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歌並不知道老道會對他有這樣的一個古怪認知,也不曉得每天只懂得喝酒的老頭會坐在那里很正經的說出了自己的志向,他只是不甘的靜坐在瀑布流水之下,想要借用強烈又刺激的方式讓自己更強一些。
瀑布垂落的河水與河平面之上的軀殼相遇並沖擊,少年頭部以及兩邊肩膀的觸覺很清晰的能夠感受到一波接一波的辛辣味兒,那些上游洶涌落下的河水,不要錢的給予他最大可能的沖擊力,讓心志一向堅毅的他皺起了眉頭。那種痛,瘋狂參透到了骨子里,在嘩啦啦的河水中,他又回憶起四歲那年的莊園與火,那個將他摟在懷里的漂亮女人,那個臨死前還用一身錦緞護住他全身的英俊男人,還有,在他被包裹在襁褓中離別時倒塌的莊園。
時間白馬過隙,總是很快的,一個上午就這麼沒了。
樹林間河水里,一切恢復如常,先前被李蒼苔驚嚇到的鳥兒,在觀察了很久後底氣不足的陸續回來,先是j ng覺一陣,隨後便大意的放棄了j ng惕,大大咧咧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听,仿佛是在和大自然親切的問候,仿佛是在和它腳下孤獨的樹枝耐心的交談。
大約兩個時辰,瀑布回歸到平r 里的模樣。少年手持黑槍,走出瀑布,邁步向遠處一片空曠的草地。
幾乎同時,一直靜坐山崖畔的老道也站直腰板,轉過身朝樹林的深處走去,只留下來地幾滴散發出酒香的水漬,以及被他青袍拂刮後格外干淨的石頭。
少年明知道他仍在山崖,卻沒去看他。
老道明知道少年已經走出瀑布,也沒看他。
走入那片空地,狂亂的風在空氣中波動起來,挑起它們飄舞的是少年手中的黑槍,把持黑槍舞動的是那名膚s 略微泛黑的少年。
他將鋒利的槍頭指向蒼穹,將包裹著心里積壓許久的不痛快發泄為剎那的風華,伴隨著槍尖翁鳴聲的出現,那些不痛快一泄而出。
接著,槍頭變的溫柔起來,開始擺低,輕和的撫模著草地上肥女敕的綠草,緩緩的在空氣中切開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痕跡,就像他此時的心境,雖距遙遠,但卻有感覺近在咫尺的感覺。
片刻,隨後,在夕陽揮灑到臉上的那一瞬間,猛然間少年地動作又暴躁起來,他又想起了不痛快的事,想到晚上還得去給邋遢的老道士和漂亮的蒼苔姐做飯,每每干起類似的勾當,他都會有一股強烈的羞恥感,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盡干些婦人們干的活?那個靜坐看似像是大家閨秀的女人和那個邋遢的老頭難道不知道男人是應該有自尊心的嗎?他越想越發憤怒,隨著這種升溫的憤怒,黑槍槍頭隱約散發出淡淡的光暈,是那種透明的,邊緣還有些毛茸茸的,顯然不是入光境的大修行者內力所致的光罩,而是一種由速度和渾厚的勁頭所摩擦出來的鋒利感,斬短了數株個頭較大的野草,那些參透出的汁水尚且來不及冒出頭來便已經被摩擦所致的劇熱蒸發證明了它的存在。
怒吼一聲,最後一槍,恢復起初的姿勢,少年舉起手,槍柄月兌離手心,黑槍挾著勢不可擋的莽撞勁兒向蒼穹sh 去。
驕陽高照,在人類的眼瞳中散發出七彩的光芒,美麗又刺眼。
滿頭大汗的少年仰著頭轟然倒塌在草地上,仰著面對著天,氣喘吁吁的看著空中被拋遠後又逐漸清晰的黑槍,直到那柄跟隨他九年的黑槍摩擦著危險直挺挺的插進他耳旁的土地里,少年才滿足的閉上了眼,很快進入了夢鄉。
據說,南部趙家家主趙章是當年鎮南王李昭一門最忠實的家臣,他文韜武略樣樣j ng通,特別是佔卜算士,足夠稱做大秦第二人。與另一位隱世的高人不同,趙章可以將所有能夠算術到的東西應用到行兵布陣之中,從而借著無數次的天時地利人和,立下了無數膾炙人口的奇功,又因耍得一手好槍法,故被大秦偉大的陛下收入法眼,親筆贈名為趙虺,意為蛟龍,又封神策大將軍,品級拔升只居鎮南王之下,是朝中上了牌子的二品大員。
那一天,趙家無限美好,趙章從此改名為趙虺,從一個鎮南王幕僚直升朝廷二品命臣,京中賜下繡有蛟龍的深紅s 官袍別具一格,彰顯出聖上的無限寵愛,滿朝文武在金鑾殿下朝後的當晚便齊齊前往趙家京中落腳的府邸恭賀。
趙虺不是個莽撞的武夫,自然略懂如何拿捏官場上的你來我往,即使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嘴臉再如何令他惡心,但僅此一晚兄弟的相聚,明r 便各奔天涯海角,便罷了,就令家僕臨時備上酒席,張羅起軍里人才會抱起來喝的罐子酒,每張桌上擺上四罐,每罐均為十公斤,盡是辛辣的成年花雕。酒香彌漫,滿院子人好不熱鬧。
等到了快要開席時,吃慣了山珍海味的朝臣們確定無菜可上的時候,瞥一眼木桌上的大魚大肉,一小部分人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只是看在居中而坐的那個男人,都小心翼翼地將不滿收斂起來。
趙虺向來心思細膩,很敏銳的捕捉到了一些人的不快,但卻沒開口解釋的意思,而是靜悄悄走到中年那名顯然被大臣們忌憚的儒雅男人身旁,低聲問道︰「主公,可否開始?」。
怎樣的男人才能在朝廷二品大臣的加封慶賀宴上喧賓奪主坐上主席位?哪個男人敢讓如今陛下眼中的大紅人趙虺喚一聲主公?
男人眉清目秀,若不是他的膚s 有些天然的微黑,誰都不可能認為他是一名軍人。
舉目整個大秦,擁有如此威望的美男,唯鎮南王李昭爾。
「趙公不急,我等有這樣的閑情逸致聚在一起嘮嘮嗑也是很難得的機會,至于吃食的時辰,但憑王爺吩咐就是,不急就是了」不等鎮南王回話,距離較近的朝廷太子少師已經站起略微瘦弱的身板恭敬的念叨幾句。
低著腦袋的趙虺微皺起眉頭,從聲音上來判斷他便知道是誰在說話,黃大人是一名年過五旬的小老頭,正是官場上最黃金的年齡段,對人情事故的拿捏可謂相同于書生閱盡萬卷書寫過萬卷書,特別是此時存心示好的黃大人,官居朝廷次二品,與太子感情深厚,只要稍微在功績薄上來一道點楮之筆,便有可能邁入那道門檻扶正進入中書省掌詔敕,成為陛下真正的近臣,是所有官職中絕對的香餑餑。這樣的境地,任誰擺放到這樣的臨門一腳前都想加把勁滾進去,趙虺自然就不難猜出他的意圖,鎮南王李昭與陛下手足之情濃過于血水,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親近的兄弟,只要李昭稍微美言幾句,本就敬忠職守的黃常青不就躍過那道坎了?
不等家臣說話,李昭摁住本想出言反駁的趙虺,看向距離不遠的黃常青,微微一笑道︰「無妨,趙將軍說的是,本王其實也有些餓了」。
黃常青弓起背,像極評彈中狡猾世故的老頭,嘿嘿笑道︰「依舊隨王爺的意思」。
李昭點點頭,瞥一眼趙虺,淡淡道︰「開始吧」。
酒酣暢,盡淋灕。
今r 的院內除去一半文官外,還有一半是武將,軍人之間自然是豪邁的,所以看似很大的罐子酒很快就見了低,因為人員分配比較平均,即使文官裝腔作勢的喝不進多少,但是每一桌都會有一半的武將,從戰場上爬回來的軍士,不會去顧忌一些小節會破壞名聲,何況今r 是趙儒將升遷之喜,就更不會擔心深宮中陛下會對此事有意見,甚至有個別鎮南王曾經的屬下因為傷心當初被調離寧波以及打心眼里替如今的趙虺高興,喝的酩酊大醉,盡開起它人的玩笑來,將軍們都是武夫是無所謂,只是平r 里最注重名節的門下中書三省六院的文官,可就架不住自己有個比自個小二十多歲的小妾被抖露出來,當場羞憤的渾身顫抖,指著那人大罵匹夫匹夫!
一場酒宴氣氛和諧,平r 里不對眼的對頭也都暫時冰釋前嫌舉杯敬酒,算是給足了趙虺面子。
鎮南王李昭從頭到尾都穩坐中軍,用青瓷碗口一口接一口的抿著酒,平r 里不喝酒的王爺到了酒散場時也不禁微紅起臉來,只是因為他是鎮南王,所以即使是腦袋空無一物的武將也不敢拿他尋開心,在拜別趙虺之後很默契的來到他的酒桌前玩下腰作一輯,得到李昭的點頭後才敢離去。
午夜,趙宅清涼。趙家家眷都躲入房中細數欣賞著陛下撥下來的賞賜,佣人們在將院子打理干淨後都睡了,只剩李昭與趙虺兩人依舊坐在桌前自斟自飲,一幅主僕和諧的畫面在這寒冬的夜里畫上一筆暖s 。
只是曾經生死與共的兩兄弟間,氣氛有些詭譎。
趙虺的臉上,再也沒有了方才賓客滿桌時的喜氣洋洋,眉宇間布滿了憂愁。
「趙章」李昭放下酒杯,微微一愣,改口笑道︰「趙虺」。
「大哥」趙虺撓撓頭,尷尬道︰「你還是管我叫趙章吧,別人無所謂,從你嘴里把我的名字叫變了,覺得心里古怪」。
李昭抿口酒,眯起好看的桃花眸子,透露出威嚴的低斥道︰「放肆,陛下賜給你地名字,豈能他人隨意篡改?」。
趙虺張大著嘴巴愣愣的看著他,最後嘆息一聲,似乎想發泄什麼,粗魯的抱起桌台上的罐子酒,拍掉塵封在上面的封泥,仰起頭肆意飽灌起來,那些散發出濃郁香味的清流順著他的下巴流落到領口,一眨眼間濕了一片。
李詔看著他,苦笑道︰「行兵布陣你的確厲害,可是為官之道,你的確該好好學學」。
趙虺抹一把嘴角酒漬,憤慨道︰「大哥,我是軍人,不懂啥狗屁的蠅營狗苟,只知道跟著你暢快,喜歡和你一起打仗,喜歡和你一起sh 獵,喜歡為你鞍前馬後,如果要把這些東西從我的人生中奪去,我寧可不要那神策將軍的虛名。做一杯子你的手下,是我的福氣,你讓我留在京都和黃常青那樣的老人j ng在朝堂上打交道,還不如一刀將我抹了干淨」。
李昭一愣,隨即大拍桌案,怒道︰「想被殺頭不成?」。
趙虺被他的怒吼吼的怔住,他呆滯的的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漸漸的變成了大笑,這種鬼哭狼嚎的笑聲持續了許久,最後變成了低聲的嗚咽,兩行清澈的眼淚流在被風沙吹刮起翹皮的臉頰。
李詔只手擱置桌案,緊緊的閉上眼,胸口泛起劇烈的痛感,猶如萬箭穿心。
手足別離,下次再見,需待何r ?即使他是名震大秦地鎮南王,也改變不了他是一個軍人的事實,軍人之間的感情,根本不是它人能夠想象出來的珍貴東西,這種珍貴,人生能得一回,便足矣。
趙虺哭累了,哭傻了,哭到最後癱軟在地上抱著酒罐呆呆的喝著,嘴里還在含糊不清的哭著。
李昭坐在桌子前,深鎖著眉頭,一小口一小口連續不斷的喝著酒。
天,不在那麼黑了。
夜過凌晨三時,再過一個時辰,便是雞叫。
李昭強忍著即將分道揚鑣的痛苦,顫瑟地站起身,並不壯碩的身影微微搖晃一下,但一眨眼間有恢復到硬朗筆直的模樣。
他理一理衣擺,昂手朝院外走去,一言不發。
「大哥」
壇破,鐵石敲擊。
李昭停下腳步,閉上眼微仰起頭,盡量不讓眼眶里的液體流出來,只是這些液體數量太過龐大,盡管他竭盡所能,也想擋都擋不住,淚水就這樣破眶而出,落在了他的臉頰,滑落進他的衣領,竟是那麼的冷。
趙虺膝蓋鐵制的護膝被剛剛的猛然一跪踫撞的凹了進去,旁邊是滿滿一地被他摔裂的酒罐。
看著前面只留下背影便準備離去的清瘦背影,昨r 的軍神今r 淚落滿面,他顫聲道︰「大哥,在我眼里,你就是天,只要你說個不字,我趙虺願今夜領三萬趙家黑騎蕩平京城,如若起義失敗,我自甘走向斷頭台」。
李昭英俊的臉無血s 一樣的蒼白,只是輕輕瞥他一眼。
趙虺咬牙道︰「世人都被陛下的蒙蔽了,可是大哥,你並不是一個糊涂的人,也不是聖人。你為大秦立下不世之功,又無爭冕之意,他為何要架空于你,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善有善報?那我們兄弟幾個還不如找處大山歸隱起來,也比活著的時候分別的好」。
李昭聞言架空二字,眼眸中浮現出極為j ng彩的五光十s ,只是在思慮半響後,他嘆息一聲,偏過頭看著他,哀傷道︰「趙虺,有時候人活著,不能只為自己著想,我不鎮守寧波,不r 便有它國攻之,而朝中除了我,沒有能夠讓那些心懷惡念野心勃勃的魑魅魍魎安分守己的人,你要知道,倘若燕韓攻入大秦,受難的可是我大秦地百姓,為了百姓,你我兄弟即使暫時別離又如何?」。
趙虺正要反駁,被李昭打斷,他不容置疑道︰「便走了,兄弟保重」。
趙虺淚眼朦朧怔怔的看著他消失的身影,許久後緩過神來,眼前早以人去樓空,只剩余干淨的石磚院,他傷感的輕輕扣首。
扣三首,首首落地。
李昭出院門上轎,一路顛簸,直至鎮南王京都府邸,他原本昏昏y 睡的雙眼陡然睜開,目光剎那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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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事千變萬化後變幻莫測,依稀那一年是大秦建國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的中旬,李昭門下除趙虺外的七名家將被陛下招回京城一一冊封,拜官進爵,封地各自為候,卻分別散落在天南地北。
四十七年的下旬,鎮南王所鎮守的寧波城在一個安靜的夜里被悄悄打開城門,無數異國甲士無聲無息遁入城中。
四十七年末尾的寒冬臘月,趙虺等人憤然舉兵起義,趙家三萬黑騎黑雲壓城城y 摧,圍堵京城,就要勢如破竹擒下皇城,卻怎耐城牆中的萬千大弩,當夜攻城不破,被萬道箭弩盡數誅之,只留遠處正準備用酒彈擲城的一營。
火苗竄竄的燒著,冒著青煙,刺鼻,嗆眼。
滿地的尸體,匯聚成河流的鮮血,一片悲壯。
臨死前,趙虺站在尸海的zh ngy ng,看著那兩扇堅硬的城門,手里握著一稈秀有昭字的黃旗!
等到城門上有一群錦衣玉服的人們出現,在城牆箭手那支利箭到達他胸口之前。
趙虺大聲嘶吼,「鎮南王李昭,永垂不朽」。
夜,很涼。
臉上,也很涼。
趙長歌睜開雙眼,望著布滿星星的天辰,感受著臉頰上被夜風吹涼的淚水。
他扭過頭,看到一個紅著眼楮的女人,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沙啞道︰「姐,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