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明守靖竟然也在這里,明華容眼神微動,依言順從地跪了下去︰「原來父親也在這里,女兒給父親請安。不知父親為何事生氣?」
見她神情自若,明守靖怒氣愈盛,高聲斥道︰「你做的好事你心里明白!還在這里裝沒事人似的!」
明華容一臉訝然︰「女兒委實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還請父親明示。」
「你——你這逆女,還敢嘴硬!」明守靖重重一拍桌子,上設的瓶爐三事並茶盞等物霎時跌碎一地,插瓶的臘梅滾落在明華容跟前,零落的花瓣宛如點點血跡,望之不祥。
見丈夫一昧發火,原本打算袖手看戲的白氏頓時有些坐不住了。她輕輕咳了一聲,道︰「老爺,女兒家的事,還是由我來說吧。」
將氣呼呼的明守靖扶坐在椅上,白氏轉頭看著明華容,目光在她的大紅下裙上掃過,眼神便是一沉,但瞬間又被一抹不易察覺的得色取代。但她面上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華容,你太讓我失望了,竟然做出這等不知禮數之事。世人皆知肖先生對未婚妻情深意重,又豈是你這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可以痴心妄想的!」
她頓了一頓,又嘆息道︰「說了多少次,把你在莊子上的習性收一收,行事檢點些,你卻總不放在心上。帝京是什麼地方?不比你以前待的那里自由自在,一步行差踏錯,不但你一輩子全毀了,更要連累父母姐妹,令我們面上無光,闔府上下清譽被毀,教人指指點點。」
這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但意思卻極狠,暗指明華容以前就是個不檢點的人。看似教訓,卻听得明守靖火氣更旺︰「早知道是這麼個傷風敗俗的玩意兒,直接在莊子上打死算了!省得如今丟臉丟到家里來!」
听到明守靖這般狠話,縱是對這些所謂家人早就只剩下憤恨,明華容心中依舊狠狠一抽。恨到極點,她心內反而平靜無比,心平氣和道︰「老爺和夫人說了這麼多,卻還是不曾告訴華容,我究竟犯了什麼錯。」
「事到如今,你為何還要嘴硬。」白氏惋惜地嘆了一聲,「你悄悄寫給肖先生的那些浪言穢語,已被人發現了。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物證?」明華容將頭一仰,直直看向白氏︰「子虛烏有的東西,夫人是從哪里得來的?」
早有月復案的白氏剛要說話,不經意望對進那雙幽若深潭的眼眸,卻不禁渾身一震。明華容雙眸清亮澄澈,眼神卻幽溟莫測,點漆般眼瞳中似乎有地火暗涌。即便是見慣風浪的白氏,也被她看得暗暗心驚,不由自主地別開頭去,甚至忘了發火︰「你既不服,我便讓人來和你對質。」
她一吩咐下去,馬上便進來一個人,卻是被貶落的許嬤嬤。如今她早無昔日風光,不但衣著粗陋,面容也憔悴了好些,但眼中卻隱隱透著股莫名的興奮。
進來後她先向明守靖與白氏行了一禮,也不敢起身,便跪著稟報道︰「老爺、夫人,事情是這樣的。昨晚本是奴婢當值,該回房時忽然看到有人過來。因奴婢以前去書院給二小姐送過東西,認得他是咱們府上的肖先生。奴婢本以為肖先生是有事要出去,所以來牽馬,還說去叫起值守的管馬人,給肖先生挑匹好馬。不曾想,肖先生卻找了個僻靜背風的地方,從懷里掏出幾樣東西來點火燒了,燒完還嘆了聲氣,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肖先生什麼意思,但想著怕走了火,便待他走後前去打掃。不想卻……」
說到這里,她神情更加惶恐,頭壓得更低︰「不想卻在火堆里發現了一張未燒完的字紙和一個扇袋。奴婢因蒙夫人恩惠,曾學過管賬,故也識得幾個字。當下看了那紙上的東西,竟是一些香艷之語,立即唬了一跳。奴婢雖然見識少,卻也知道此事干系闔府清白,嚇得一夜沒睡著,今兒天一亮便來回稟了夫人。」
說罷,許嬤嬤忍不住看了明華容一眼,卻見她依舊面沉如水,既不慌亂也不分辨,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白氏卻不管這麼多,指著許嬤嬤唉聲嘆氣道︰「听听,連一個奴才都知道要保全主子的臉面,你身為小姐,難道連她都不如麼?」說著,拿起旁邊放的東西向明華容一擲︰「看看你干的好事!」
明華容撿起來一看,卻是一張燒得半殘的紙箋和一個燎焦了的繡松紋扇袋。她翻看了一會兒,慢吞吞說道︰「這字的確是我寫的。」
「那你還有何話說?!」
明華容對明守靖的怒喝置若罔聞,反而問道︰「難道老爺看到這所謂物證時,都沒仔細看過嗎?」
「我當然看過!什麼‘似毛嬙麗姬之所美也’!你寫這等挑逗的詞句,難道還有第二個解釋麼?!」
「那老爺難道沒看到旁邊這幾個殘字?」明華容不慌不忙道︰「我寫的分明是‘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這是南華經中齊物論一節的句子,莊子用之譬喻世間美丑無準繩。是前幾日先生布置的抄寫課業,又哪里是什麼婬詞浪語?」
「什麼?」明守靖聞言眉頭一皺,立即起身拿過殘紙,又細細看了一遍,神情變幻不定。半晌,方不太自在地咳了一聲,含糊道︰「這……這……確實是莊子的文章。你母親也是一時情急,才弄錯了。」
「怎麼,竟然弄錯了?」白氏驚呼一聲,立即歉然道︰「華容,母親讀的書不多,不知道這些典故。一時心焦冤枉了你,你是個好孩子,當能體諒母親吧?」說著便作勢要扶她。
見白氏痛快認錯,明華容眼中不禁掠過一絲狐疑,索性一語不發,默默跪著,理也不理白氏伸出的手,做出一副受了冤枉在置氣的模樣。
果然,白氏剛剛說完,許嬤嬤便插嘴道︰「夫人,字是小姐寫的,那扇袋又是誰做的呢?」
聞言,本來面色尷尬的明守靖不禁又露出懷疑神色。
但白氏卻一臉懊惱地說道︰「適才許嬤嬤將東西帶過來,我讓人對比了家中女眷的字跡,發現是華容寫的之後,也沒顧得上檢查扇袋。現下可得好好看看,免得冤枉了華容。」
這話既坦蕩又公道,明守靖听得大是滿意,看向白氏的目光便帶了幾分贊許。
但明華容卻敏銳地捕捉到白氏唇角一閃而過的冷笑,突然心頭雪亮︰之前她說自己如何如何,不過是個引子,其實是想借機引出這一步而已。
像是為了佐證她的想法一般,白氏將扇袋里里外外看過一遍後,突然詫異道︰「這內襯里面竟然還繡了小字!‘心如松柏,常青不負’?」
白氏念完,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心如、常青……倒有幾分耳熟,像在哪里听過。」
默然片刻,許嬤嬤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驚呼出聲︰「夫人,張姨娘的閨名,似乎便是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