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坐在我的面前,表情凝重,抽泣著看著我,目不轉楮。
我翻了翻口袋,沒有找到紙巾。我翻空了我的抽屜,拿出只剩半包的餐巾紙,抽出一張,遞到囡囡面前。囡囡傲慢的扭過頭去不理我。
我說,你為什麼不回家?
囡囡一手抹掉眼角的眼淚,說,你為什麼不要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就要離開了,你都不想帶上我。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走了就不會回來了。
囡囡說,那我也不回來了。
我說,你怎麼能不回來了,你媽媽怎麼辦,你爸爸怎麼辦,你女乃女乃怎麼辦,你爺爺怎麼辦。囡囡眨眨眼,液體從眼角流出來。
平生最看不得女人在我面前哭了,我又抽出一張餐巾紙。我說,這樣吧,你先去跟你爸媽打個招呼,然後我再去接你,等我找到麥琪城堡後,再叫人把你送回來。
囡囡點點頭抽泣著,表示同意。
送囡囡回家的路上,囡囡使勁的抓住我的手,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囡囡有這麼大的勁。我們坐在車里,外面的雨水順著車窗往下滑,我此刻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麼樣的,是該高興還是應該悲傷,無從說起。
雨中,一個男孩月兌下自己的衣服給女孩遮雨,路人看著他們兩,像是看一場沉默的舞台劇一樣。這場戲劇我和漫妮也曾經演繹過,所我並沒有覺得這很新鮮。在那一年的大雨里,漫妮問我,你的志向是什麼?
我說,我的志向就是陪著你啊,一直到老。
漫妮不悅的看了我一眼,說,那你的命運肯定很坎坷。
我說,為什麼?
漫妮說,我要跟的男人是很有錢的。
我把頭低的低了點。
漫妮又補充了一句,或者有權的。
我把頭低得又低了點。
漫妮抬起腳步邁進雨里,我也走進迷蒙的雨里,背對著漫妮的方向。
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這個漫妮並不是我的羽芯,她們雖然長的很像,但是我確定她們真的不是同一個人,我的羽芯怎麼會說出這麼沒有溫度的話呢。
我想是的,這世界很多人都是這樣,有似曾相識的臉龐,卻有迥然不同的心房。
但是人都有一種很賤的舉動,明知道有些東西不是自己的,但是卻要去追求。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或者是這個世界很奇怪,或者是我的思想很奇怪。
囡囡搖了搖我,說,你真奇怪。
我晃過神,說,我有什麼奇怪的?
囡囡說,為什麼你的朋友會去麥琪城堡呢?據說那里是沒有人住的。她肯定是一個怪人,但是你是她的朋友,所以你也是一個怪人。
我說,那你就不要跟著我這個怪人啊,你跟一個正常人去。
囡囡把頭埋進我身體里,說,我就要跟著怪人。
出租車在公路上爬行,車窗外已經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外面的城市。我忽然間感覺這個場景很熟悉,或許我的前世就是生活在一個迷離的城市里面吧,我一意孤行的想著,而囡囡也在我的懷里一意孤行的睡著,外面的大雨在一意孤行的下著。仿佛整個世界都一意孤行著。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一陣疼痛,感覺很冷,但是我卻義無反顧的陷入回憶里面︰那是一個多雨的城市,人們在下雨的天總會無奈的呆在家里。那時候的我就不能再出去給人畫畫了,羽芯在一個小餐館里面打工,一天可以賺幾塊錢。
我一個人坐在小黑屋子里面,看著外面的雨。心想,這麼大的雨,羽芯回來肯定會淋濕的。我打開我們的儲蓄盒,里面有我們一起攢的幾十塊錢。拿著幾張零錢,緊握著。然後把儲蓄盒放回去,然後我沖進雨里,雨水打在臉上的感覺很好,仿佛這個世界終于觸及到我的存在。來到一個小雜貨店里,我看中了一把紫色的小雨傘。當我把手中緊握的幾張還有溫度的零錢遞給老板的時候,我的身體有點顫抖。
我撐著雨傘穿過街道去羽芯打工的小餐館等她,卻看見那個長得一臉抽象的老板娘指著羽芯喊道,是不是你打破的?
羽芯無辜的搖搖頭。
老板娘瞪大著眼珠子大喊,不是你是誰?
羽芯抽泣著說,真的不是我。
老板娘囂張的說,還敢狡辯!
我合上雨傘,大步邁進餐館里面,指著老女人說,她說了不是她就不是她。
老板娘不甘示弱,道,你個小屁孩算個屁!
我不甘讓羽芯吃虧,提高兩個八度的聲音,道,你連個屁都不如!
老女人顯得更加凶悍,大聲嚷嚷道,老娘的屁多著呢!
老板娘的這麼一屁讓全餐館的人都為之暈倒,喧嘩一片。老板娘覺得她處于下風了,一時惱怒,把我們趕了出來。我拉著羽芯回家。羽芯見我撐著傘,問我多少錢。我停下腳步,說,你放心,我以後會賺很多錢的,到時候我們買一房子的雨傘。羽芯沒有啃聲。
我拿著羽芯的右手,放在我的左邊胸膛。羽芯說,你干什麼?
我說,你不相信我嗎?你看我的心髒是不是在跳?
羽芯說,在跳。
我說,那就說明我能做到。
羽芯說,為什麼?
我說,因為我的心還在跳。
羽芯說,其實我的心也在跳。
我說,那我可不可以模模看?
羽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部,說,不可以。
我說,你不要這麼小氣嘛。
羽芯緋紅著臉,說,我本來就很小氣。
我說,那你就是不相信我了?
羽芯微笑著看著我,說,有錢的人不一定就是富有的,我們只要活得開心就比誰都富有了,這就是我們的財富。你覺得呢?
我眯了眯眼,說,有錢的人還不富有嗎?
羽芯拉著我往十字路口走去,雨水打在傘上,發出聲響,像是在向這個世界宣告著什麼。我沒有問羽芯拉著我去什麼地方,反正我確定她不是要把我賣了,當然,那個時候的我還一文不值。
羽芯帶我來到一個夜總會門口,對我說,里面的人都是有錢人,你猜他們在干嘛?
我搖搖頭。
羽芯四處觀望,發現在對面有一個公交車站,有避雨的亭子,我們走過去避避雨,暮色在迷蒙的雨中降臨,整個筆樟市都進入了夜色中。常常在這樣的夜色里,我會感到孤獨,我蜷縮著身體,像一個流浪貓迷失了路。當然,貓一般是不會迷失路的,它們的嗅覺靈敏。這麼說連一只流浪貓都不如了。羽芯靠過來,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掏出兩個饅頭,遞到我面前,夜幕里面有細小的雨滴飄進來,落在饅頭上,我接過一個饅頭放到羽芯嘴邊,羽芯搖搖頭。
我自己咬了一口,饅頭已經冷了,有一種冬季的感覺襲上心頭。
我說,這個饅頭有點冷了。
羽芯搶過我的饅頭,咬了一口,說,是有點冷。
我撐起傘,走進雨里,說,我去買杯熱豆漿。
街道上一輛白色的面包車緩緩駛過,一陣冷風從我臉頰滑過,沒有一點溫度。我隱約看見車里坐著的姑娘在望著車窗外的世界。等我買到豆漿回去的時候,小站里站滿了人,應該是在等最後一班回家的車吧。羽芯被淹沒在人群里,一輛7路公交車姍姍來遲,人們都上了車,只留下一陣孤單的風和蜷縮的羽芯。我把羽芯的手放在發熱的豆漿杯上,羽芯笑了笑。
我說,我們要不要回家了?
羽芯說,我們還沒有看到要看的東西呢。
我說,我們到底要看什麼?
羽芯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人啊,就是這樣,總是喜歡問為什麼?總是希望得到答案。但是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往往是沒有答案的,就像我們自己的掌紋,永遠都沒有人能數得清。
一會兒,幾個人醉意闌珊的從里面走出來,鑽進一輛奧迪里,一個人在外面關上門,對著車里說,部長慢走。他點燃一根煙,鑽進另一輛車,緩緩離去。羽芯說,可惜我們進不去,要是你進去看看你就明白了。
我說,我已經明白了。
羽芯說,你明白什麼了?
我說,我已經明白了,他們不幸福。
羽芯說,你是怎麼明白的?
我說,我看見了他們的眼中有一種空虛感,他們只是在找個地方發泄,飛蛾撲火的毀滅自己。羽芯說,我怎麼沒有看出來?你的眼楮真是銳利!
我齜牙笑了笑,說,沒辦法,我是天生的。
羽芯說,我們還要在看一會兒嗎?
我說,不用了吧,我都已經明白了。
羽芯說,可我們只看到了幾個人而已。
我說,我們不是來看人的,我們是來看幸福的,現在我們發現這里沒有幸福,所以就應該走了啊。羽芯撐起傘拉著我走進朦朧的夜幕里,回家的路上坑坑窪窪的,我在想這條路是不是要修了。那個城市的街道一直在翻新,據說我們居住的那個街道要拆遷了,那些巷弄的居民們也在慢慢的搬離了那條街。兩個月之後,我和羽芯也搬離了那條街,我們在郊區租了小房子。羽芯說,我們終于有了一個家了。
就在我想要回憶起我和羽芯的小房間的時候,囡囡搖了搖我,我從回憶中醒過來。小車一直在公路上爬行,囡囡說,我剛才看到你的臉上有一種幸福的笑容。我說,是嗎?
囡囡點點頭,回答道,恩。
我說,可能是臉部抽筋吧。
囡囡說,那你再抽一次給我看看,好不好?
車已經開往了郊區,我好奇的問囡囡怎麼來到郊區了,囡囡說,我們家就在郊區啊。
我說道,我還以為你們家是開飯店的呢。
囡囡說,其實我爸爸他……
我打斷了囡囡的話,要多久才能到?
囡囡說,就快到了。
囡囡的說話聲散落在雨聲中,司機說,這種雨照這樣的情況再下一個星期的話,這個城市又要遭災了。對啊,筆樟真是一個不詳的城市,三年前的一場大雨,沖垮了大壩,上任市長和其他一些官員前去探望險情,死于江口。後來筆樟換了一批新官員,他們剛剛上任就修建了河堤,據說住在下游的那個小鎮的人也幾乎全部搬走了,囡囡曾經鬧著要我帶她去那個沒有人住的小鎮,我一直找借口不帶她去。人們一致認為筆樟河受到了詛咒,所以這里才年年發大水的。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是不是因為上游有一個水電站,每逢下大雨的時候水電站放水,所以才造成了水災。
囡囡四下模索,我說,你在找什麼?
囡囡繼續模索著,說,我的後面有什麼東西,硬硬的,靠著不舒服。
隨後,囡囡從後座里搜出一疊報紙,是筆樟城報,我隨手拿起一張,在車里昏暗的燈光下,我隱約看見上面暗淡的字跡,但是我此刻已經沒有心情看它寫了些什麼內容了,我只想早點去藏村,早點找到城堡,早點回到過去,回到羽芯的身邊。當然,我知道這段路會很遙遠,但是我想去試試,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都是在嘗試的過程中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