絕大多數人重視的只是這一輩子,至于下輩子?有沒有還另說呢•••世人重利,我便以利導,而不是摒棄利益,教人淡薄。如何引導世人正確且公平的取利,這才是我輩應深思的問題,這便是人道。我始終相信人道即天道,人道延綿,天道亙古。教人斷y 忘利,那便是斷了人道,更是絕了天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縱是神明也不能更改!」
法嚴楞了半晌,只是盯著他搖了搖頭,似乎孺子不可教也。最震驚的莫過于李玄默,他雖然沒有讀過很多書,也不了解這佛道人道的,卻也听得出這袁援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這還是那個不學無術的長安第一二世祖嗎?
「和尚,你們那部《四十二章經》我也讀過。」只見袁援古怪的看了法嚴一眼,揶揄道,「其中教人摒棄情y ,我說要真是所有人都這樣了,這世間百八十年後恐怕一個人都沒了,這算不算都去西方極樂世界了?哈哈哈•••本少爺終于明白,這佛法便是如此渡人的!」
這法嚴和尚確實是道德之士,並不生氣,只是念了聲「阿彌陀佛」。袁援似乎鐵了心要惹怒這和尚,正要再說話。一道影子飛快閃過,小錘子拔地而起,跟了上去。李玄默也跟了上去,心中奇怪︰這青華山自己來過多次,甚至還住過幾晚,山中也並無猛獸,也無人居住,莫非真有妖魔作祟?
眾人追到一條岔路口,卻見小錘子站在那有些躊躇。袁援氣喘吁吁的問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往哪去了?」小錘子不好意思到︰「少爺恕罪,那影子極快,應該是個人影。我追之不及,不知道他往哪條路去了。」這小錘子武功走的是軍隊路子,對這騰挪輕功之術並不在行,追不上也屬正常。
袁援也有些猶豫。此時卻是法嚴開口了︰「袁公子,莫不你帶人走一路,貧僧自走一路?」
眾人這才發現,這老和尚跟著疾馳了一路,臉不紅氣不喘的。袁援大有深意的看了法嚴一眼,拱手道︰「也好,如此多謝大師了。」這胖子終于說了句好話。
法嚴回了一禮,自去了。袁援也帶人朝另一路去了。李玄默略一猶豫跟上了袁援。
眾人又繼續找了一個時辰,眼看天s 將黑。李玄默突然道︰「莫往前去了,前邊是懸崖,無路可走。」
袁援楞了一下,並沒有多問,只是招呼了一聲,便往山下走。走了幾步,他問道︰「你似乎對這山上挺熟悉的?」
李玄默點了點頭,道︰「我喜歡山上。」
袁援還以為他是在解釋,擺擺手道︰「你不必解釋,我知道不是你,我袁援雖然不學無術,但看人是極準的。」末了,又說了一句︰「你有很多疑惑吧?」
李玄默略一遲疑也點了點頭。
袁援腳步放慢了點,嘆了口氣,道︰「這青華村是我老爹交給我的唯一任務。」李玄默不解。
袁援卻是問道︰「你知道你昨晚拼死維護的那個美女是什麼人嗎?」
不等李玄默回答,袁援又自顧自道︰「料你也不知道,听說過五大世家嗎?」
李玄默點點頭道︰「洛陽崔家,隴西李家,成都盧家,金陵鄭家,北平王家。」李玄默進入衙門也有些時候,自然听說過五大世家,當今丞相便是崔家族長。世家的形成其實可以追溯到兩漢時期了。後來的三國之爭,其實說到底便是世家之爭。後來朝代更替,世家也各有興衰。就像之前的王謝兩家,俱是顯赫一時的大家族。現在前秦統治已過百年,安定的環境讓這五個家族迅速崛起,每個家族動輒上萬人,勢力極其龐大,富可敵國。當今皇帝的老爹,也就是上一代皇帝曾召群臣排天下姓氏。卻不料群臣皆以崔氏為天下第一姓。皇帝震怒,遂強行令皇家姓氏苻氏為天下第一姓,而崔氏緊隨其後。由此可見五大世家影響之深遠。
袁援道︰「那盧巧月便是成都盧家嫡系女子。」
李玄默並不奇怪袁援怎麼會知道盧巧月的身份,只是震驚平時不顯山露水的小月居然來自顯赫的大世家。
袁援冷笑道︰「你莫要奇怪,你那頂頭上司李洛也是隴西李家的人。」
李玄默還不來及消化這些消息,袁援已經繼續說道︰「你莫看這些人平時對我甚是恭敬,其實背後對我頗為鄙夷。這五大世家的歷史比我大秦還要久得多。這些世家根深蒂固,自以為高人一等,連皇家也不放在眼里,更莫說我袁家。我袁家在他們眼里頂多是個暴發戶。」
李玄默也只是知道五大世家,卻並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能量。而今听這話從袁援口中說出,實在震駭非常,那袁奉是什麼身份,居然還不被五大世家看在眼里?
袁援嘆了口氣,道︰「你知道這朝廷有多少官員是世家出身嗎?又知道有多少出自寒門嗎?我家老頭子若不是特殊際遇,根本不會有今天,像他這樣身居高位的更是萬中無一。」
袁援也不想听李玄默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說︰「魏文帝曹丕定九品中正制以來,歷朝歷代莫不以此制度分九品取士。可笑兩三百年過去了,竟無一人創新法而取代舊法。而今天下,世家門閥實力益發強大,為何?國泰民安是一個原因,但究其根源,九品中正才是罪魁!以本身是世家出身的中正官評選出的人才又怎能不是世家子弟,再者各世家互為姻親、師生,關系盤根錯節,相互舉薦。如此反復循環,你說這世家是不是越養越肥?以世家選世家,可笑,實在可笑!天下才智之士何其多也,你道真的無人窺其弊端,非也,不是不能,是不敢而已!」說到最後,袁援已經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難掩憤怒悲涼。
李玄默只是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懂政治,也不知什麼天下大勢。卻能理解到袁援的心情。此刻他已經對這討厭的大胖子有了一絲好感。只是不明白這袁援為何會跟他說到這些,以他們的關系,實在有些交淺言深。
袁援雙目炯炯的看著李玄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跟你說這些話。其實今天也不過是跟法嚴和尚那番話後有感而發罷了,而你的來歷我略知一二,出身山野。我袁援雖是豪門卻非望族,跟你算是一類。我只是奇怪那些世家子弟怎會對你這異類另眼相看。另外也是看在菱兒的份上,教你知道盧巧月的身份,需知你們終非一路人。」
李玄默也沒問他和公主是什麼關系,只是皺眉道︰「我和小月是朋友,不論彼此身份。」
袁援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李玄默實在有些看不懂袁援,這人似乎有些人格分裂。昨天看到的是一個他,今天的卻是另一個他。對于今天的袁援,還是頗有好感。故也毫不避忌的問道︰「你還沒說你跟這青華村到底有什麼關系。」
「你真想知道?」
李玄默點點頭。
袁援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世族’。我和我老爹只想知道,寒門子弟是否真的不如這世家出身。八年前,我從北疆回到長安,臨別老頭子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袁援停頓了一下,思緒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他說,你回到京城,隨你干什麼,天塌下來,也有你老子撐著。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青華村給看好了。」
袁援繼續道︰「十幾年前。老頭子還沒去北疆的時候,來到這青華村,請了先生,辦了私塾。他只是想證明一件事,那便是山野村夫並不比世家子弟差。如今,十幾年過去了,那些私塾學子也長大ch ngr n了,便是如今的那些農夫樵夫獵戶。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這些山野村夫的學識如何。」
原本今天的震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卻還是難以想象那位大都督,實在是•••實在是太有耐x ng,為了這麼一件事,不惜花上十年之功。李玄默嘆道︰「袁將軍還真是•••」
袁援接道︰「有耐x ng是吧,我成年後也這麼說過。不過老頭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馬虎不得。大夫用錯藥只死一人,施政者用錯方那便是千萬人受累。」
李玄默第一次對這位雄踞北疆的梟雄產生敬意,不是因為大都督,不是因為鎮北侯,也不是因為天下第六,只因那句「治大國如烹小鮮」。
兩人仿佛一下子沒有了隔閡,邊走邊聊,卻在半路遇到了法嚴。問及那個神秘人影。法嚴也只是搖搖道︰「貧僧力有未逮,未能追上。」
袁援沉吟了一陣,道︰「總之多謝大師了,現在天黑得早,我們還是盡快下山吧。」
眾人來到山下青華村已是黃昏。村民問起,袁援卻答道山上確有一山貓作祟,現已被小錘子擊斃,大家無需驚慌了。末了還把法嚴拖下水,要他作證。可憐法嚴可不敢誑語,只得雙手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如今天s 已晚,村民y 留眾人在村里休息。法嚴和尚本是周游天下,故而留下。而袁援卻執意要回城里。李玄默也跟著去了。
袁援給了李玄默一匹馬。眾人朝長安城里而去。李玄默跟袁援也熟稔了很多,問道︰「你昨天為何調戲小月?」
袁援卻是哈哈笑道︰「只許門閥世家欺負普通百姓,卻不許世家子弟被人欺負?他們欺負普通百姓,只因百姓無力反抗。如今我欺負他們,也只因老頭子壓得住他們。弱肉強食莫過于此。不過,你可听說過我袁援欺負過普通百姓?」
李玄默默然,不過也總算明白了這袁援為何會成為這京城貴冑中的異類。
臨別,袁援突然問道︰「你明r 要去相府?」
李玄默點點頭。
袁援頓了下,道︰「小心那個叫夕瑤的女人。」說罷,揚鞭去了。
一個倩影頓上心頭,夕瑤,那個嫵媚天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