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雖然是人來人往的珠寶鋪子,卻十分安靜,眾人皆是悄聲細語,連腳步聲都放得極低。
乍然听到這樣驕縱無禮近乎吵嚷的聲音,店內之人不經都帶著幾分責難抬眼看去。
但當事人卻沒有半分打擾到別人的自覺,徑自氣勢洶洶地對一名打扮素淡的中年女子嚷道︰「明明是我那天先看見的,你怎麼能讓別人再看?」
那中年女子其貌不揚,神情卻從容鎮靜,顯然是慣經風浪的人。對著這名無理取鬧的千金小姐,絲毫不見動容,只輕聲細語地解釋道︰「小姐當時雖然看過那把插梳,卻沒有說過要就此定下。按本店的規矩,只要客人沒有定的東西,其他客人都是可以看的。」
「哼,我在你們家買過多少首飾,我喜歡什麼樣兒的你們會不知道?就算我沒說,但心里中意了,你們難道連這點眼色都沒有?你說的什麼規矩都不是借口,那把梳子我要定了!快給我找回來!」
透過雅間小窗,明華容看到大堂內那名趾高氣揚的少女,心中微訝︰怎麼會是她?
再聯想到孫姨娘今日的反常,不禁暗暗懷疑起來︰這是巧合,還是有所預謀?
這時,孫姨娘也走到明華容身邊,一起往下看去︰「也不知哪家的小姐,好沒規矩。」
「怎麼,姨娘不認識她?」明華容向她斜了一眼,問道。
孫姨娘搖了搖頭︰「往日里二小姐雖然會邀請世家千金來做客,但以我的身份,是不能夠出席宴會的,自然無法結識她們。」
「這位可是二小姐的好朋友,工部侍郎杜家的千金,杜唐寶小姐。姨娘真不認識?」明華容凝視著她的表情,慢慢說道。
「啊——」孫姨娘面上卻掠過一抹訝異,「二小姐性子雖然爽利,卻最是守禮,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
明華容打量她片刻,看不出什麼異色,便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樓下。
她倆交談的這番功夫,杜唐寶仍舊在不依不饒地責問。那中年女子被她的胡攪蠻纏鬧得無法,只得讓步,說道︰「那請杜小姐暫等片刻,我先去看看登記冊子,看插梳是送到了哪位客人房里。如果客人沒有相中的話,就由杜小姐買走。」
聞言,杜唐寶面有得色︰「哼,我就說呢,推月兌這半天,你們還不是得賣我杜家面子。還不快去!我倒要看看,是誰想和我搶!」
這般倚仗父蔭,言行輕狂的行徑看得明華容連連搖頭。帝京乃是天子腳下,隨手扔把小石子兒出去,就能砸到七八個官員,剩下的兩三個還是等空缺替補的。杜唐寶她爹一個工部侍郎,實在不夠看。她能驕縱橫行到現在,也算是命大。
這時,卻听孫姨娘殷勤招呼道︰「大小姐,別管她了,快過來坐著歇一歇,看看可有中意的東西。」
明華容剛要說話,虛掩的雅間房門突然被人敲響,隨即走進一個同樣身著青襖的侍女,向她們福了一福︰「夫人、小姐,請恕罪,剛剛送來的這幾樣首飾還差一道工序未完,一時疏忽才送了過來,實在抱歉。請讓我先收起送回,即刻再另選新鮮樣式的首飾交予夫人小姐挑選。」
明華容一听,便知道是剛才那件事的余波。沒做完雲雲,只是一個好听的借口罷了。她並沒什麼特別中意的東西,懶得為這些瑣物與那個沒腦子的杜唐寶爭執,便點了點頭︰「那你快些送來,我們還等著回府。」
「是,多謝小姐夫人體恤。」那侍女十分機靈,見發話的是明華容,當即便將稱謂次序改了口。
說話間,她已手腳利落地將幾個匣子快速驗看收起。當打開最後一只匣子,卻發現它空空如也時,頓時一愣,立即向先前捧了首飾進來的那侍女問道︰「翠色,這匣子里的東西呢?」
翠色伸頭一看,茫然道︰「剛才還在啊……這……怎麼突然就不見了?」
明華容聞聲回頭,見那侍女慌張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便征詢般回望于她。
侍女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躊躇一下,陪笑說道︰「小姐莫非是看中了這件首飾,正試戴著麼?按樓里的規矩,您試完後還要送到樓下,由賬房登記造冊才能帶走。您看——」
「你看我戴著麼?」
明華容頭上除兩只點翠簪子與數朵銀雕小花外,便再無它物。侍女見狀呆了一呆,猶不甘心地追問道︰「那是不是夫人——」
「得了,你也別含含糊糊要說不說的,直說我們是賊子,偷了你們的東西,豈不爽快。」孫姨娘突然打斷她的話,微帶怒容地斥責道︰「你當我們是何等身份,稀罕你這小小首飾麼!」
見惹怒了客人,侍女惶恐道︰「夫人息怒,婢子因東西不見了,有些著慌,所以多嘴問了一問。」
孫姨娘怒道︰「照你這麼說,分明就是把我們當賊了!我還要說這是你們監守自盜,自己玩出來的把戲呢!」
侍女心中雖有懷疑,卻萬萬不好直說出來,只得連聲說道「婢子不敢」。
孫姨娘卻看也不看她,訓斥完人便怒氣沖沖地轉向明華容︰「大小姐,我們走,這種好端端污陷清白人的地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見一路溫聲細語的孫姨娘突然聲色俱厲起來,明華容直覺不妥。她側身讓過孫姨娘伸過來想捉自己的手,剛要說話,對方的手卻狀似無意地在她袖間一掃。剎那間,只听當啷一聲,一件銀燦燦的事物從明華容袖間掉出,滾落在地。
彈轉兩下,那東西才靜靜臥在了地上。
房內眾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盯緊了那件銀光燦華的事物。
那是一把銀梳,梳背間以碧璽、貓眼石、蜜蠟等珠寶瓖拼出一簇小花,更有一只雕工精細的銀蝶翩然其上。蝶翅兀自因慣力慢慢扇動著,折射出流轉銀光,直刺入每一個人眼中。
靜默片刻,孫姨娘率先驚呼出聲︰「這……這不是剛才看到的那把梳子麼,大小姐,它怎麼會在你袖子里?」
一時間,屋內諸人的目光都齊齊看向明華容,孫姨娘與所帶的婢女表情由震驚而鄙夷。珠寶鋪子的那兩名侍女,後進來的那名神情如釋重負,先進來的那個翠色眼中卻無端掠過一抹喜色。
將眾人神情一一看入眼中,電光石火之間,明華容心頭雪亮。
她冷笑著看向孫姨娘,問道︰「姨娘為何要將這梳子放到我身上?」
「大小姐,你、你在說什麼啊?我並沒踫過它,明明是你……」說著,孫姨娘表情變得無奈,「便是你害怕事情傳出去,惹得老爺責罵,也不該將這罪名推到我身上啊。大家都看見的事,你以為這麼說就能月兌得了干系?再說,今日本就是為大小姐購買首飾而來,你又何必做出這種事呢?不但丟了咱們家的臉,回去後你也難逃責罰。這又是何苦來哉?」
「是啊……」明華容緩緩點頭,說道︰「今天我是來買首飾的,我又何必不做客人做賊子,這可真是奇怪了。」
見她神情似笑非笑,根本沒有料想中的驚慌失措,孫姨娘心頭一緊,立即說道︰「所以說,我真是不明白大小姐怎麼想的,按說您回帝京已經快一個月了,我原本以為您怎麼說都該改了以前的鄉下積習才是。誰知今天……唉,大小姐,我真是錯看你了。」
她這話看似質問,實際卻是為明華容的出格舉動找了個解釋。
听到這話,原本神情有所動搖的侍女,再度堅定起來︰「兩位,既出了這等事,不是我一個小小婢女可以定奪的,我這就去請我們掌櫃過來查清此事。」說罷,她便匆匆出去了。
孫姨娘見狀唉聲嘆氣道︰「大小姐,你為何不攔住她,一旦報到掌櫃那里,這事兒多半就瞞不過去了。若你許她些銀子,將東西還回去,讓她們裝作沒看到這件事,豈不干淨。」
「沒做過的事情,我有什麼好遮掩的?身正不怕影斜,我還想看看這件事究竟是誰做下的。」說著,明華容突然微笑起來︰「我听過一個賊喊捉賊的故事,那賊當真厲害,將所有人都唬住了。姨娘,你說這個賊手段高不高妙。」
听她意有所指,孫姨娘眼神飄忽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大小姐現在還有心情說笑,我卻笑不出來。一旦老爺知道了這件事,還不知該如何生氣,說不定連我也難逃干系。」
「姨娘多慮了,老爺並不是無理之人,若你津清白無瑕,怎麼會被卷進來呢。」
見明華容鎮定自若,甚至還有力氣嘲諷自己,孫姨娘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算漏了什麼,否則她怎麼會如此有恃無恐。可……梳子明明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這屋里所有人都看見了,鐵證如山,說到哪里也不怕。
想到這點,孫姨娘心里頓時踏實起來。正要還嘴,卻听杜唐寶的聲音再度在大堂內響起︰「掌櫃,你這是要去哪里?莫非真有不開眼的人要搶我看中的首飾?」
大堂內,杜唐寶懷疑地看著那名神情不安的侍女,越想越肯定︰一定是這樣的!否則為何這小婢跑下樓來湊在掌櫃耳邊說了幾句,掌櫃就要匆匆離開呢。
那名中年女子正是掌櫃,听到侍女附耳低聲稟報過樓上的事後,她頓覺頭痛無比。客人在樓里做了這種事,意欲偷竊的又不是價值高昂的珠寶,真是處理也不是,不處理也不是。稍不小心,只怕還會被反咬一口,將鋪子的聲譽賠進去。
她苦笑著剛要安撫杜唐寶兩句,哄她留在樓下等著,不想對方卻搶先一步上了樓︰「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大膽,敢和我搶東西!」
杜唐寶趾高氣揚上了樓,一眼看到走廊盡頭有間雅室房門大敞,立即快步走了過去。待看清屋中人後,她先是一愣,繼而不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哼,就憑你也配和我相爭?」
她運氣實在不錯,一來就找準了明華容所在的房間。
但明華容並不買她的賬︰「原來是杜小姐不請自來。這配不配的話,還請你慎言。若論出身,我與你同是名門嫡女,不過若論到家世,令尊的官職比起家堂來,恐怕還低了那麼一階半階的。我倒要請教杜小姐,你所謂的不配二字,從何而來?」
她向來看不起只會倚仗父輩名頭的草包,但並不代表在必要時候,她不會利用一下明守靖的頭餃。
杜唐寶被她的話噎得滿面通紅,想要反駁,腦中卻一片空白,根本找不到什麼有力的言辭。
她正愁一肚子火沒處泄時,旁邊久久不曾做聲的翠色突然說道︰「這位小姐,掌櫃即刻便至,是非稍後自有定論,還請讓婢子先將多寶插梳收起來,免得人多誤被踩踐了。您看如何?」
聞言,明華容別有深意地看了翠色一眼,見她頭壓得低低的,眼楮緊緊盯著地上的銀梳,一副十分擔心的模樣,遂笑了一笑,道︰「不錯,是非自有定論,你著急的話,就先收起來好了。」
「你們——」杜唐寶立即被這番話吸引了注意力,她雖然不太聰明,卻也听出了這話里另有蹊蹺,便向一直沒正眼看過的孫姨娘說道︰「你也是明家人吧,你們大小姐這是怎麼了?」
見她神情輕慢狂傲,孫姨娘心中微怒,口中卻長嘆一聲,欲言又止道︰「唉,家門不幸……大小姐也是一時生了貪念,才會行差踏錯。」
都是大宅門里出來的人,很多時候,事情不必說得太明白就能夠明了。杜唐寶聞言立時喜上眉梢,看向明華容的眼神更加輕蔑不屑︰「呵呵,小地方來的人就是這樣,就算洗干淨了腳上的泥也月兌不了那身泥腥味。區區一把銀梳也見不得,丟臉丟到外面來,真是讓人開了眼界。」
這話簡直是明著在打臉了,明華容眸光一動,卻是不怒反笑︰「是啊,剛才也不知是誰在樓下大叫大嚷,逼著掌櫃立即去找什麼梳子。這般當眾失態,毫無禮數,根本不是大家閨秀所為。好在杜小姐出身名門,這種事肯定是不屑為之了,我說得是不是?」
听她生生將自己的話歪曲至此,杜唐寶氣得身子都顫抖起來︰「你——哼!明華容,你別仗著一張嘴巴利索就輕狂起來!等著瞧,我一定會將你今天做賊偷竊的事告訴其他人!到時瞧你還有沒有臉面留在帝京!」
杜唐寶先前就在樓下鬧出了大陣仗,剛才又嚷嚷著沖上樓來,其他雅室的夫人小姐們雖然不言不語,耳朵卻早悄悄豎起來,準備看看是哪家人不幸被這蠻橫小姐纏上。驟然听到這麼一句堪稱勁爆的話,在短暫的訝異之後立即紛紛興奮起來。
明這個姓在帝京可不常見,官職高于杜侍郎,又姓明的的便只有吏部尚書明守靖一人。听說他家前陣子從別莊上將養病的大女兒接了回來,卻只在家中辦的听課會上亮過相,從未帶到親戚朋友間走動拜會過。難道,今兒這個作了賊子的小姐,就是那個神秘的明大小姐?
一時間,二樓幾間雅室里的人都悄悄將房門拉開,預備看好戲。
將隔壁的推門聲和幾記忘了掩飾的驚嘆聲听在耳中,再感受到許多暗中投來的好奇視線,孫姨娘心里頓時有些毛毛的︰老爺向來最愛惜聲譽,今日明華容是隨著自己出來的,雖說是她自個兒做了下作事,怨不得人家看笑話。但畢竟人是自己帶過來的,老爺若要遷怒起來亦是難逃一劫……
但再想想女兒的前程,她立即又堅定起來。所謂順得哥情失嫂意,女兒若錦的將來既然掌握在白氏手中,她便只有听命于白氏,少不得要見怪于明守靖了。
——當務之急,還是速速將這事兒料理了,把明華容趕緊帶回去,少丟些臉。
想到這里,孫姨娘心內斟酌著該如何開口,下意識抬頭看了明華容一眼,卻頓時把想好的話都忘了。
眾目睽睽被人指著鼻子罵做小偷,明華容臉上卻分毫不見急躁,她點漆般的眸子看不出半點情緒,表情卻帶著微微的嘲弄,偏頭看著杜唐寶。
在這樣鎮定的表情下,偷偷窺看的人們不禁又將原來存下的幾分偏見打消了些,心道這杜家小姐驕橫囂張,或許是她亂往明大小姐身上亂潑髒水也未可知。
但最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的孫姨娘,見狀卻再度不自在起來。她一面安慰自己這事天衣無縫,一面謹慎地說道︰「杜小姐,這是明家家事,稍後我自會與掌櫃分說,還請你不要妄加置言。」
這話卻是揚湯止拂,杜唐寶听後愈以為得意,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個妾室而已,也敢對我指手劃腳!這等下作事情,我既然撞見了就沒有丟開不管的道理——明華容,今日我不將你揭下一層皮來,我就不姓杜!」
這時,女掌櫃恰好走進屋來,見杜唐寶竟然攪進了這樁事里,還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樣子,不禁暗暗惱怒。但礙著身份,她也不好說什麼,目光在屋中一掃,隨即落在明華容身上,客客氣氣問道︰「想來這二位便是明家側夫人,和明家大小姐了?」
「不錯,我——」
孫姨娘剛要說話,明華容卻搶先截斷她的話頭︰「閣下便是這里的掌櫃麼?來得正好,我正想請教你,縱容伙計誣陷客人,賊喊捉賊,又放縱無禮之人大叫亂嚷、胡亂沖撞,這就是你們鋪子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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