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嫡殺 042 發作步月

作者 ︰ 紫白飛星

明府軒廳。

明守靖托詞女兒身體不適,不再出席午宴。陪瑾王與客人們用過午膳後,他怕自己留下的話一幫年輕人會不自在,也借故告辭。

因為今日赴宴的都是年輕人,明獨秀別出心裁,在正宴過後,設下十數張高幾圓凳,每張高幾上都放了用紫檀瓖貝嵌鈿的食盒裝起的十幾樣精美細點,並水果和酒,讓眾人做宴後暢聊之所。

這是效法前朝宴飲時的法子,赴宴者不必固定坐在哪里,可以隨意找人攀談。既周到又不拘束,最適合年輕人的宴會。明獨秀想出這妙法後十分自得,自認可以借機接近瑾王。可惜諸事難料,她一番苦心最後都付諸了流水,反而為其他小姐做了嫁衣。

少了明獨秀這個艷冠群芳的東道主在場,所有的女子或明里或暗里都松了口氣。而諸家公子們雖然深感失望,但其他少女中雖無人似明獨秀那般擁有驚人美貌,亦頗有幾個生得不錯的,便都打疊精神,留下繼續小酌。

在一群競相找瑾王或找美人攀談的公子哥中,有一名獨倚高幾,自斟自飲的錦衣公子卻是一臉無趣的表情,直到見到小徑中一抹紅影向這邊走來,才面露喜色。

待對方近前後,他壓低聲音說道︰「別人家里你也敢亂闖,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擔心突然里面響起喊捉賊的聲音!」

「已經有人喊了,只是你沒听見而已。」紅衣少年慢條斯理道。

「什麼?你竟如此急色!」錦衣公子大驚,隨即又露出個了然的笑容︰「莫非明二小姐身體不適,就是被你嚇到了?」

「明二小姐?」紅衣少年想了想,不太確定道,「就是那個穿得像個粉桃子,表面裝得八面玲瓏,進退知禮,一雙眼珠子卻粘在你們瑾王身上摳也摳不下來的小丫頭?」

「咳咳咳!」

錦衣公子聞言險些一口酒噴了出來,咳得驚天動地,毫無形象地俯在案幾上肩膀抖個不停。聞聲看來的人都以為他嗆得厲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很辛苦地在忍笑而已。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語重心長地告誡道︰「姬祟雲,如果讓別人知道你這麼評價帝京第一美人,我保證明天你就會被揍成豬頭掛在城牆上。」

「我說的是事實。」紅衣少年毫無罪惡感。似乎他剛才只是評價了一道菜醬添得太多肉炒得太老,做得不夠地道,根本不是毒舌刻薄了一個美女。

錦衣公子無語地看著好友,決定還是換一個話題︰「剛才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見了一個有趣的人。」

「有趣?比你那天從樹上看到的那個還有趣?」

「這個嘛……」

說話間,姬祟雲腦中不期然浮現出少女的秀致面孔。那日天孫閣她臨危不亂,當街刺馬之舉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今天一認出她來,他便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這少女是否能再帶給他如那天一般的驚喜。不想,看到的卻是一出虛偽無聊的家宅爭斗。

起初他十分失望,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個為一點蠅頭小利,蝸角虛名而浸婬在內闈爭斗之中的無聊女子,不想,就在他準備離開時,卻听到她決絕的話語。

——你是願意做這枝上的花朵,任人采摘,還是願自己有一雙可靠的手臂,想要什麼,自己去爭取?

她的聲音清泠動人,但骨子里透出的堅定自信卻令他也為之動容。尋常男子都未必有這般胸襟,不想她一介弱女子竟有如此見地。

所以,他忍不住現了身,試探逗弄了幾句,結果她的急智再次令他吃驚。

——說起來,自己好像很多年都沒被人逼得落荒而逃了呢。雖說只是小小游戲之舉,但他也算是落了下風。

——姬家的男兒從不退後,所以,他一定要把這場子找回來!

想到能再見明華容,姬祟雲唇角微揚,露出一抹燦爛之極的笑容,襯著他朗若朝日的俊美面龐,瞬間令幾名附近的小姐面上飛紅,不顧矜持地打听這是誰家公子。

但深知好友個性的錦衣公子,見狀卻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又開始算計什麼了?」

每次這小子像這樣笑的時候,就代表又有人被盯上了,準沒好事!

姬祟雲笑而不答,隨手撢了撢沾落梅瓣的衣袖,卻突然發現袖袋中不知何時已是空空如也。

——難道竟是落在梅林中了?

長眉稍蹙,隨即又舒展開來,他笑得更加燦爛︰很好,看來老天也想讓他們盡快見面呢。

姬祟雲落跑之後,明府梅林間好一通忙亂。

青玉那一嗓子抓賊自然驚動了巡邏的婆子。但當她們匆匆趕來之後,人已經走了。听一臉驚魂未定的青玉哭訴了一番自己進來為小姐采摘花瓣,卻遇到個公子哥打扮的外男後,婆子們不敢怠慢,立即去回稟了老夫人。

但今日委實發生了太多事情,老夫人听後認為那是誤闖入內院的男賓,听說人已經走了,便不願再多生事端,只一邊差人到前面去看是否有缺少的賓客,一邊加派人手,在各院中細細搜尋有無其他人,嚴加值守。

在婆子們加緊搜查的時候,明華容拿著青玉帶回來的那樣東西,端詳片刻,問道︰「是他身上掉出來的?」

「是的。奴婢本來想當個證據呈給老夫人,但見這東西又精致又古怪,就想先拿給小姐看看。若是無用,再送過去,就說是剛找到的。」

「此物的確精致,卻也不算太難得……」明華容手指撫過金屬小盒上面精致的浮雕,露出幾分懷念的神色,但終是將它推給青玉︰「不必交給老夫人,找個地方先收起來,莫讓人看見。」

——那紅衣少年手中竟然有這東西,看來自己判斷有誤,他的身份定不是尋常人。此物既在自己手上,他多半會回來尋找。屆時,說不定自己可以利用一番。

不過,現在她要先做另一件事情。

「讓步月過來。」明華容向屋外值守的丫鬟吩咐道。

不多會兒,傳話的丫鬟便來到了步月房中。彼時她正和剛從外頭打听了消息回來的小丫頭竊竊私語,得知明華容並沒有吃虧,反而得了瑾王邀請參加臘八宮宴,倒是二小姐受了斥責被罰禁足三日,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雖然只是白氏身邊的二等丫鬟,但夫人的手段她十分清楚。這麼多年來,明華容還是頭一個能在夫人算計下全身而退的。自己是夫人親自賜下的,大小姐她……她會怎麼對付自己?

步月本就心中惴惴,再听到這吩咐,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她勉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依言去到小姐房間。出乎意料的是,明華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命她將天孫閣送來的衣服抬到棲鳳院去。

步月剛剛松了口氣,立時又犯了難。她早猜出天孫閣送來這些不當時令的衣服,必是出自白氏的授意。這會兒二小姐剛受了罰,大小姐便將這些「物證」送上門去,豈不是要刺白氏的眼麼?白氏一旦發火,她這小小丫鬟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但她到底沒有膽子違逆,囁嚅著答應後,找了兩個粗使婆子抬著衣箱,磨磨蹭蹭往棲鳳院去了。

步月前腳剛走,剛剛听到明華容的吩咐後,欲言又止的青玉立即說道︰「小姐,這樣會不會開罪了夫人?」

「我與她遲早要撕破臉面,倒不如趁現在老爺對她不滿,先下手為強。不過,她還不會為這點小事與我翻臉的,這只是一副藥引,趁她正為明獨秀被禁足之事煩惱,順便再讓她再心浮氣燥幾分。一旦她再想妄生事端,我自然有了可乘之機。」明華容平淡地說道,那口吻像在說一件平常之至的事情,而非步步驚心的閨閣爭斗。

青玉了然地點頭,忍不住說道︰「听說老爺當著眾人的面,狠狠責罵了夫人。雖然下了封口令,但不少地位高的下人還是知道了,他們都在悄悄說老爺太過嚴厲了。」

明華容無謂地笑了笑,說道︰「恐怕說的不是嚴厲,而是無情吧。這也不奇怪,老爺就是這種人。平日里事情順遂,你又肯奉承恭維他,就千好萬好。稍有風吹草動,他就先要將旁人推出去頂缸,以保全自己的體面名聲。」

這一次的事,表面上看是揭過去了,但以明守靖愛惜名譽臉面的勁頭,和白氏那份愛記仇的狹隘,這兩人心中定然是種下了一絲罅隙。明華容當然不會錯過這好機會,她一定會好好利用……

不出明華容所料,現在正在明獨秀所住的冠芳居安慰女兒的白氏,確實一肚子窩火。她本是來寬慰第一次挨罰的女兒的,但說著說著,自己反倒先流起了眼淚。

明獨秀原本滿肚子委屈,見向來要強的白氏竟然哭了,立即有些著慌︰「母親,你怎麼了?」

白氏連連搖頭,還想強撐著說無事。但話到嘴邊,卻忍不住變成了訴苦︰「你听听你爹今天的話,一點小事罷了,他竟當著王爺的面這樣罵我,虧他還是什麼狀元公,那種下作話居然說得出口!我替他生育兒女,又主持這個家,這十幾年的情份,他居然全不顧念!」

說這話時,她全然忘了,自己私下里咒罵其他姨娘和明華容時,所用言辭是何等惡毒,比之明守靖更勝百倍不止。

有些人的邏輯就是這麼奇怪,她對別人如何作踐都不以為意,自己受了一點氣就是天大的委屈。

對于父親的脾性,明獨秀自是知之甚深,若在以往,她定有一番話安慰母親。但今天她同樣受了明守靖的氣,見母親也在抱怨個不住,便也跟著數落道︰「可不是呢,父親今兒連您也指責上了,更不必說我。我不過是不知內情,偶然說錯了一句話而已,他竟要將我禁足。這麼一來,今天的听課之會還有什麼意義?不是白忙一場嗎!」

一想到瑾王溫雅俊朗的模樣,明獨秀恨得反手一推,桌上的五彩琺瑯小盅,就此跌得粉碎。

清脆的聲音讓白氏稍稍清醒了些,意識到自己不該在女兒面前說這些。

當年明守靖高中狀元,游街夸官時,她對他一見鐘情,磨著母親同意了這門親事。十幾年過下來,雖然明守靖偶爾會將她氣得不輕,但亦有琴瑟和諧的美妙。多年情份哪里是這麼輕易能抹殺掉的,縱然愛恨交織,到底還是愛多于怨。

捕捉到明獨秀話語中對父親顯而易見的不滿後,白氏立即輕斥道︰「不得胡言,哪里有為人孩子說父親不是的道理?」

——你剛才不是也說了?

明獨秀大不服氣地想著,卻沒敢說出來,只忿忿道︰「總之,今兒是白忙活了,連您也受了氣,在王爺和一干下人面前丟盡了臉。」

這話成功地重新勾起了白氏的恨意。回想起明守靖毫不猶豫地說出狠話的情形,白氏氣得連面龐都微微扭曲起來,心頭本已平息的怨氣,又重新串高了幾分。明守靖那些話給她帶來的屈辱感和毀滅感,是她一生都忘不掉的!

見母親面色有異,明獨秀也不敢再多說,便岔開話題,遷怒地說道︰「也不知明華容那小賤種給王爺灌了什麼迷湯,竟然哄得王爺許諾讓她去參加宮宴!而且她竟還敢拿話刺我,根本不將我放在眼里。枉我當初還想抬舉她,讓她給我們明家鋪路!」

她說這話時精致秀美的臉上一片惡毒嫉恨,若有外人看見,一定會驚訝傳說中明家那個爽朗大方的二小姐,背著人時竟會是這種模樣,並將這等陰毒算盤講得這麼理直氣壯。

但白氏卻沒有斥責女兒的失態,只喃喃將她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抬舉她?」

白氏細細咀嚼著這句話,注意力不禁完全轉移了過來,臉上也慢慢恢復了平靜,甚至重新帶上了笑意,一字一頓,慢慢說道︰「說起來,她確是到了議親的年紀。我本來打算先含糊著,反正她遲早是要……」

說到這里,她驚覺失言般頓了一頓,接著又道︰「好女兒,你提醒了我,她還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並且,比起簡簡單單就讓她……生不如死豈非更好!」

單是這麼想著,她就覺得一陣快意涌過心頭,將多年積怨熨貼平息了大半,甚至連一直壓在她頭上的填房二字,都似乎在逐漸淡去。剛剛在明守靖那里受氣的事情,也被她暫時遺忘了。

意識到母親的意思,明獨秀臉上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得意︰「母親,你一定要為她找戶好人家。」

「那是自然,女兒你放心。」白氏一字一句說道。

商議既定,白氏母女心情陡然好了不少。甚至在听到丫鬟桐影來報說,大小姐讓院里的步月送來了一箱新做的不當時節的衣裳,也不曾發火。

「這事應該是天孫閣的掌櫃疏忽了,但咱們既是大戶人家,就該拿出氣度來,別學那些小家子氣的發火鬧騰。你到賬上取三百兩銀子,讓步月帶到天孫閣去,讓他們重新給大小姐做過冬季的衣裳。順道也將前兒給四小姐做的也取回來。」

「是。」桐影不知白氏另有打算,不欲在這些小事上顯露自己對明華容的不快,雖然口中答應著,心中卻大是不解。

桐影和竹枝一樣,都在白氏跟前伺候了多年。但她不如竹枝活絡機巧,相比之下不太得白氏歡心。這次竹枝被家法處置,她心寒齒冷之余,不免又生出要強上進的念頭來,準備在白氏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是以見步月抬著東西來到棲風院時,便立即到冠芳居來稟報。

她滿以為白氏會將這當成一個話柄,數落明華容一番,畢竟那日裁衣是她自己去的,雖然有竹枝跟著,但下人豈能做得了主子的主?所以還是明華容的不是。

不曾想,白氏卻是一副寬容大度,息事寧人的模樣。若非侍奉她多年,深知她恨極了明守靖原配母子之事,桐影幾乎要以為夫人真打算做個慈愛和善的當家主母了。

懷著滿心疑惑,桐影領命回到棲鳳院,先安慰了滿心不安的步月幾句,又去支了銀子。正準備送過去,可巧迎面遇上許鐲。

見她神情不以為然,手上還捧著銀錠,許鐲眼神微閃,立即上前笑問道︰「桐影姑娘,什麼事這麼急急忙忙的?」

知道對方近來是白氏面前的紅人,桐影也不敢托大,問了好之後,原原本本將事情說了一遍。末了忍不住小聲說道︰「夫人這次倒真是好性兒。」

許鐲比她更清楚白氏的個性,當下心知有異,卻不說破,略略一想,反而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咱們老爺最敬重老夫人,今兒大小姐為了送老夫人回房,連王爺相請都推辭了。老夫人如何不念著這份孝心?若曉得夫人這般厚待大小姐,必定歡喜。老夫人歡喜了,老爺自然就高興了。剛才老爺和夫人之間那一點誤會,可不就化解了。」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桐影立即信以為真︰「我天生愚鈍,竟沒想到這一層。許媽媽,今後同在夫人面前當差,您可務必多提點提點我。」

許鐲自然連聲謙遜,彼此客套一番,說了好些親熱話,桐影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待她走後,許鐲思忖片刻,招手叫來自己在掃灑時便跟著的一個小丫鬟三三,低聲吩咐了一番,讓她去疏影軒傳個話。她如今被提拔到白氏身邊,身份不比從前,一舉一動不知有多少雙眼楮在盯著,不便再頻繁與明華容接觸。

不多會兒,三三便將話帶到了疏影軒。明華容見這小丫頭雖然神情懵懂青澀,但口齒伶利,事情說得分毫不差,便向青玉使了個眼色。

青玉會意,從老夫人新賜的物件里取了兩個沒有表記的金錁子賞她。待三三歡喜地謝恩離開後,青玉卻有些擔憂地問︰「小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不是奴婢愛議人是非,但許媽媽……夫人本就是她的舊主,如今她又如願除掉了她妹子,重新受到夫人重用,今後還肯听您吩咐麼?」

「這其實不是什麼大事,但剛才她卻特地托人來傳話,就是暗暗向我表示,她依舊認我這個小姐。不過……」明華容抿了口茶,「日後且看著吧,改天再敲打敲打她。如果她真有異心……我既有辦法讓她報仇之後又平步青雲,自然也有辦法讓她再重新做回粗使婆子。」

听到明華容冷淡卻暗蘊肅殺的話語,青玉不免微微心驚,但旋即又鎮定下來︰許鐲原本一無所有,是靠小姐謀劃才報了仇,又重新受到重用。若她敢忘恩負義,小姐懲罰她也是理所應當。

她正暗暗出神間,卻見明華容掩口打了個哈欠︰「今天好累,我先歇下了,晚飯時不必叫我。」

此後十幾天,明府一直風平浪靜。除了不必再去家學之外,一切如常。明華容除到老夫人房中盡孝外,就是去林夫人那里坐坐,閑話家常。

這天早晨,明華容像平常一樣到翠葆園給老夫人請安。經過那天的事,老夫人深覺她是孫輩中最孝順的孩子,待她大為不同。雖然這份好僅限在口頭上,甚少有什麼實質的東西,但以郭老夫人的性子來說已經算非常難得。

「華容丫頭,我用你孝敬的那塊布裁了條馬面裙,你看怎樣?」

隨著老夫人的話,楊媽媽親自捧來一個包袱,取出一條暗底織金,光華明燦的裙子抖展開來。

明華容微笑道︰「這門幅褶子打得很好,針腳又勻稱,做衣的師傅必定不錯。」

老夫人得意道︰「是請天孫閣的人做的,我特地讓他們多加了個薄棉襯里,冬天風大,這麼穿才不冷。」

明華容掩口笑道︰「可巧了,孫女兒今日穿的也是天孫閣裁制的小襖。但看這針腳怎麼就沒有老夫人的裙子細膩呢?難道縫衣的師傅也講究敬重長輩不成?」

「天孫閣?」老夫人聞言不覺眉心一皺。搬到帝京這些年,為了彌補年輕時的遺憾,她于吃穿用度上都是精挑細選,比一般的官宦人家老太太更加講究,早練出了眼力,京中有名的首飾衣裳鋪子出來的東西,一望便知。

當下她細細打量了明華容的衣服片刻,肯定地搖了搖頭︰「華容丫頭,你只怕是記混了。這是你房里小丫鬟的手藝吧?天孫閣是帝京老字號了,一針一線都極有講究,可不是這般粗疏大意。」

「孫女沒記錯啊。」明華容偏了偏頭,一臉認真地說道︰「上次他們做錯了衣裳,這回是夫人讓步月領了銀子,替我重新又做了幾件來,昨日才送到。我知道您最懂穿戴打扮,便趁今天給您請安,特地穿過來讓您看看,絕對不會拿錯的。」

夫人?乍听到這個詞,老夫人頓時來了精神,略一思索,說道︰「那你讓人把這次做的衣服都送來,我親自替你看看。」

見明華容面露不解,老夫人拉過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華容丫頭,你剛回家來,大概還不知道大宅子里的險惡。但你那天也看見了,許婆子和竹枝那兩個下作人,吃我們穿我們的,每月例銀打賞更是拿到手軟,卻還這麼著背恩忘義,竟敢做出污陷家主之事來。你雖是聰明,到底沒經過陣仗,難免被底下人欺瞞呢。今兒你就好好看著,祖母教你個好兒。」

「是,華容多謝老夫人教誨。」明華容低頭恭順地說道,恰好掩過眼中一抹微芒。

兩處院子挨得近,不過盞茶功夫,步月便與婆子帶著衣箱,隨傳話的人過來了。

老夫人注重打扮的事兒在明府無人不曉,下人們甚至還給她起了個老愛俏的諢名,私下渾說。所以步月以為老夫人只是想看看大小姐的新衣,品評一番而已,並未在意。

誰想進得堂屋,楊媽媽親自上來開了衣箱,在里面翻檢幾下後,面色便是一沉,回頭向老夫人稟報道︰「這些衣裳表面看著不差,夾里的棉花卻都被人換過了。」

「什麼?」

老夫人連忙命人拿近了細看。她本是衣飾一道的行家,當下接過件夾棉立領長襖一掂,就知道份量不對,索性叫人絞開一角翻看,里面赫然是一堆發黃的爛棉破絮。

老夫人平生最見不得下人在銀錢上動手腳,當即怒容滿面道︰「天孫閣用的都是桑絲細紡棉花,市面上足足值十兩銀子一兩呢!誰這麼大膽將夾里全換了拿去變賣?!我說華容丫頭的衣裳針跡不對,原來是被人悄悄拆開過了!保管的人是誰,竟這麼大膽!」

聞言,步月只覺眼前一黑,駭得幾乎軟倒下來。這批衣裳從采買到拿回府,再到保管,都是她一手操辦的,雖然不是她做的,出了事卻和她逃不了關系,至少也要落個保管不力的罪名。她向來膽小,自從被白氏指派過來暗中監視明華容後,就一直擔心害怕,明華容發現真相後會如何對付自己。但萬萬沒想到,明華容竟不等她有什麼小動作,就先出了狠招!

她立即跪下,將頭磕得怦怦作響,一疊聲討饒道︰「請老夫人明察,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做這等事啊!況且東西都是奴婢保管的,若出了什麼事,奴婢頭一個難逃干系,奴婢豈會這麼愚笨!」

這話也有道理,老夫人聞言面色稍緩,有些將信將疑。

楊媽媽看在眼中,眼神閃爍不定,突然說道︰「大小姐這幾身衣裳用料實在,所費的桑絲細紡棉花估計約有一斤之數,拿到外頭折價賣了怎麼著也值七八十兩銀子。你一個二等丫鬟,每月例銀不過五百文錢,這筆銀子夠你攢大半輩子,你看在眼里難保不心動。再者,小姐們的衣裳都是每季一換的,現下離開春不過一個多月,只要捱過這段日子,誰都不會再發現破綻。這麼好的機會,你豈肯錯過?」

她說的話正正撞到老夫人心坎里,將最後幾分疑惑擊得粉碎。當下,老夫人怒氣更盛︰「花言巧語還想狡辯,實在可惡!你們快到她房里搜檢,把她私吞的銀子給我追回來!」

當即有下人應聲而去,步月哭著連聲喊冤,老夫人嫌吵,便讓人反扭起她的胳膊,並堵住了嘴。

一片混亂中,明華容深深看了楊媽媽一眼。這個平日謙卑溫和,總是一身靚藍襖裙的中年婦人,此刻突然讓她有些捉模不定了。剛才那一席話,雖然正中她意,但無緣無幫的,老夫人的心月復為什麼會幫她說話?難道只是為了討好老夫人、讓她有由頭找白氏的麻煩麼?抑或……還有其他原因?

明華容取過茶盞慢慢抿著,心頭疑雲越來越重。她在府內無所倚仗,容不得半點差錯。今日的疑惑,必定要盡快查個明白。

過得半晌,搜檢的人回來了,稟報說果然在步月房中找到了藏在床底下的一包桑絲細紡棉花。捆得十分緊密,顯然是要偷偷帶出去的。

人贓並獲,老夫人臉色十分難看︰「你是自己起了貪心,還是奉了誰的命令故意要寒磣大小姐?」

隨著老夫人一個眼色,扭住步月手臂的婆子立即松手,順帶取出了她口里的手絹。步月剛要繼續喊冤討饒,听到後一句話,險嚇得魂飛魄散。

將她的驚恐看在眼中,楊媽媽立即喝道︰「還不快老實交待!若還敢嘴硬,便要請家法了!」

許嬤嬤與竹枝前些日子被處置後一床破席抬出府去,丟上亂葬崗的事步月雖未親眼看見,卻也听其他人繪聲繪色地說過,想到那噩夢一般的場面,步月嚇得手足癱軟。

但白氏的手段同樣令人膽寒,她無論如何也不敢將之攀扯進來,便將心一橫,說道︰「老夫人開恩,奴婢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啊!奴婢日日值守,哪里有空去做這些事?況且除奴婢之外,這箱子也過了大小姐身邊青玉的手,這——到底是誰做的,還未可知呢!」

聞言,老夫人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說,是大小姐自己換了棉花,然後放在你房內陷害你?」

「正是如此!老夫人明察!」步月急切道。

「那她為何要這麼做?」

「這……」步月一時語塞,總不能實說,因為她是白氏派來的人,所以明華容要除掉她吧!

見她無言以對,老夫人冷笑道︰「大小姐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堂堂一個小姐竟會陷害你?說什麼夢話呢!不愧是那賤婦房里出來的,忘恩背主的樣子統統一模一樣!」

見她一時忘形失言,楊媽媽忙說道︰「老夫人保重,仔細氣壞了身子。」

老夫人這才驚覺自己一時口快,當著眾人的面把平日私下里對白氏的稱謂帶了出來,不禁老臉微紅,但很快又強硬道︰「難道我說錯了不成?!將這種偷雞模狗,還敢大膽污蔑主子的下人放到小姐房里,就算不是故意為之,也難逃一個治家不嚴的罪責!華容丫頭,快來扶著我,祖母這就給你出頭去!」

明華容卻一臉難色,連連擺手道︰「老夫人,今兒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沒管好房里的人。勞動您替我捉出小人,我已是惶恐得不得了。怎麼還能讓您為了我,與夫人——與夫人生出口角呢?」

將她臉上的慚愧為難之意盡收眼底,老夫人越發覺得這孫女可人疼。況且此事雖然是打著替明華容出頭的旗號,實則有一多半是為了她自己撒氣,難得捉住白氏的痛腳,她豈有就此丟開的道理。

當下她不由分說,硬將明華容拉過來便往外走︰「凡事總得講個規矩,既是你們夫人沒打點好,自然該說她一說,否則這府里遲早得鬧得不成樣子。」

明華容無從拒絕,「身不由己」地跟著老夫人與一干下人,押著步月來到棲鳳院。

這番陣仗自是早有小丫頭報給白氏知道。

素日里白氏與郭老夫人雖然不睦,到底還維持著一份假惺惺的客氣,老夫人便是偶爾拿話刺她,也尚可忍耐。但連日來幾次三番被對方當眾數落得無言以對,白氏肚里早積了滿腔怒火。

現下听到下人稟報,得知郭氏又來找碴,白氏怒道︰「這老貨又來渾攪什麼!我看在老爺的面子上讓著她,她還真當我是泥捏的軟性好欺不成?!」

一旁,許鐲勸道︰「夫人,老夫人再如何糊涂,畢竟頂著個長輩名份,您若在她面前失言,反倒是您的不是,又給她送去一樁把柄了。」

「這些——我自然知道!」白氏精心保養的面孔上,因神情扭曲而顯出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令她精心妝飾的容貌大打折扣︰「所以我才一忍再忍!」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將心中的怒氣壓下去,才在許鐲桐影等一眾丫鬟婆子的環簇下,到正屋相迎老夫人。

遠遠看見老夫人身邊竟還有個明華容,白氏細眉一皺,突然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稍頃老夫人等進了屋,听罷楊媽媽含沙射影的一番話,白氏只氣得額上青筋亂迸︰老夫人也就罷了,畢竟擔著個長輩名份,她咬咬牙也就忍了。明華容一個平民之女生的賤種,竟敢仗了老夫人的勢,惹事生非,鬧到自己面前來!

不過,她對步月的人品還是信得過的。當初之所以挑中她,就是因為她心細膽小,容易拿捏。若明華容想借老夫人之手除掉自己安插下的人,怕是打錯了算盤。她定要將局勢扭轉過來,反讓這小賤種吃頓苦頭!

打定主意,白氏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夫人莫急,這個步月當初在媳婦房里當差時,頗見過不少好東西,媳婦甚至還將首飾匣子交予她保管,都從未出過岔子。當初媳婦也是看她心細老實,才將她指去服侍華容。怎麼人一過去,性子就變了呢?」

言下之意,是嘲諷這區區七八十兩銀子,步月根本不會放在眼中了?

受到質疑,老夫人面子上頓時有些掛不住,哼了一聲,道︰「那你倒是說說,華容丫頭好端端的新衣怎麼被人換了夾里棉花?那些棉花又為何跑到她房里?」

白氏不慌不忙道︰「這個卻需要細細查處了。畢竟衣箱雖是步月保管,但從東西送入府再到她手上,可是周轉了好幾手。再者棉花本是死物,還不是隨人到處放。」

這卻是要使拖字訣了。凡事只要一拖,就能有許多轉圜余地。可以將原本的線索抹殺,也可以制造出新的證據。

老夫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畢竟白氏說得在理。但她興沖沖地過來找麻煩,怎願意鎩羽而歸,一時不由便僵住了。

這時,卻听許鐲柔聲說道︰「夫人,奴婢听說步月替大小姐去訂衣服的那天,順帶將四小姐的新衣也取回來了?」

明霜月被迫獨居小院養病兩個月,日子十分沉悶。白氏為了補償她,不但送去許多新奇東西,更三五不時地為她裁制新衣,只盼哄她高興。這在府中本不是什麼秘密,況且許鐲又是白氏身邊的人,知道也不足為奇。

白氏徑自呷了口茶,漫不經心道︰「不錯。」

「依奴婢看來,如果步月真做了這等事,那被動了手腳的必定不止大小姐一人的衣物,興許還有四小姐的。夫人若一時找不到證據,何不去看看四小姐那日由她帶回來的新衣呢?若果然不妥,必是步月做的無疑。反之,那麼步月也許是清白的,慢慢再查證便是。」

話音甫落,一直哭個不住的步月立即掙扎著磕頭說道︰「夫人,奴婢發誓真沒有做過,就請您驗看四小姐的衣物,還奴婢一個清白!」

而明華容面上卻是掠過幾分慌張,雖然隨即掩飾般拔弄著衣角低下頭去,這一幕卻沒有逃過白氏的利眼。

白氏立即帶著幾分勝券在握的高傲,微笑起來︰「言之有理,許鐲,你就去四小姐院子走一趟,將那天的衣物取來。」

老夫人有些警覺地看過來,本能地覺得不妥。但在她猶豫著要不要阻止時,許鐲已經領命去了。

等待的時候白氏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明華容的表情,見她雖然坐得端正,但臉上的笑意怎麼看怎麼僵硬,心中不禁得意起來︰不長眼的小蹄子,跟我玩這套栽贓嫁禍的把戲,你還太女敕了點!瞧我一會兒怎麼收拾你!

待續過兩盞茶之後,許鐲不負眾望地帶著東西回來了。白氏努了努嘴,示意她將衣服取出來。

但看清衣物之後,眾人不禁都愣住了。

許鐲愣了一愣,道︰「奴婢本以為……所以剛剛也沒細看,待秋霽包好後,奴婢便帶過來了。」

老夫人卻是一臉掩不住的喜色︰「果然是這賤婢做的!你還有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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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突然發現之前給明家小姐們排行,竟然把溫油沉默滴檀真姑娘給漏了嗷嗷,按歲數她比明獨秀小一個月,是三小姐,明若錦是五小姐,明霜月是才四小姐。我速度將前面的筆誤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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