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白氏眉心一跳,劈手奪過來親自翻看。將帶來的三件襖子完全檢查完畢後,她的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相比之下,老夫人卻是十分得意︰「剛剛是誰還替她擔保來著,說她見過世面多,眼窩子深,幾十兩銀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從那包袱里取出來的衣裳乍眼一看不錯,但仔細再看,邊角卻有碎棉溢出,發黃污黑,和明華容那些被作過手腳的一模一樣,顯而易見也是被拆開過的。
「你是不是拿錯了?」白氏月兌口斥責道。
許鐲頓時慌張道︰「奴婢……這確實是奴婢從四小姐處取來的……這……奴婢也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
兩個女兒房內用的都是多年的老人,忠心可靠,而明華容回府不過月余,連腳跟都未站穩,白氏自信她的手根本伸不到明霜月的房里。
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當真是步月玩了花樣,想借機中飽私囊!
——這小蹄子真是反了!自己交待的事沒辦好不說,還敢另生貪念想要混水模魚!
想到這里,白氏凌厲地瞪了步月一眼,面色寒若冰霜。
但到底步月是她屋里拔出去的人,若是直承此事,她也要大失顏面。況且之前的事情余波猶在,雖然已經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提起,但那幫下人們難保不在心里犯嘀咕。若再出了這件事,只怕足夠她們津津樂道嚼舌嚼到明年去!還不如趁勢說教一番,反安一個御下不嚴的罪名給明華容,將自己洗月兌出去。
打定主意,白氏剛要說話,卻听桐影打起簾子陪笑說道︰「二小姐來了。」
三日的禁足並未給明獨秀帶來什麼影響,她依舊容光灩瀲,如花嬌美,笑語如銀鈴般清脆動听︰「原來老夫人和華容也在這里,當真巧了。獨秀給老夫人請安,您是不是來與母親商議操辦過年之事?」
幾個孫女里面,以前老夫人還覺得較之明霜月的倨傲和明若錦的跋扈,明獨秀倒嘴甜乖巧,更招人疼些。但現在明華容回了府,兩相比較之下,她對明獨秀的心腸便冷淡了許多。當下點了點頭,不冷不熱說道︰「單單日常瑣事就夠我煩心的了,過年這種按舊例來的事兒也要我操心不成?」
明獨秀早打量屋中氣氛不對,聞言也不意外,只故做驚異道︰「老夫人為何事煩心呢?不如說與孫女听听,說不定孫女還能替您分憂。」
「你們夫人房里出來的丫頭,偷到了你姐姐和你妹妹頭上,教我怎麼不煩心。」
「竟有此事?」明獨秀先以為是老夫人又借故找碴,便征詢地向白氏看去,見白氏向自己微微點頭,不禁臉色微變。
一旁的桐影立即將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明獨秀臉色變幻不定,最後幾分懊惱,幾分嘆息地說道︰「母親,步月素日在您面前裝得恭敬嚴謹,想不到私下里竟是這樣的人。虧您以前還待她那麼好,連我討要了幾回都不肯給。」
白氏听這話頭不對,剛想說話,卻見女兒給自己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開口。
步月則是慌張不已︰「二小姐,奴婢——」
「我且問你,大姐和妹妹的衣服都過了你的手?」
「是,可是——」
「棉花是從你房里搜出來的?」
「奴婢——」
「那除了你,還有誰會做這種事?」明獨秀微微揚起尖巧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步月,目光如同在看一只臭蟲,明顯的厭惡與不屑︰「母親待你不薄,看重你才將你指派去服侍大姐。沒想到你竟做出這等事來,不但敗壞母親的顏面,更讓大姐和妹妹心寒。」
「二小姐,奴婢真是冤枉的啊!」
步月撲上去想要抱住明獨秀訴冤,卻被她旋步避開,隨即斥責道︰「你們都是死的不成?難道要放任這罪婢沖撞了老夫人和母親麼?」
婆子們連聲賠罪,隨即上來將步月架下拖走。
冷冷看了步月猶自掙扎的背影一眼,斂去眼中一抹狠色,明獨秀緩緩回頭,綻出一個混雜了懊惱和誠摯的笑容,親熱地拉起明華容的手︰「華容,母親也不知道這丫環手腳不干淨,我給你賠個不是,你別往心里去,別為一個無德小人惱了母親,好不好?」
見她笑顏如花,言語殷勤,明華容心中卻是悄然警惕起來。白氏母女前陣子剛吃了個大虧,明獨秀一番苦心更是付諸流水,以她倆的個性,反咬一口將事情推在自己身上才正常。似這般退讓道歉,真是太反常了。
——這兩人多半是又在算計什麼吧,不知和那個楊媽媽有沒有干系。
明華容心中暗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慢慢微笑起來︰「怎麼會呢,我向來是非分明,絕不會無故遷怒。」——所以,我會盡快討回我被拖欠了兩世的公道。
明獨秀不知她心中所想,聞言立即歡喜道︰「華容,你這麼想就太好了,這才不枉我們姐妹情深。」
老夫人卻有些不滿,但又不好直說出來。便將明華容拉到自己身邊,表面裝著低聲安慰,實際說的卻是︰「你怎麼這樣就算了?這次那賤婢只是偷東西,若下次是要害你,那怎麼辦?」
明華容一臉為難,囁嚅道︰「我……步月已經被帶走,肯定會被重罰,又哪里還有機會害我呢?」
「你啊……」老夫人恨不得將東風壓倒西風,得理不讓人的那一套立即塞進明華容腦子里,可惜現在卻是在白氏房內,她再如何不莊重,也知道萬不能當著人說這些。
幸而還是楊媽媽打了圓場︰「大小姐天性聰敏卻又敦厚老實,正是她的好處。反正來日方長,老夫人若怕大小姐吃虧,日後慢慢提點便是。」
听到來日方長四字,老夫人心里的不滿便消散了許多︰「說得不錯,日子還長著呢。」
捕捉到楊媽媽眼中一掠而過的失望,明華容面上沖她露出一個感謝的微笑,心中卻在暗暗思索,對方到底意欲何為。
而在一旁,白氏母女也在竊竊私語。
「獨秀,你這是什麼意思?承認了步月的罪名,不是打我臉麼?」白氏強忍不快,低聲說道。
明獨秀裝著給母親捏肩捶背,附在她耳邊低語道︰「母親,你還記得那天說的話麼?」
「當然,給這賤種找個好夫君——可這與這事兒又有什麼干系?」
「母親,你想一想,若不忍下一時之氣,日後事發,父親追究起來,一旦有人提起今天的事,父親會怎麼想?」
白氏剛才只是一時怒氣上頭,沒想到這一層,被明獨秀輕輕一點,立即明白過來︰等明華容嫁了「好」人家,成婚後鬧出事來,眾人不免要猜測她這作主母的當初挑女婿時是有心還是無意。若今日只圖一時之快將事情推到明華容頭上,未免落下話柄,日後尋思起來,旁人必定要說她是故意整治繼女。但如果裝出慈母樣子,現下受點氣,以後人家只會說是明華容自己命不好,根本不會說自己的不是。
想通這點,白氏頷首示意,夸獎道︰「還是你想得周全。」
母女二人悄悄說了這一會兒話,明獨秀怕被其他人看出破綻來,給白氏端了碗茶後,便微笑著走到明華容面前︰「這幾日怪冷的,看書寫字都提不起精神來,倒是針線還做得快些。我在繡個屏風,听說華容針線不錯,還請過去幫我參詳參詳?」
這時,卻有個外面當值的婆子來報,說門下省羅侍中家的夫人來訪,指名要見大小姐。
羅侍中?听到這名兒,白氏面上頓時一喜,隨即掩飾般低咳了一聲,說道︰「華容,既是人家夫人要見你,你便快些過去吧。」
明華容亦是眸光微動,面上卻為難道︰「夫人,我從未見過官家夫人,恐怕失了禮數。您……您能不能帶我一塊兒過去?」
官家夫人來訪,按例當家主母都是要過去接待的。但白氏卻推月兌道︰「鬧了這半日,我頭疼的病癥又犯了,待我先歇一歇再過去。」
明華容早料到她不肯,便將真正意圖說出︰「那——不如讓獨秀陪我去,可好?」
「這怎麼行?」
白氏本能地剛要拒絕,卻听老夫人不滿地說道︰「你是個金貴人,不去也罷。怎麼還攔著獨秀也不讓去?難道那個什麼羅夫人會吃人不成?」
她雖然不知道那天的事,卻也知道明華容初到帝京,還沒去別人府上拜見過,冷不丁有個什麼夫人來找,多半有些蹊蹺。她輩份高不好隨孫女一起去,便將主意打到明獨秀身上。
這話噎得白氏一滯,雖然依舊舍不得女兒,但唯恐再推月兌下去被老夫人看出破綻,便向明獨秀使了個眼色,不大情願地說道︰「既是這樣,獨秀,你就陪你大姐走一趟。羅夫人指名找的是你大姐,你不請自去,可要注意禮貌。」
明獨秀眼中閃過一抹幸災樂禍,口中卻答得乖巧︰「是,母親。」
將兩人極力掩飾的得意神情看在眼中,明華容嘴角微微一揚。白氏母女縱有算計又如何?難道自己就不會反將一軍麼。
隨著引路的婆子,兩人一起行至前院待客的敞廳。行走間,明獨秀悄悄打量明華容神情,見她面色沉著,毫不慌亂,不禁有些失望,隨即又得意起來︰這小賤人大概還不知道出門那天得罪的是什麼人,只當這事兒揭過了。羅夫人可是帝京有名的辣貨,等下她就等著吃排頭吧!
懷著幸災樂禍的期待,明獨秀與明華容並肩走進了敞廳。即將踏進門檻的那一刻,明華容突然半蹲,手掌覆上裙角某處。而這時明獨秀已經來不及收回腳,獨自先一步踏入了廳中。
驚覺不妥,她剛要回頭去看明華容在搞什麼鬼,冷不防一個官窯瓷盅劈面向她砸來,貼著她的面頰摔到地上。雖未落在身上,卻濺了她一身的茶水,滾燙的水珠飛濺在她的脖頸上,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隨即,一個尖銳的女聲響起︰「蛇蠍心腸的小毒婦,窮鄉僻壤來的沒教養的野丫頭,竟然害得我女兒受傷臥床不起!瞧老娘不揭了你的皮,好好管教你一番!」
明獨秀正眼淚汪汪地捂著脖子,還沒回過神來,便見一個三十來歲,姿色中上神情精干的高挑婦人大步走來,二話不說便揚手扇了她一記耳光!
這一下毫不留情,明獨秀只覺頭暈眼花,耳中嗡嗡作響,好半天才模糊听到對方在說什麼︰「……你以為我羅家是什麼人,泥捏木塑的好性子任你欺負麼?敢害得我寶貝女兒受了驚嚇,臥床半月才好。若非她沒甚大礙,我定要你拿命來抵!你若識相,就乖乖隨我回去,給我女兒磕頭認錯,如果敢說個不字,老娘立馬再賞你幾記鍋貼吃!」
可憐明獨秀自小長在錦繡堆里,所見貴婦千金無不斯文守禮。哪怕是性子刁鑽嬌縱的,也不敢在她這丞相的外孫女、尚書的嫡小姐面前放肆。幾時見過這麼蠻橫的潑婦?當下不禁回憶起白氏那天對她說的話來。
——羅侍中早年家貧,三十來歲才成親,娶的夫人是母族家的一位十多歲的顧姑娘,出身不顯,性格潑辣,毫無禮數可言。但羅侍中感念多年來患難夫妻的舊情,飛黃騰達之後非但不曾納妾,依舊對夫人寵愛得跟什麼似的。可惜他夫人卻是個上不得高台盤的,有了身份之後依舊不知禮數,待人專橫跋扈,一言不合就破口大罵甚至動手打人,不知給羅侍中招惹了多少非議。她女兒那性子,有大半是從她身上學來的。
——明華容惹上這麼個人人避讓的角兒,還真是自討苦吃。不日羅家人必會找上門來,屆時你只管看熱鬧就成,可別被卷進去。
她當時是怎麼答應的來著?她笑應著保證絕對不會被卷進去,滿心期待地準備坐看明華容出丑,結果——為什麼羅家顧夫人的耳光,竟會扇到了自己臉上?
捂著火辣辣的半邊面孔,明獨秀羞憤難當,恨恨瞪向顧夫人。對方見她這副模樣,火氣更大︰「小蹄子還不服氣?老娘今日非把你打服了不可!」
見她又要動手,目瞪口呆的下人們這時終于回過神來,紛紛上來勸阻攔架。礙著身份她們不好直接架住顧夫人,只能先擋在明獨秀面前,將兩人隔開,一迭聲地勸「夫人有話好說,別傷了我家小姐」。
顧夫人自不肯依,罵罵咧咧地推開勸阻的下人,執著地要去抓明獨秀的胳膊。
明獨秀被她臉上的狠戾嚇得失態尖叫起來,連連後退,慌亂間撞倒了屋角供的大花瓶,腳下一滑便摔了下去,顧夫人見狀哪里肯放過大好機會,立即推開阻礙的下人,碎步上前狠狠抽了明獨秀幾下,猶不解氣,索性又往她身上踢了幾腳。
見小姐被打,下人們頓時都白了臉,這時也再顧不得什麼忌諱,紛紛沖上去圍住顧夫人,捉身子的捉身子,扭胳膊的扭胳膊。顧夫人天性潑辣,更兼早年夫君還只是個書生時時常下地干活,家里家外都是她一手操持,很有幾分力氣,這幾個下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將她箝制住。但直到被逼到牆角,她嘴里還兀自不干不淨地罵個不休。
明獨秀挨打時,明華容早站起了身,腳步卻一動不動,像是被嚇住了似的。直到顧夫人被制住,身後又傳來許鐲刻意拔高的一聲「夫人仔細腳下」,才猛然驚醒過來一般,連忙將蜷在地上的明獨秀用力攙起。
只是明獨秀似乎受驚過度,連站都站不穩了,明華容便將肩膀用力頂著她的身體,才不至于讓她重新又滑到地上。不過這麼一來,乍眼看去倒像是明獨秀強扶著明華容似的。
故意姍姍來遲的白氏看見這一幕,還以為是明華容被顧夫人給整治過了,心下暗自稱快,面上卻做出一副驚異模樣︰「這是怎麼了?華容,羅家顧夫人指名要見你,你怎麼卻站得歪三倒四,在客人面前失儀至此——哎呀,你為何命人架住了顧夫人?這豈是待客之道,若為此開罪了羅家,老爺定不會輕易饒你!」
她一番造作,字字句句顛倒黑白,但明華容只輕飄飄一句話就打發了她︰「夫人,二妹妹剛挨了顧夫人的掌摑,您的意思是讓下人們都退下,讓顧夫人繼續打她麼?」
「什麼?!」白氏聞言臉色一變,再顧不得端夫人架子,急急奔到女兒身邊,扳過身子一看,只見女兒雪白的小臉上赫然幾座五指山,精致的衣裙上更有好幾個腳印,頓時心都疼得揪起來了。
明獨秀是她第一個孩子,生得又是罕見的漂亮,更兼天生聰穎。白氏對這個女兒可謂是疼到骨子里,從小到大沒舍得說過半句重話。見狀不禁氣得雙目赤紅,厲聲道︰「明華容,顧夫人明明是來找你的,為什麼反而是獨秀挨了打?!」
她面孔扭曲猙獰,渾無平日高貴冷艷的模樣,一雙眼楮死死瞪向明華容,幾不曾噴出火來。若非還要扶著女兒,只怕就要動手打人了。
跟在小姐身後的青玉等人都被白氏這般模樣嚇了一跳,明華容卻是渾不在意,故做訝異道︰「顧夫人二話不說沖上來就扇妹妹的耳光,華容也不知道原因呀。不過听夫人這麼說,難道您早就知道她會動手?可您都沒告訴過我們呢,白白讓妹妹招了這一頓,看得我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白氏被她頂得眼迸金星,根本未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你這賤婢!是你開罪了顧夫人,卻反而連累了獨秀!我們明家怎麼會出了你這種心腸歹毒膽大妄為之人?若就此放任,還不知日後你要掀出多大風浪!為了明府,說不得只有我擔了罵名,現在就將你處置了!」
見她失儀至此,更信口開河不分是非,明華容面上閃過一抹不屑。她懶得再作戲,只冷笑著揚起頭,冷冷看向怒不可遏的白氏︰「看來夫人分明知道顧夫人的來意,卻不點破,只讓我與獨秀過來待客。等獨秀吃了虧,又將責任推在我身上,更扣下一堆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夫人莫不是早想處置我,卻苦于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所以今兒就演了一場苦肉計?可惜獨秀不比黃蓋,夫人也不是周郎,老爺更不會似曹操那般一時糊涂!」
白氏不意她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派鎮靜地講出這番話,將自己的私心都明明白白挑露出來,不由面色一變,原本的滿腔怒火,一時竟發作不出來。
這時,廳外突然傳來一個微帶惱火的男聲︰「誰敢在背後妄議我?」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一身朝服的明守靖正大步往這邊走來,頂上紗帽都沒來得及取下,想必是下了朝剛剛回家。
見是他來,白氏神情微閃,隨即搶先說道︰「老爺,羅侍中家的顧夫人來訪,我恰好頭疼,便先打發了兩位姑娘過來待客。誰想等我略歇了一歇再過來,獨秀卻已被顧夫人不分青紅皂白打了一頓,華容倒好端端地站在旁邊,有的沒的說了一堆話兒,我也不敢學給老爺听。」
明華容听罷,幾乎要為白氏避重就輕,似是而非的口才喝彩。
而明守靖听完,再打量一番屋內場景,立即皺眉看向明華容,質問道︰「怎麼回事?」
「華容也不知道。我和二妹妹剛進屋,顧夫人就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動手。我見妹妹挨打,一時嚇呆了,剛剛回過神來勸了幾句,情急之下未免對顧夫人有些不敬,請老爺責罰。不過,似顧夫人這般公然上門打罵我們家的小姐,華容實在代二妹妹不平,懇請老爺替妹妹討一個公道。」
這話條理有據,既為自己開月兌解釋了白氏話里的陷阱,又表達了自己的憂心,反倒將白氏襯托成了只顧心疼親生女兒,不問緣由便冤枉繼女的惡婦,激得白氏臉色發青,待要反駁,卻又無從辯起。
見白氏面色不豫,明守靖隱隱察覺了幾分她對明華容的不善之意。當年她剛過門時便表露過對有個繼女的不快,彼時明守靖新婚燕爾,對這個出身高貴又樣貌美麗的娘子百依百順,且正待倚仗老丈人的勢力在朝中晉階高升,體察到新妻子的意思後,便毫不猶豫將明華容送到了別莊上。
但事隔多年,如今他已是朝中重臣,心境自然起了變化,不再是過去那個自恃才名卻又憂心仕途的青年人。當初覺得白氏容不下大女兒是理所當然,現在卻覺得,這個夫人心胸未免太過狹隘了。
況且,顧夫人名聲在外,人人都知道她是個無理也要鬧翻天的潑辣貨。這麼一個人跑來自家撒野,不啻于當面打臉。白氏卻不顧臉面,只顧指責繼女,當真是不知輕重緩急!
這麼一想,明守靖不禁心生不快,冷冷看了白氏一眼,對顧夫人說道︰「顧夫人今日到敝府造訪,為何打傷我的女兒?若給不出理由,休怪明某人上奏陛下,彈劾羅大人治家不嚴,縱婦逞凶之罪!」
早在明守靖剛進來時,顧夫人便不再嚷罵了。半個多月前,她女兒在外吃了虧被抬回家,當時她就想打上明家來為女兒出氣。但人還沒出府,京兆尹就派了公差過來問話。羅侍中雖然也疼寵女兒,但到底明白事理。盤問清楚來龍去脈後,知道是自家理虧在先,驚馬之事也是意外,怪不到明家人頭上,便處置了那個生事的馬夫,又勸說了夫人,讓她息事寧人,待明府派人來慰問,盡到禮數給足面子,這事便算揭過作罷。
顧夫人本依著相公的話,打消了過來鬧事的念頭。但她哪里知道白氏唯恐天下不亂,悄悄瞞下了此事,並不差人前去送禮慰問。
羅家足足等了半個月,眼見小姐都大好了,明家卻依舊悄無聲息。顧夫人回想女兒人事不知地被抬回家里的情形,心里的火不禁又冒竄起來。這日趁羅侍中上朝,便殺到明府,打算先大鬧一場,出一出心口的惡氣。
她自認佔著道理,听罷明守靖的話,立即尖聲說道︰「明尚書真是好家風,自家女兒傷了人,問也不問一聲,就跟沒事人似的。等人找上門來,反而派別人的不是。」
听出話里有話,明守靖眉頭皺得更深︰「顧夫人何出此言?還請講個明白。」
顧夫人奮力一掙,掙開了架住自己的僕婦們,指著伏在白氏懷中抽抽搭搭的明獨秀罵道︰「半個多月前,你大女兒出門時與我女兒爭道,結果害得我女兒馬匹受驚,被驚馬拉著顛了半日,待救下來後早被撞得昏迷不醒。我家老爺心地仁慈不和你們計較,本說等你們派人來安慰下便算了。可你們竟連面也不露一下,問也不問一聲,這樣狂悖無禮的人家,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話音剛落,不待明守靖發話,白氏便強忍恨意,搶先說道︰「顧夫人,你縱是上門興師問罪,也該先說說緣由吧,怎有一上來就動手的道理?小輩在外面做下的事,長輩未必盡知,待你說明原因,不待你發難,我們自會先管教人。再者,你認錯人了,你剛剛打傷的是我們家的二小姐。」
「什麼?她不是明家大小姐?可我指名要找大小姐,為什麼進來的會是二小姐?」顧夫人懷疑地問道。
這時,明獨秀終于明白,為何明華容進門前會突然借故落後幾步了。意識到自己被人算計白挨了這一頓,她又羞又恨,哽咽著說道︰「我原是不放心大姐獨自招待客人,才和她一道過來。不想臨進門時她頓了一下,反倒是我先走進來,白承了顧夫人的怒氣。」
見眾人聞言都看向自己,明華容解釋道︰「我發現裙子上蹭了塊灰,怕見客失禮,便想將它拍去再進屋。」
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明守靖最關心的還是另一件事︰「果真如顧夫人所言,你當日曾爭道傷人?」
「那日的事情,華容自認並無過錯。」說著,明華容看向細眉豎起又要叫嚷的顧夫人,淡淡說道︰「顧夫人請先听我說完再發話不遲,需知有理不在聲高,您這麼急急忙忙的,別人見了說不定還以為您心虛了。」
顧夫人被她一頂,不覺愣了一下,等她反應過來自己竟被個小輩給教訓了,不禁大怒。但此時明華容已開始講述那日的原委,若她出聲打斷,反倒應了對方那句顯得心虛的話,便只有暫且生生忍下這口氣。
明華容大致將那日的情況說了一遍,末了又道︰「華容初到帝京,並不認識什麼羅大人,但見那位小姐實在跋扈,心想這里終歸是天子腳下,任她再無理取鬧,也逃不過王法二字,便差那車夫前去報了官。老爺如若不信,到京兆府請位官爺過來,一問便知。」
隨著她的話語,明守靖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起先他還以為大女兒不懂規矩,當真做了什麼事,以致害得羅家小姐昏迷臥床。現在听明白原委,知道原由還在那羅小姐身上,只不過因為她受了傷,所以羅家人咽不下這口氣而已。況且明華容還主動報了官,足以證明她所言不虛,心中無愧。
不過,出了這麼大的事,竟無人向自己通報,以致自己失了禮數,更讓羅家人打上門來,明守靖不禁很是不悅︰「那日你為何不向為父回稟此事?」
明華容眨了眨眼,表情很是無辜︰「我見老爺公務繁忙,不忍驚擾。加上這事兒又是報了官的,便想著由官家處理就是,不必驚動老爺——這,莫非我做錯了?」
听她答得孝順天真,再想想她剛到帝京,不懂規矩也是情有可原,明守靖心下一軟,輕斥道︰「這次就算了,以後再有這種事情,一定要稟報給我知道。」
然後,他看向白氏,語氣卻不似剛才那麼溫和,卻是頗帶了幾分責難︰「她不懂規矩,你也不懂規矩?那日的事情必定有下人向你稟報過,你為什麼不處理?」
白氏當日壓下此事不告訴明守靖,便是想等顧夫人這個辣貨打上門來,借機讓明守靖對明華容的無禮莽撞失望到極點。待到明守靖對這個大女兒不再上心時,無論她想將她如何搓圓捏扁,都只是一句話的事。
但現在事情卻與她當初料想的有了偏差。先是被顧夫人痛打的人變成了自己女兒,然後明守靖竟分毫沒有怪罪明華容的意思,這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白氏見狀心中大急,連忙說道︰「當日是竹枝陪華容一起出去的,但她並未回稟于我。後來她又……現在想來,竹枝那時是故意瞞下的。」
她將過錯都推到已死的竹枝身上,雖然有些牽強,卻也不是不可能。明守靖微微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白氏又嘆道︰「雖說事出有因,但華容和羅家小姐,一個好端端的,一個卻受了傷,也難怪顧夫人會傷心情急,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說著,斜斜看了顧夫人一眼,止住不語。
但她卻沒有想到,顧夫人看似潑辣妄為,其實亦有精明的一面。隨升任的丈夫入京以來,領教過她手段的人家,品級地位都大不如羅家,背後也沒什麼勢力,只有忍氣吞聲吃了啞巴虧。所以她雖然聲名在外,至今卻沒什麼人報復過她丈夫。
就連今日她敢打上門來,也是打听準了明家大小姐生母卑微,被放養十五年才剛剛回帝京。她料定明守靖必不會為維護這個女兒與羅家撕破臉,才會如此放肆。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挨了她臭罵好打的人,竟會是赫赫有名的明家二小姐。想想她的丞相外公,顧夫人外表雖然若無其事,心里卻早悔得腸子都青了,只恨自己為何沒問清楚再下手。
她正後悔不已,听出白氏的挑拔之意後,稍稍一品,心中不禁又大怒起來︰真當老娘是愣頭青不成,想借老娘的手幫你整治繼女?門都沒有!
這麼一想,她皮笑肉不笑地對白氏說道︰「確是我一時情急,不問清楚就胡亂動手,誤打了二小姐,真是對不住。好在夫人體貼大度,體諒我是因女兒受傷氣不過才動的手,不打算追究,我就先謝過夫人的寬宏大量了。」
白氏不意對方反用自己的話將了自己一棋,原本鐵青的臉色因盛怒轉為脹紅。
顧夫人鄉野出身,老臉厚皮什麼沒見過,當下只作不見,徑自向明守靖說道︰「明尚書,此事論起來你家先有不是,我今兒也有不是,不如兩相抵過,你看如何?」
明守靖本就在頭疼該如何與這潑婦周旋,見她突然講起道理來,正中下懷。雖然有些心疼無端被打的二女兒,但想想羅家千金傷得比她更重,便也釋然了,說道︰「正該如此。本就是小輩之間的無心之失,何嘗值得計較。」
听到這話,白氏大急︰「老爺,獨秀受了傷——」
「些許皮肉傷而已,擦些藥酒,過兩天就好了。」
「那明華容——」所有的事情都因這賤人而起,若不處置了她,白氏如何甘心!
明守靖卻滿含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向顧夫人說道︰「夫人,今日內子身體不適,恕不能待客了。」
顧夫人會意道︰「今日來得倉促,給貴府添麻煩了,改日必當正式登門拜訪。今兒我便先告辭了,明尚書還請留步。」
「顧夫人請。」
交談之際,竟是誰都沒再多看白氏一眼。
白氏何嘗受過這樣的冷遇,要不是還顧忌著懷里的明獨秀,早上去攔人了,但這會兒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明守靖將人送出敞廳。
而待明守靖折返回來之後,已然從客套的笑容轉為一臉肅容︰「你最近越來越讓我失望了!當著外人的面就處處針對華容,是想鬧得全天下都知道我明家家宅不寧麼?瑾王那天才敲打了我,說了一番修身齊家治國的道理,你當時也在場,竟然完全沒放在心上麼?」
雖然早知道在明守靖心中,仕途與母親才是最重要的,白氏听到這話後依舊一陣心寒,忍不住扶著明獨秀轉過身來,哀聲說道︰「老爺,這是你的女兒啊,我們疼了她那麼多年,連根手指都沒踫過,今兒卻被個潑婦傷成這樣,你難道不心疼麼?」
明守靖看著女兒臉上的指痕,雖然有些心疼,但依舊不肯讓步︰「剛才不是你先說體諒她擔憂女兒,不再追究她誤傷獨秀之事麼?你既開了這個口,我再不依不饒,豈不成了出爾反爾的小人?」
「我——」
「再說,此事本就是你房里誤用小人,以致我們失禮在前。那顧夫人的性情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毫不讓步,任由她鬧將起來將事情鬧大,明天一早城中不知該有多少流言飛語!」
事情明明是明華容惹出來的,怎麼最後落了不是的反而變成自己?白氏再忍耐不住,厲聲說道︰「你就只想著你的面子你的仕途,根本不為我考慮半分!你也不想想,若無我父親扶持,你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恐怕到現在還只是翰林院里的一介窮酸!听著清貴,實際窮得連肉都吃不起!」
倚仗岳父才做到如今的位置,永遠是自詡清貴的明守靖一塊心病。可以做,但不能說。他原本對白氏只有一分不滿,現下听了這句話,那一分生生漲做了八成,當即面紅耳赤地咆哮道︰「無知婦人!住口!我是陛下欽點的堂堂狀元,何需倚仗什麼人來!你既這麼看我,也不必留在這里!」
話一出口,白氏便知說錯了話,踩踐了明守靖的禁區。看著丈夫拂袖而去的背影,她不禁滿心懊惱,悲從中來。
但看到明華容後,她的懊悔立時轉變化恨意︰都是這個賤人!自從她回來之後,自己就諸事不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妨害的,只要除去她,一切就能回到從前,自己依舊是受人尊敬的尚書夫人,夫妻和睦,家宅平順!
迎著白氏眼中露骨的恨意,明華容一無所動,笑吟吟說道︰「夫人可千萬保重身子,若是氣壞了,老爺可不會似從前那般操心。妹妹也務必好好將養,莫要在這般花容月貌上留下什麼淤痕。」
說著,她不再看被氣得搖搖欲墜的白氏母女,徑自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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