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宗不敢呆得太久,時間長了也難免讓人疑惑,很快,在水手再次送進酒水的時候,羅光宗裹了裹身上的袍子,招呼手下又回到了底艙。
就在船艙安靜下來的一瞬間,方濤立刻便得咬牙切齒︰「阿姐……據說你還是青甸侯的二小姐啊……怎麼一直都沒听你提起過呢……這麼說朝雲姑娘也是你們的人了……」
金步搖直接賞了方濤一個白眼︰「我提?你沒問我提什麼提?我說我和爹娘鬧翻了總是真的吧?我說我家確實有那麼點兒錢這總是真的吧?我說我家書香世家總是真的吧?我說我從家里逃出來總是真的吧?其他的你又沒問!」
方濤一下子語塞,雖然他會耍流氓也會耍嘴皮子,可是一旦在金步搖面前便立刻黔驢技窮了。進寶小心翼翼地插嘴道︰「濤哥兒,阿姐說得都是實話啊……」方濤這一下徹底地沒了脾氣,只得求助地看著招財,而此時的招財則是捧著大把的兌票盤算著娶什麼樣的女人當老婆。無奈之下,方濤只能表示拒絕與金步搖對話,金步搖也不強求,輕松地笑笑,繼續跟進寶閑聊。
因為原先一條船的水手分到了三條船上行,船只航行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直到第二天黎明的時候船才從江面上轉入了窄小的河道,晌午時分才慢慢地駛入了如皋城東水關外的新碼頭。原本史德威一下船就要去找劉弘道的,可是如今劉弘道的姐姐在旁邊,他也懶得再找其他人說項,干脆道了聲擾,跟在方濤幾個身邊,也算是有人帶路。
下了船之後,金步搖趁著船老大把買賣貨物的機會囑咐羅光宗道︰「如今北直隸韃子鬧得正厲害,一路上你須得小心。船到山東之後若是實在太亂就直接找劉家的貨棧從海路上天津去,若是路上耽誤了也可先讓咱們人捎個口信給王承恩,等韃子撤回去了再說。」
「老奴知道。」羅光宗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法行禮,但是手還是不經意地擺了個作揖的動作,退回船上去了。
「我們走吧,碼頭上人多,史兄弟先隨我去四海樓看看;你們三個就先買了香燭紙札去給父母上點祭吧,一會兒在四海樓踫面,咱們就在四海樓落腳。」金步搖吩咐道。
方濤點點頭,帶著招財和進寶往集市上走去,采買一些祭品準備祭拜各自的父母。剛剛轉過兩個街口,招財就直接暴跳了起來,指著碼頭方向罵道︰「我X你個死太監!誰是小胖子?誰小了?再小也比你沒有強!下來你給瞧瞧,就怕直接羞死你!」進寶一下子臊得滿臉通紅,而方濤則是一腦門汗地捂住招財的嘴,直接把人拉走。
無論是什麼時代,死人「居民點」與活人的居民點也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規格︰有著嚴格的貧富之分。有錢有勢的人家往往都是請來風水先生仔細堪輿,定下祖墳的位置,然後直接掏錢買下整片土地,從此這快地就成了這個家祖的「聚居地」;沒錢人家往往都是直接葬在自家的田間地頭,每天下地干活兒的時候也能順便跟自家先人打打招呼;城里的貧民也自然在官府的管理下有著專門的「小區」;至于亂葬崗,是那些砍頭殺家無人領尸的死囚、無名無姓的死者、沒有獲準按規制下葬的罪人最後的避難所。
方許兩家一個是閹黨余孽,一個是沖撞稅監的亂匪,很明顯,他們沒有獲準葬入官府指定區域的資格,只能在亂葬崗找到一隅之地。兩家的長輩是在同一天亡故,又是同一天出殯下葬,墳頭倒也靠在一起。三個人默默地在墳頭上焚化了紙錢,擺上了香燭祭品,等待著逝者享用。
「爹……如今兒子有錢了,明年我就打通關節,給你討個正名,讓你和娘葬到一塊兒去……」方濤低聲念叨著,「兒子出息了,您老臉上也有光,不過科場我是不去的;大不了將來花錢捐個監生,然後買個官兒來當當,阿姐說,不用什麼實缺,當官兒撈錢名聲就臭了,還不如身上掛著個品級做買賣賺得多;時機到了還可以給子女補個蔭官兒,沒準還能給您老和娘討個追封什麼的,只要肯花錢,這些都不是問題……您老給我講了十幾年氣節,沒想到您的兒子居然直接花錢買官兒吧?呵呵,這世道就是這樣……」
進寶只是坐在碑旁默默地抹著眼淚,而招財則是夸張地嚎啕了一陣,跪在父母的墳前直接從懷里掏出了大把的兌票︰「爹!娘!兒子有錢了!大筆大筆的錢!爹你賣水賣幾輩子都掙不來的錢!我要買田,買地,買建一座大宅子,買一群使喚丫頭,娶十個八個老婆沒完沒了給你們生孫子……」
若是以往招財這麼說早就碑方濤取笑到爪哇國去了,唯獨今天方濤沒有取笑招財,他知道,這是招財的真心話,父母亡故之後,一直都在父母庇護之下長大的招財就是靠著這麼個念頭苦苦地支撐到現在。
「樹y 靜而風不止,子y 養而親不在啊……是該給胖子找老婆了……這事兒還得靠阿姐出主意……」方濤自言自語道。
「濤哥兒,你在想什麼?」進寶已經停止了哭泣,幽幽地望著方濤問道,「神神叨叨的……」
方濤看著進寶笑了︰「我在想,咱們是不是該在城外買下一個莊子了,賺夠了錢回鄉過年本來是件體面事,可大過年的還住在酒樓里這也太不像話了。」
「嗯!好!我听濤哥兒的!」進寶點頭道,「就是不知道如皋城外還有沒有莊子可買了……如果沒有,那就干脆別買田,光修個莊子留著回來住就行了……」
「嗯……」方濤突然覺得有些心神不寧起來,皺眉道,「或者……咱們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這地方除了爹娘的墳,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一直在嚎啕的招財突然道,「濤哥兒,我剛剛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你說咱們在這兒哭了半天圖的是個什麼?能把爹娘都哭活了?仇——那個稅監已經被海掌櫃宰了——咱們沒法再報,可是,咱們手里雖然有了錢,萬一哪天那些當官兒的再來把錢搶走怎麼辦?」
「怎麼會呢!咱們老老實實做生意,又沒做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進寶寬慰招財道。
「可咱們的爹娘呢?濤哥兒的爹呢?難道他們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是來了?還不是一樣沒了?」招財反問道,「狗官、稅吏還不是照樣逼死人?咱們現在年輕,有了什麼事可以逃,可咱們要長大,要成家立業,要變老……那個時候一家子十幾口人,怎麼逃?一把年紀了怎麼逃?」
進寶沉默了。
招財繼續道︰「我不管別的,咱們手上這些錢都是咱們自己的,誰想來搶,我就跟他玩命!可土匪流寇咱們能躲得起,當官兒的咱們跑到哪兒都躲不掉的……」
過了一會兒,方濤才拍拍招財的肩膀道︰「胖子,別灰心,等回了南京,咱們倆一人先捐個監生來,過兩年請阮老爺疏通疏通,捐個空頭虛餃的官兒當當,到時候咱們也是官兒了,弄不到咱們頭上。」
「濤哥兒你是讀過書的,我只听過說書的,」招財想了想道,「讀書的想要混個功名,將來就是人上人了,可我這個只會听人說書的只懂得,若是沒了路走干脆就當了反王算了!說書先生講得好,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實在不行我就去西北投了反賊去,等朝廷招安的時候直接降了,沒準還能弄個千戶百戶當當,比起捐了監生還要讀書寫文章來得痛快……」
「你還知道那是反賊啊?」方濤哭笑不得道,「快絕了這念頭!且不說你能不能太太平平地到西北去,光是如今這局勢,反賊潰敗的潰敗,投降的投降,你現在去,豈不是找死?」
「反賊不會就這麼被殺光的!」一向渾渾噩噩的招財石破天驚道。
「嘿!長見識了哈!你倒是說說,反賊難道個個兒會起死回生不成?」方濤樂了。
「因為天底下像咱們當初那樣連飯都吃不上的人太多了,只要沒了活路,人人都能當反賊!」招財堅定地說道。
方濤愣住了,招財的一番話,話糙理不糙,沒準,反賊還真會卷土重來。沉吟了半晌,方濤勉強笑道︰「不早了,咱們還是去四海樓吧,怕是阿姐等得急了。我也想拜謝拜謝趙師傅他們呢!」進寶也有些歡欣道︰「是啊,當初咱們每天都偷偷吃客人剩下的飯菜,海掌櫃和李賬房也從來不曾給過我們臉s ,是得好好謝謝他們呢!」
「沒听阿姐說麼,那也是因為我的面子,趙師傅有我這麼個得意弟子可舍不得罵走的……」
招財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撢撢身上的泥土道︰「走!咱們今兒是衣錦還鄉,進去就訂上一桌三十兩的上等席面!不準打折,否則就是瞧不起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