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怨雙生 第四章.司馬鸞碧

作者 ︰ 驊寤

司馬鸞碧.

子規率領宮俾們在善瓷宮進進出出好幾趟了。她有條不紊地把司馬鸞碧從家中捎來的土產合理地分成並不平等的幾份,然後命宮婢們端著、捧著挨個給宮中的娘娘們送去。這些事原本該有司馬鸞碧親自打點,但一向倦怠宮中人際交往的她在向皇後問過安後,回來便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只是照舊在午睡之後,品著新進貢的白毫銀針吃起了干果。

好在她位份高,除了皇後其他宮中也的確用不著她親自去送禮、走動。坐在竹椅上,司馬鸞碧稍顯困倦地眨了眨眼,隨即呷了口曜變盞里的茶。也不知怎麼了,這次司膳房送來的杏仁有些苦澀。望著這些‘雞肋’司馬鸞碧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選擇了放棄,轉而品嘗起另一只瓷碟里的榛子來。

挑了一顆外殼油亮、形狀圓潤而飽滿的,司馬鸞碧剝開,將果仁扔進嘴里細嚼慢咽。嗯,相當不錯……口感極佳!就是不知道碟里的其他榛子是不是也都這麼果仁飽滿、余香延綿。

「嘻嘻嘻……」

身邊突然傳來的笑聲,嚇了閉著眼楮回味的司馬鸞碧一跳。司馬鸞碧睜眼察看時,見一穿綠白相兼半臂襦裙的小宮女正笑盈盈地望著她。此女容顏姣好、身姿窈窕、儀態落落大方,要不是憑著那身衣服,司馬鸞碧如何都不敢相信她竟只是個粗使宮女。

司馬鸞碧輕輕拍打了一下手,轉頭對宮女和藹地問道︰「可是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小宮女也不拘泥,口齒清晰地回道︰「德妃娘娘,我是才調到善瓷宮的粗使宮女,名叫雪鶉。」

我?她竟還用這個字來作自稱而不用‘奴婢’?這使得司馬鸞碧對這個宮女的好感頓時又提高了不少。故此,她溫和地笑著繼續問︰「哪個鶉字?今年多大了?」

小宮女有些為難地愣了愣,不過她又很快地恢復過來,不驕不躁地笑著說︰「我沒學過字,所以不知道是哪個。娘娘認為是哪個便是哪個吧!我今年整十四歲,才入宮呢。」

司馬鸞碧仔細端詳著她,緩緩說道︰「天下之淳……我看這個‘淳’字最好。雪淳,有空我教你寫一下你的名字,你應該認識自己的名字。」

「好!謝謝娘娘。」她行了個斂衽,快速說道。

「不過……雪淳,你要記得我不喜歡在這時有人打擾。」司馬鸞碧微翹著嘴角,暗示性地瞄了一眼案幾上的干果與清茶。大概是因為金福、玉福都隨著子規給個宮送賞賜去了,所以才會輪到這個不熟悉自己秉性的小丫頭來伺候吧。

「噢,原來這樣。茶的確是要一個人品的……那麼奴婢告退。」雪淳喃喃自語著,隨後莞爾一笑。

司馬鸞碧不動神色地提示了一句。「什麼?」

「奴婢告退。」

「什麼?」司馬鸞碧目視雪淳微蹙了一下眉宇。

「我退下了?」

「以後就這麼跟我說話。」司馬鸞碧說完,便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吃榛子了。

那雪淳望著司馬鸞碧有些好奇、有些詫異、又有些激動,少怔了一會兒便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茶是要一個人品的……這小丫頭說得還挺對……

司馬鸞碧曲臂支頤,徐徐闔上眼瞼。微風中夾雜著茶香,聞來愈發催人醉。然而司馬鸞碧卻覺得更清醒了,她嘴角微妙地向上勾著;笑不露齒。

在這一刻她想起了沈廷……

沈廷對她的態度總是曖昧、警惕、敬佩而懷疑的。不同于對深愛的褚千媛,不同于對寵愛的顧翡雀,不同于對宮里其他女子的憐愛、溫存,甚至不同于對待女子。跟其他嬪妃對弈、斗茶,沈廷往往會有所讓步故意輸掉,而後一笑了之。但是跟司馬鸞碧對弈、斗茶,他卻定會絞盡腦汁分出高下;若是贏了,便洋洋自得,若是輸了,便窩火懊惱。

跟司馬鸞碧交談,他也從不問‘昨夜睡得可好?’或是‘近來身體如何?’這樣的話。從街頭巷議到廟堂朝政,從陽春白雪的詞話歌賦到通俗淳樸的民歌諺語,沈廷都與她促膝交談過。司馬鸞碧或對答如流、或爭辯、或贊同,與沈廷一起沉浸其中。但是,當沈廷有意無意地提到朝政時,她會立刻沉默寡言起來,左不過說些‘臣妾不知’或者‘皇上聖明’之類毫無意義的推諉之詞。

其實對于朝堂之事,司馬鸞碧是極喜聞樂見的。對于朝政與權力,她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迷戀,它們對她的吸引無異于花朵相對于蛺蝶。要不是深諳沈廷的脾性,通曉自保之道,司馬鸞碧真想對他的江山指點一番。因此,每每論及朝政她只能推月兌、逃避,害怕自己會一時興起而越俎代庖。想來,沈廷對她的這番表現也相當滿意,因為司馬鸞碧越是不知他越是心安愉悅。

但她司馬鸞碧終究還是不甘平淡,主動嶄露頭角了。萬榮仝這個權臣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不應該選擇沈廷在位時稱霸專權,如果他真的懂得什麼叫天時、地利、人和,懂得如何才能把一個人看透徹的話;懂得利欲、權力、自作聰明是毫無痕跡、後患無窮的障眼法的話,知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天道輪回的話,他或許就會有所收斂,明白威脅沈廷的皇權實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可惜,他始終不知自省,反而深陷其中。

幫著沈廷除掉一個老奸巨猾、獨斷專權的老臣,這對司馬鸞碧而言實在是一件怦然心動的事。看出沈廷已萬事俱備,要動手除掉萬榮仝,她決定幫著出一把力!所以,她那夜向沈廷提出了‘回家省親’的請求。在冗長的對望之中,她與沈廷了解了彼此的意圖。

得到沈廷的默許後,回到家的司馬鸞碧就開始忙活了。除去依附在母親膝下推心置月復、傾訴衷腸,除去跟那三個愣頭愣腦的弟弟客氣地玩笑,除去接受宗族里其他親戚枯燥的拜見外,司馬鸞碧大部分的時間都和父親在一起商討國事。父女二人也沒有過多的噓寒問暖,既然前朝後宮皆太平那彼此固然無事。司馬鸞碧提示著父親該聯絡哪些大臣,哪些大臣會為除萬榮仝拼盡全力,而哪些不過是混子;投機取巧。屆時又該如何上奏疏,北衙的軍隊會如何調動,一旦不成又該如何……司馬鸞碧心里暗自竊喜,因為這是沈廷要她代為傳達的意思,而他的策略與她所想的不謀而合。

沈廷想要一搏,成敗在此一舉。若是成了,他便能真真正正的執掌天下,奪回大權,若是敗了,便是成王敗寇或者同歸于盡。所以他這次行動無比謹慎,甚至為了不走漏風聲,而讓司馬鸞碧以省親的方式代為傳達聖意;這種扶植外戚的做法,以前是他最忌憚的。

父親也試著提點司馬鸞碧,唯恐她引火燒身。

「我兒,聖意雖然難卻,你卻還是要明白後宮前朝終不可相提並論。」在落月池邊垂釣的父親望著那一動不動的魚漂意味深長地說道。

斜倚憑欄同樣手持釣竿的司馬鸞碧輕嘆一聲,隨後說道︰「父親之言兒一直謹記在心,從未忘懷。兒有自知之明,絕不敢僭越。此番的確是聖意難卻。」司馬鸞碧說著抬眼環顧了一圈司馬府邸里巧奪天工、雕梁畫棟的各色景觀,聲音不禁認真而低沉起來。

「兒只願若他日有災不禍及爹娘宗族。自入宮兒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無論何時兒都會全力以赴保全爹娘族人。」司馬鸞碧回想起來,總覺得那時自己不是在與父親說話,而是在對自己鄭重地起誓。

她還記得那時父親良久沒有說話,只是半響才低聲地說了句︰「別忘了,你是我兒。好了,為父知道你心中有數,不說這些話了。」但是,父親的思緒似乎還沉浸在談話里。因為魚兒咬鉤了那麼久他都沒有察覺,只是手執釣竿痴望著池面,直到司馬鸞碧看不下去提醒了他一下。他這才慌亂地顫抖著手,扯起了釣線。

如今思來那‘置之度外’還真是句沒心沒肺、稚氣十足的話。司馬鸞碧想到此處便覺得心酸難受。這一心酸難受反倒勾起了更多的省親回憶……

想起了弟弟們站在府外送行,表情嚴肅垂手而立,卻又總抬袖抹淚的情景……司馬鸞碧原以為入宮後,他們已與她生疏了。然而她漸漸發現,雖然有規矩、禮法拘束著,但他們還是盡最大努力讓她感受到了一成不變的手足之情。

想起了一手帶大她的女乃媽在向她行過令人壓抑的大禮後,難以抑制地輕撫她鬢邊的烏發,口中喃喃‘又長了,又長了,更可人了……’

想起了母親的懷抱,那根根近在咫尺的白發,但是母親還未到‘可憐白發生’的年紀啊!唉,當真是‘為誰辛苦為誰甜’!

司馬鸞碧臉上的笑容漸漸逝去,一滴淚從她臉上哀傷地順勢而下。淚水繼續滑落令司馬鸞碧不敢睜眼……

忽然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徐徐地貼著司馬鸞碧的臉頰移動,抹除了她正欲下落的淚水。只憑感覺司馬鸞碧也知道那是沈廷的拇指,因為長期執筆批閱奏折,他的拇指指肚有些粗糙厚實。

「讓皇上見笑了。」司馬鸞碧自嘲地輕笑了一下,慢慢睜開雙眼。

身著青色常服的沈廷正站在她面前,俯視她的眼神里還含著些許的關切。

「相見時難別亦難。朕知道。」沈廷在靠近竹椅旁的亭廊石板上坐了下來。

司馬鸞碧四下里打量了眼,不禁問道︰「今天十六,皇上不是去皇後那里嗎?既來了也不教小桂子通稟聲……他們都站在宮外候著?」

「嗯……」沈廷微低著頭,半響才又說道︰「朕來坐會兒。」隨手抓過幾顆榛子,沈廷認真地剝起殼。

司馬鸞碧想著沈廷吃了干果必會口渴,不如先去給他泡杯茶候著。她剛站起身,還沒來得及邁步胳膊便被沈廷牢牢地抓住了。

回過頭,司馬鸞碧凝望著沈廷。

「別走,陪朕坐會兒。」緊抓著司馬鸞碧的手臂,那一瞬間沈廷的眼里竟有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祈求。

這眼神無意中深深地觸動了司馬鸞碧。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委屈、柔弱、蠻橫、執拗可以發泄給沈廷,但是身在皇位的沈廷卻永遠無處安放這些,他能選擇的只有克制與承受。司馬鸞碧轉回身,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沈廷的手並附在其上緊緊相握,耐心而柔和地說了句,「臣妾去給您泡杯茶。」

「不用。」沈廷回望著她,眼神里的威嚴、肅穆第一次如初春的寒冰逐漸消融,只留下一片澄明。

司馬鸞碧不再言語,她將竹椅向前一拽重新坐下來。沈廷的手這才緩緩松開,收了回去。沈廷看了眼近在身邊的司馬鸞碧,有些安心地呼出了口氣便接著低下頭剝榛子殼了。他將手心里已經剝好的幾顆果仁放在了司馬鸞碧的茶盞邊。司馬鸞碧嫣然一笑,拾起一顆戀戀不舍地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起來。她托著腮,安然地端詳起沈廷。他今天只用了頂金縷的小冠束發,這反而使明明白白的側臉別具韻味。他眼楮專注地盯著手中的小小榛子,手指費勁兒而笨拙地剝著堅硬的榛子殼;小心翼翼中有種特別的安逸、寧靜。

沈廷,我不惜被你忌憚、猜疑也要幫你除掉萬榮仝,不僅僅是因為我喜好權力博弈,更因為你實維我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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