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口棚子一片狼籍,李管家帶來的幾匹馬相互廝咬不休,其中卻獨獨不見了明少爺愛若珍寶的白馬踏歌。
再仔細一看,幾步之外的枯樹下有個漚肥坑,木蓋從中裂開斷成幾截,一匹已然分不出毛色的馬在里面載沉載浮,拼力想要劃上岸來。
但那坑實在不淺,滿滿的肥料又是臭氣燻天,那馬的掙扎都是徒勞無功,不過片刻的功夫,動靜越來越小,眼見是不行了。
富貴跌坐在一旁,一臉煞白,全無往日的囂張無賴樣,綠豆小眼里滿是驚恐。
楊大德上前死命搖了他幾下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爹,不是我把白馬推下去的……我從沒見過馬,就趁沒人過來看看。哪想到它吃了幾口草料突然狂躁起來,連栓起的繩子都掙斷了,還撩蹶子想來踩我,我嚇得就地一滾,等回過神來,它……它就在漚肥坑里了。」
楊大德定了定神,說道︰「這……這確實怪不得你,誰能想到那馬會突然發狂,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只怕連命也送了。咱這漚肥坑向來都蓋得嚴嚴實實的,想來是那馬想踩你,蹄子用力太大,反而把木蓋子給踩破了,自個兒栽了進去。」
他見李管家神情沮喪,知道此事定難善了,便想先替兒子洗月兌了干系。不想話音才落,便被劈頭扇了一記耳光。
眼冒金星之際,只听回過神來的李管家怒吼道︰「你們牽的馬喂的食,看管不嚴讓個小崽子惹出了大事,還敢找借口?這是少爺最心愛的座騎,要是救不回來,你們誰都逃不了干系!」
明府夫人白氏育有兩位小姐,多年來卻只有一位少爺。闔府皆知,明老爺對這棵獨苗十分看重。听說這是少爺的愛馬,當下楊大德也顧不得嫌漚肥池奇臭無比,一邊招呼人幫忙,一邊自己就先拿了卷繩子跳進去,奮力去套那匹越沉越快的馬。
折騰半晌,楊大德等人拼著一身惡臭,總算把馬拉了出來,但馬兒卻早是出氣多進氣少,又忙著去找獸醫來看。獸醫看後說命是救得回來,但這馬受了驚只怕再難恢復以前的神駿,多半是就此廢了。
一听這話,李管家又是好一通發作,把楊大德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這沒良心的王八羔子,表面裝得恭順,實際還記著你佷子的事!裝模作樣把我絆在席上,暗地里卻指使你兒子來害了少爺的愛馬!忘恩負義!殺千刀的下作坯子!我這就將你押回府去,稟明少爺讓他家法處置你!」
見李管家半點舊情不念,一心要把責任全推在自己身上,楊大德嚇得魂飛魄散,不住口地求饒︰「李爺,小人實是無心之過,求您寬恕啊!求您老大發慈悲,看在往日小人孝敬您的份上饒了小人這一遭吧!」
但滿心想著如何將自己撇清的李管家根本無動于衷,毫不理會楊大德的求情。絕望之中,楊大德突然靈機一動,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叫起來︰「我冤枉啊!這牲口棚子昨兒是明華容打掃的,一定是她搞的鬼!肯定是她暗暗記恨著我和富貴,故意設局害我們爺倆的!」
其實,楊大德心里根本不認為懦弱怕事的明華容會做出這種事來,不過是急著想找個替罪羊罷了。
一想到若把明華容拖下水,自己多半可以月兌身,楊大德頓時喊冤不已,同時不忘向幾位鄉紳求情︰「這幾位都是村上德高望重的老爺子,他們皆知我素來小心恭敬,怎麼可能作出這等事來?定然是那小丫頭在搗鬼啊!」
這幾人都是村里的長輩,素有威信,因明家在帝京為官,平時對楊大德頗為巴結。當下不知底里,便紛紛為他求情︰「既是如此,不如將那丫頭叫來盤問盤問,要當真是她做的,那可真是冤殺楊管事了。」
李管家听到明華容的名字,本來還覺得有幾分耳熟,但不及細想,便被楊大德的一連串叫屈和幾個老者的求情嚷昏了頭,顧不得細究︰「你既這麼說了,便將那丫頭叫過來吧!」
抓住一線生機,楊大德大喜過望,立即讓心月復快去把明華容帶來。
這邊亂了大半天,明華容在小院里早听得一清二楚,卻仍是不緊不慢地拌著切碎的青菜。
稍頃,兩個人一臉凶相地過來,不由分說就要來捉明華容,卻被她靈巧一避,沉聲說道︰「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她仍穿著素日的補丁衣裳,缺乏營養的身體瘦削矮小,但她的神情卻早不是平日的畏縮怕事,平和之中,自有威儀。
被她清若水又深如淵的深幽眼眸一看,兩人不知怎的,只覺心頭一個激靈,等反應過來已下意識縮回了手,訥訥道︰「那邊出了點事,李管家讓你去一趟。」
「是麼,我這就過去。」
這戲唱了半晌,終于輪到自己上場,明華容豈有不去之理。她慢慢走到出事的院子,眼風在滿身污穢的楊大德身上一掃,隨即落在李管家身上︰「不知管家為何事找我?」
李管家與她一照面,心中頓時一驚,覺得她相貌分外熟悉,卻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他正回想間,楊大德已大聲罵道︰「看你做的好事,害死了少爺的愛馬還這般猖狂!連見到李爺都敢不行禮問好!」
「行禮問好?」明華容轉頭直視楊大德,適才平和的臉上一片凜然︰「我乃明家嫡出大小姐,你竟然讓我向一個管家行禮問好?」
明家嫡出大小姐,輕輕巧巧七個字,卻如重錘般重重落下,敲得眾人一陣耳鳴眼花。
李管家心中一個格登,終于想起為什麼會覺得她樣貌眼熟︰她那對眉毛和眼楮,和老爺生得一模一樣!
再想起府內隱約的傳聞,李管家神情變得凶狠起來︰這個楊大德,真是會給自己挑事!轉眼之間又塞來個燙手山芋給自己,這個被老爺夫人都遺忘了的明家大小姐,在這當口出現,可比少爺愛馬出事還要讓人頭痛!
幾名鄉紳察顏觀色,見李管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頓時也紛紛記起,十幾年前確實听說明家把大小姐送來莊子上養病。但之後都沒見過這位大小姐芳蹤,便以為明家又把人接回去了,難道她竟然還住在莊子上?再看她的衣著,比最下等的粗使丫頭還要粗陋,加上楊大德對她任意呼喝的態度,傻子都看得出來她在莊子上過著怎樣的生活。
——若是楊大德當真作踐主子小姐的話,那無論之前和他交情如何,此刻他們都必須劃清界線了。否則平白卷進去,讓明尚書以為他們也是同黨,他們一輩子的名聲也算到頭了。
想到這里,剛才還為楊大德求情的鄉紳們不約而同退了一步,再不多看楊大德一眼。
他們所想到的,正是李管家所顧慮的︰只要事情不抖落出來,老爺夫人可以對明華容被虐待之事當作毫不知情。但一旦被人察覺——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面,他既身為明府管家,便該立即處置,否則傳揚出去會敗壞了明府的名聲。但這麼做的話,又會開罪了對大小姐不滿的夫人,真是吃力不討好,兩面不是人。
李管家還在思索取舍,楊大德見沒人說話,以為他們都向著自己這邊,他積威多年,本來有些退縮的心立即又大膽起來︰「耍什麼小姐威風?人人都知道老爺夫人不要你了,不過好心留你一命而已。多虧我大發善心周濟你衣食,你才能活到今天,沒想到你居然反過來害我!快說,是你在牲口棚子里做了手腳,害得少爺的愛馬喪命,是你陷害我!快說啊!不然我打死你!」
楊大德一心要替自己開月兌,正說得口沫橫飛,忽然腰眼挨了重重一腳,頓時哎喲一聲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隨即,只听李管家怒斥道︰「好個膽大妄為的奴才,辜負了老爺夫人的信任,還滿口胡言亂語!大小姐是老爺嫡親的女兒,只是身體不好才忍痛送到莊子來養病,卻被你這忘恩背主的奴才這般作踐!欺下瞞上,當真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