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
「皇上,今晚您仍宿在紫宸殿嗎?」張高祥有所暗示地問道。案牘勞形後,正忙里偷閑閱覽兵書的沈廷不假思索地說︰「不了。」
張高祥松了口氣,不露痕跡地笑了一下,繼續問道︰「那是擺駕鳳藻宮還是善瓷宮?哦,據說施昭容今日特地炖了上等的參湯,不如皇上——」
「不用,朕再看會兒兵書,一會兒自有去處。」
張高祥一愣,隨即機敏地醒悟過來。他默不作聲地安排好了殿里的燈火,吩咐了上夜的小太監幾句,又轉而對殿外的侍衛關照了些許便離開了紫宸殿。
沈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張高祥就能敏感的體察到他細微的心思,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亦是如此。所以,在他內心深處還是比較敬重和信賴這位和藹而敏銳的老太監的。
當四周只剩他一人,靜到鴉雀無聲的時候沈廷反而無法一心一意地讀書了。在這寂寥的夜里,他的心卻愈發雜亂無章起來。寂寞與沉靜是勾起思緒與思念的藥引,服下了這副湯藥的沈廷心神不定。他索性丟下了兵書,站起後開始在窗邊踱步。三年等待的煎熬似乎都抵不過今夜的一番惆悵。
對他來說思念就像是迷蒙的細雨,只有在全心全意時才能感受得到。而身為一位皇帝能全心全意地對待感情的時間與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所以,只有在清閑的時候,沈廷才會想起那位為他委曲求全的顧寶林;才會為她而內疚、哀傷。在沈廷看來這既幸運又不幸。
嘆了一口氣,沈廷獨自出了殿門向撫慶宮款款而行。
從皓月的位置來看,估計此時也就才丑時初刻。夜色如水、漫天星辰,沈廷不急不慢地走在石板路上,大約一刻後便到了撫慶宮的宮門前。撫慶宮守夜的小太監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動靜,打著哈欠敞開了殿門探著腦袋向外望。當他就著月色看清來者後,驚恐萬分,打著哆嗦跪下了。沈廷示意他不用出聲通稟,繼續向里走去。沈廷一進門就看到了上夜服侍的欣雲。這個女孩也是十分慌亂、手足無措。
「下去吧。」沈廷極輕地說了一句。
欣雲有點猶豫地望了眼床上正酣睡的顧翡雀,最終還是飛快地低下頭退了出去。
沈廷小心翼翼地在顧翡雀的床邊坐下。坐在顧翡雀的腿邊,坐擁天下的他此時倒顯得十分拘謹。沈廷費力地瞪著眼楮,打量著黑漆漆的屋里的擺設。那些擺設、物件一成不變,與他上一次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可是,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使這里顯得蕭瑟而空洞。
弱不禁風而儒弱的她又是如何在這充滿著心酸、憂愁的空蕩屋子里度過了那麼多日日夜夜的?想到這兒,沈廷側頭去看那沉浸在夢里的人兒。映襯在月光下的她的容顏如此明朗清晰,教人不忍側目。
也就在這一刻,沈廷明白過來,顧翡雀是無可替代的。縱使那良凝月長得與她一模一樣,容貌也不會有這般傳神的美、眉宇也不會得到這柔媚的精髓;而那微顰的神情更是獨一無二的可憐。也就在這一刻,沈廷想要立即伸手去撫模顧翡雀那白皙的腮。可是,他的手卻在近在咫尺時停住了。
收回手,重新坐正的沈廷將滿滿的怨氣重重地嘆了出來。真是無能,江山的穩固居然需要犧牲自己女人的幸福才能換取。這是對一個男人尊嚴的踐踏,但是為了皇位他又只能生硬地咽下這口氣。他不敢面對顧翡雀,生怕踫上她那雙幽怨而淒楚的淚眼,更害怕面對滿含冤屈的她;沈廷生怕自己會一時奮起,小不忍亂大謀。為了逃避,也為了給自己和顧翡雀一個冷靜、緩沖的時間,他選擇了與她三年不見。
這三年,他努力讓自己心無旁騖、一心為政。一邊為皇權盡力培植可用的人才,一邊繼續對萬榮仝裝出俯首帖耳的姿態,繼續麻痹。三年下來,功績卓著。朝野上有了自己的勢力,並且人數已開始多于萬榮仝的朋黨。而萬榮仝還在做著他的春秋大夢,雖有察覺卻毫不在意。時機已到,該放手一搏肅清朝野了。然而,該如何除掉萬榮仝這個奸佞,還需要再仔細籌謀。
就在這時,沈廷听到身邊的顧翡雀咕噥了一聲,繼而又傳來了窸窸窣窣的掀被聲。知是顧翡雀醒了,沈廷側身看去。
身著一襲淺紫色中衣的顧翡雀已半身坐起,正呆征地痴望著他。她的眼眸在眼眶里快速地滑動著,仿佛在分辨著什麼。
沈廷對望著顧翡雀,想要說些什麼。想要告訴她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告訴她他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告訴她朝堂將由他一手掌控……但是,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執手相望淚眼,竟無語凝噎。半響過後,還是沈廷率先開了口。
「翡雀……」他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將衣襟里的半枚玉鐲緩緩取出。「三年已到,玉鐲可圓否?」
沈廷克制著內心的壓抑,努力不使自己的目光里含有淚色。顧翡雀的淚水再次肆意而下,她緊咬著的唇卻絲毫沒有起到抑制的作用。
沈廷看著眼前如此淒哀的顧翡雀,憶起昨日曾經無憂、率直的她,又聯想起這些打磨了她的歲月都是拜他所賜,悲憤交加的沈廷不禁失去了等待答案的耐心,他一把攬過顧翡雀,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翡雀……翡雀……翡雀……」拼盡全力擁抱著懷中的人兒,沈廷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生怕她會再次離去。
緊緊相擁中,愛恨交加的顧翡雀極力而深情地吻上了沈廷的唇。沈廷迎合著,一滴眼淚緩緩地從他的眼角處滑落。他可以放心地掉一次淚,因為他們都緊閉著雙眼分不清這苦澀的淚水到底是誰落下的。
……
那日,沈廷沒有早朝。戀戀不舍地與顧翡雀相別後,他將那枚碎成了兩半的鐲子交給了小桂子,命他送去司珍房妥善修理。隨後沈廷去了延英殿召見了幾位中樞機構的心月復之臣商討了一下國事,之後又去向太後請了安,在紫宸殿用過晚膳後,他便擺駕善瓷宮了。
雖然深深眷戀著顧翡雀,渴望著她的溫柔可人,但是,沈廷更想要在剪除奸佞後,讓顧翡雀心甘情願、不受煎熬的與自己纏、綿。而非是,在愛他的同時心卻總被一塊名為‘殺父之仇’的頑石所束縛。因此,沈廷還是按照時日去了司馬鸞碧的善瓷宮。
司馬鸞碧還是那麼明智。她看得出沈廷一心想著顧翡雀,而無心他事。因此也就善解人意地說了句︰「皇上國事繁忙,不如早些休息吧。」隨即命宮人為沈廷寬衣解帶,服侍著他一起早早歇下了。
躺在床里面的沈廷輾轉反側。他滿月復心事;既籌謀著該如何除掉萬榮仝,又思慮著該如何更好的與顧翡雀相處,以安慰她三年來所受的苦楚。在這期間,他不禁側頭望了眼睡得沉穩的司馬鸞碧。
真是個心大的女人……不過,自己看中的也正是她的這一點吧。沒有尋常女子那般敏感多疑、爭風吃醋,知心且練達,有著獨到的韻味,就像一盞茶,聞著清香、初飲苦澀、細品香醇回味無窮。
例如今日之事,便可看出她懂得進退、通情達理。沈廷想著,又向床里靠了些。因為,司馬鸞碧又向他這邊擠了。沈廷仰頭覷了一眼整個床,發現司馬鸞碧竟佔去了大半,而他卻偏于一角。
這司馬也的確是獨特。別的妃嬪都是蜷曲而睡或者依附在沈廷懷里柔態盡顯,但只有她敢或者說願意如此大方地與沈廷‘搶地盤’。
她的後背再次向沈廷這邊推進了一拳的距離,這下子沈廷只好緊貼著牆壁了。想想自己一國之君,竟是這般模樣,沈廷理所當然地不滿起來。
「司馬,司馬。」
「嗯……唔,怎麼……」司馬鸞碧迷糊著說道。
「這床上還躺著朕呢。」
雖然頭腦沒有完全清醒,但是司馬鸞碧也明白了沈廷話中的意思,于是她答了一聲‘哦,知道了。’,卻更加向里的挪動了一軀。
「司馬,你!」沈廷氣急地低聲喊道,顯得可笑而狼狽。
「嗯?」這麼一喊,司馬鸞碧徹底醒了過來。她側頭看了一眼沈廷,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然後說︰「額……睡糊涂了,以為我在里邊來著。」說完,便向外側挪了挪身子。
沈廷也只能既好笑又好氣地嘆了口氣。
「睡不著了……」那邊平躺著的司馬鸞碧自言自語地說道。
「對了,皇上既然還醒著,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司馬鸞碧接著說道。
「講。」
「臣妾入宮已三年,雖服侍不周,卻仍承蒙皇上厚愛,臣妾萬分感激。只是,近來——」
「這兒就朕與你。」
「臣妾想回家省親。」見沈廷如此說道,司馬鸞碧也就不想再費事,違心地拐彎抹角了。
「為何?」沈廷疑惑地轉頭望著司馬鸞碧。
司馬鸞碧不語,只是用眼神與他交流著、暗示著。
對視良久,沈廷先別過頭去,喃喃說道︰「朕準了,你告訴皇後,請她安排一下即可。哦,對了,打算什麼時候省親?又去幾日?」
「臣妾過些日子去,估計也就個三、五日吧。」
「知道了。」沈廷說著翻過身去,卻更加難以入睡。他深愛司馬鸞碧的睿智多謀、目光遠大、心思縝密……但是身為皇帝,他的內心深處卻更忌憚這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