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早間的山嵐還帶著絲絲白霧,冰冷的山風和著浸了一夜的霜寒,直吹進人的骨頭里,刀割錐刺一般讓人寒毛聳立。就連素來不畏寒冷的明華容也不禁緊了緊披風,將衣縫間僅有的縫隙徹底蓋住,然後看向剛剛集合起來的下人們。
站在她面前的丫鬟婆子們昨晚折騰了大半夜,夜里又因為興奮嚼舌,議論猜測明獨秀與明霜月之事而走了困,現在都站得東倒西歪,哈欠連連。但當明華容的視線一一掃過她們身上時,卻不禁皆是心中一跳,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已本能地挺直了腰稈,收起剛才東倒西歪的模樣。直到明華容移開視線看向下一個人,才暗自松了一口氣︰大小姐的目光,怎麼比這山風還冷冽呢。小小年紀就有這份氣勢,無怪乎老夫人讓她來協助大房夫人掌家。
明華容雖然听不見她們的心聲,但打量神情,多少也能猜到幾分。見這幾人總算站得像個樣子了,才說道︰「你們去向寺里借幾乘小轎來,把二小姐、四小姐、白家少爺與趙家公子分別送到山下馬車里,記得下山落轎的時候,不要讓人看見。」
白章翎和姓趙的都不好露面,而明二與明四俱是神情委頓,也不宜讓人看見。山道盤嶇,馬車不能直接上來,好在寺里有專為女客準備的小轎,可以悄悄將他們送下去。
眾人齊齊應了一聲,剛要退下,卻听明華容忽然說道︰「二小姐就且等等,你們先將其他人送下去。」
「是,大小姐。」
待人退下後,明華容微微一笑,帶著落梅一起向關押明華容的小屋走去。
看守的兩個婆子見她走來,以為是過來帶人的,連忙開了房門的鎖。明華容向她們笑了一笑,道︰「天寒地凍的,辛苦兩位媽媽了。這里有點酒錢,你們且拿著,等稍後下了山買幾壺燒酒,驅驅寒氣。」說著,她使了個眼色,落梅立即會意,取出兩份角銀分別塞給她們。
兩個婆子大喜過望,不住口地連聲謝恩。明華容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便走進了屋子。
剛踏進屋,她便為里面渾濁的空氣皺了皺眉頭。這間屋子十分窄小,沒有窗戶,而老夫人既然說了是關押,底下人自然要將門鎖好。因空氣不流通生不了炭盆,被關在其間的明獨秀竟是被生生凍了一夜。她打小嬌生慣養,從不曾吃過這等苦。雖然有厚實的被褥蓋在身上,但還是被凍得面色發白,整夜都難以入睡。當房門被打開的瞬間,屋外帶進來的微風令她不禁簌簌發抖。
打量著明獨秀臉上新掛的黑眼圈和眼里的血絲,明華容狀似關切地詢問道︰「二妹妹昨晚睡得可好?廟里清苦,比不得家里高床錦被,你可要盡快習慣才好。否則日後到了尼姑庵,可有苦頭要吃了。」
她語氣輕柔體貼,單听聲音,活月兌月兌是一個溫柔的好姐姐在關懷妹妹。但這話落入明獨秀耳中,卻激得她立即抬起了頭,嘶聲罵道︰「你這小賤人,胡說八道什麼?!」
明獨秀一夜不曾入眠,平日顧盼盈盈的一雙大眼里此刻滿是血絲,加上模樣疲憊,神情怨毒,早無平日帝京有名美人的風采。看值的兩個婆子在外面偷眼打量,見她這副模樣已是心驚。再听到這飽含恨意的咒罵,不禁都打了個寒顫︰二小姐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但明華容卻像是沒听到她的咒罵一般,神情依然溫柔之至︰「昨晚當眾說過的話,二妹妹不會忘了吧?你說要給我下跪認錯,又說事情屬實便情願到尼姑庵帶發修行一年,為府內眾人祈福。當時大家可都听見了,你莫非要抵賴不成?」
明獨秀咬牙道︰「說過又能如何?真是好大口氣,就憑你這賤種也想我給你下跪,就不怕折了你的壽?別以為偶然佔了上風就能對我肆意折辱,今日種種,回頭我必要你百倍奉還!」
聞言,明華容惋惜地看著她,像眼睜睜看著一個無知孩童爬進了火堆自取滅亡,憐憫而無奈︰「只有小人才會出爾反爾,二妹妹昨晚還指責我不夠光明磊落,怎麼一轉眼就自甘墮落,願為小人?不過,你既能做出夜間與外男私會這等事來,信口開河,翻臉如翻書也算不得什麼。只是,一個人失信負義不打緊,但若連腦子也糊涂了,那才真是無藥可救。你以為你和四妹妹鬧了這些事出來,老爺會放過你們麼?我本說看在姐妹一場的情份上,屆時替你求一求情。但你既不肯向我認錯,也只得罷了。待回了家,你就好生受著老爺的怒氣吧。」
「你說什麼?!」一夜以來,明獨秀時而懊惱自己運氣不好,時而埋怨白章翎慢吞吞被人抓了現行,時而怪老夫人不留情面,時而恨明華容落井下石,滿心沮喪惱恨,都在想著自己的事,竟然忘了明霜月。現在听她提起來,才後知後覺地驚道︰「霜月怎麼了?你又把她怎樣了?」
明華容微微偏頭,欣賞了片刻明獨秀焦急而略帶惶恐的表情,才淡淡說道︰「四妹妹也沒怎樣,只不過犯了和你同樣的錯罷了,而且犯得比你更嚴重些。不過,看在與她私會之人身份顯赫的份上,老爺也許會一時心軟答允了他們的婚事也不一定。屆時丑聞變喜事,倒是皆大歡喜,可喜可賀。」
她說得一派淡然,明獨秀卻听得掌中滲出了密汗︰身份顯赫的男子?蘭若寺里男客極少,難道竟會是——
明獨秀腦中即刻掠過一個人影。她素來自詡機智聰穎,這次卻只盼自己猜錯了才好。這麼想著,她不由急聲追問道︰「那人是誰?!」
「其實二妹妹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以你的聰明,想來不難猜出他的身份。」
聞言,明獨秀臉色一白,但仍抱著萬一的希望,繼續質問道︰「到底是誰?!」
「我們馬上就要回帝京了,這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也得一個多時辰。枯坐車中,委實無趣,二妹妹不妨就猜上一猜,那人到底是誰,也好打發時間。」明華容笑吟吟說道。許多時候,模糊不定的猜測遠比鐵板釘釘的答案更容易讓人恐懼。後者會讓人死心如灰,但前者卻會讓人在絕望與希望交織中變得瘋狂。
說話間,奉命去借轎子的下人們已經來到門口,見明華容也在這里,便來請安討她示下。明華容點了點頭,道︰「時候不早,你們快帶二小姐離開吧。」
領命進屋的婆子們剛踫到明獨秀的衣角,便被她大力掙開打落︰「明華容,你把話說清楚!那人究竟是誰?!」
婆子們不知道她在問什麼,見她神情激動,一副不肯配合的樣子,便都為難地向明華容看去。而明獨秀自己亦是微微喘著粗氣,驚恨交加地看著明華容,等待一個答案。
但明華容只用一句話,便將她所有的疑問和反抗統統釘死︰「二妹妹,你們的事情昨晚老夫人已經遮掩下來,你自己反倒要吵嚷開來,鬧得滿城皆知才罷休麼?」
這話立時戳中了明獨秀的死穴,讓她頹然坐倒,任由婆子們半扶半架地帶了出去。經過門口時,她突然顫聲問道︰「明華容,你剛剛說若想讓你幫我,我就得向你——向你——」
听到明華容半吐半露的話後,她雖然竭力強作鎮定,告訴自己縱然父親狠心,身後還有白家可以倚仗,事情不會走到最壞那一步。但一想到妹妹有可能嫁給那個會給整個家族帶來屈辱的廢人,自己更有可能被盛怒的父親打發到庵堂,恐懼感便不可抑制地襲上心頭,情不自禁地想要得到明華容的保證。但她嘴唇張合,努力了幾次,卻依然沒法說出下跪二字,似乎只要親口吐出這個充滿屈辱的詞語,她十四年來的驕傲和自信都會被擊得粉碎。
見狀,明華容眸光微閃,說道︰「反正二妹妹心高氣傲,必定是不願意的。」
「我——」明獨秀還想再說什麼,卻已被害怕誤事的婆子匆匆塞進了轎子,一方軟簾垂下,隔絕了所有視線。
看著灰白小轎離開了內院,明華容回頭看了一眼北院的方向,說道︰「我們也該走了,莫讓老夫人久等。」
當她走到山門處時,老夫人與林氏等人經在馬車上坐著了,明獨秀等四人也已分別被安置好。明華容隨意找了個借口和老夫人解釋了一聲遲到的緣故,剛要上車,視線不經意瞟過山門一隅,卻突然頓住了。
只見山門旁一株參天古松下,站著一名當風背立的青衣人,一襲長袍洗得極舊極薄,被山風一吹便緊緊貼在身上,更顯得身材高瘦,根本御不住寒風。
而他的動作也是十分奇怪︰明明幾步之外就是蘭若寺供散客上香的巨大落地青銅香爐,他卻偏偏選擇站在松樹下,手持三柱線香,垂頭不動,似乎是在默默禱祝著什麼。過得片刻,又彎腰將香柱插在松前。
明華容看著他的舉動,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卻一時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正自沉吟之間,只听老夫人在車上詢問道︰「華容丫頭,怎的還不過來?」
「老夫人,剛剛覺得有些累,所以略站了一站,這便上來了。」被她一催,明華容再顧不上沉思,遂將這點小小疑問拋在腦後,趕緊踏上馬車。
明守靖因連日府中不順,心煩意亂,索性稱病告假在家,看了半天的詩集,才覺得心緒漸漸平和了些。午飯過後,奉命將孫姨娘和明若錦的棺槨運到城郊寺廟里停靈的李福生趕了回來,向他稟報此去一路順遂。
李福生見明守靖心煩,也不敢多說,三言兩語稟報完畢,便垂手靜靜站著。過了片刻,才听明守靖嘆道︰「不是我想刻薄她們母女,讓她們走得寒酸,實在是近來是非太多。那日的事情是當著眾人之面鬧出來的,這幾日早被有心人傳揚開了,雖然沒人敢在我面前當面提起,但私下里卻議論得十分難听。這節骨眼上,我若再大張旗鼓地為她們停靈發喪,豈不更加惹人非議!」
李福生深知他的性情,聞言連忙安慰道︰「老爺說得極是,五小姐和姨娘在天有靈,定當體諒您的苦衷,必不會怪您的。再者,姨娘身份只是妾室,五小姐又是早夭,按例本不宜大操大辦。您已請人過來超度過,為她們守靈三日,小的又吩咐了廟里僧人們繼續做頭七。樁樁件件,都是按舊例來的,其實並不怠慢,只是不甚張揚罷了。」
這話果然听得明守靖眉頭舒展開來。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卻听下人報說,老夫人回來了。
聞言,明守靖不禁詫異起來︰母親前日才和他說,最近家里不順心的事太多,要連誦兩天的消業平安經再回來,按說最快也得晚上才能到府里,怎麼才過午就到了?
不及多想,又有人報說,老夫人請老爺到內院議事。
見母親如此匆忙,明守靖心中不禁又轉為煩燥︰該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可不過只是去上個香,誦兩卷經文而已,又能出什麼事呢?
他匆匆趕到內院正廳,甫一進門,便見老太太滿面怒氣地坐在正座上,見他進來,神情才緩和了些許,吩咐道︰「讓你的人都留在外面。」
跟著他過來的李福生聞言,不待他吩咐便趕緊行了個禮匆匆退下,走前還識趣地將門關上。
見狀,明守靖心里打了個突,勉強按捺著著急行了一禮,才問道︰「母親,這是——」
老夫人長嘆一聲,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嘆了兩聲,她將昨晚明獨秀與明霜月的事說了一遍,不待听完,明守靖已是氣得額上青筋鼓凸,瞪著眼楮半晌說不出話來。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自然知道對最愛面子的小兒子來說,明獨秀的所作所為不啻于是當面打他耳光,明霜月的遭遇更是讓人既驚且恨。但事已至此,生氣也是無濟,不如先想想法子,看能否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是正經。
老夫人昨晚盤算了一夜,心中早有月復案,當下略勸了明守靖幾句,便說道︰「獨秀還好些,橫豎是姻親,且押後再說。但是霜月那里,你準備怎麼辦?我們捆了趙家的小兒子回來,他家得了消息必定要過來,在那之前可得先想好對策。」
明守靖切齒道︰「還能怎麼辦,那屋子里既有迷香,趙家的小畜牲又會武功,霜月肯定是被他強擄走的!鎮北將軍多年駐守邊關,回京述職的時候不多,我只見過他兩次,本以為是個豪爽磊落的漢子,誰知道竟會養出這麼個兒子來!」
老夫人道︰「稍後他家人過來,咱們既佔理,自然少不了要斥責一通。但你想過沒有,趙家那小子在帝京的名聲壞了,還可以退回邊疆。再者他又是個男子,等過上幾年議論平息了,自是無事人一般。但霜月可就不同,她一個女兒家,若事情鬧大毀了名聲,以後該怎麼辦?連帶著府上其他人也會被看低一等。」
被老夫人一提醒,明守靖才略略清醒了幾分,道︰「還是母親想得周全。但兒子現在心里亂得很,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
老夫人嘆道︰「漫說是你,昨兒出事時我也是束手無策。好在華容丫頭機靈,還真想了個辦法出來︰不如索性將錯就錯,把霜月許給趙家。你看如何?」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既遮過了這樁丑聞,也化解了往後的種種顧慮。明守靖思忖片刻,越想覺得可行,但猶自有些不甘︰「這種喪行敗德的下作畜牲,也配做我的女婿?」
老夫人勸道︰「你莫意氣用事了,為了咱們府上的名聲,這也是不得已為之。橫豎是霜月命不好,大不了往後咱們少和他們家來往便是。」
明守靖本也只是隨口抱怨兩聲,被老夫人一勸,自然無有不允。當即說道︰「就這麼辦吧,我這就打發人去趙家報信,讓他們家夫人立即過來。」
說著,他剛要揚聲命人進來,李福生卻搶先一步在外稟報道︰「啟稟老夫人、老爺,剛剛有下人報說,鎮北將軍趙家的莫夫人來訪,請問該如何回復?」
「哼,他們消息倒是靈通。」明守靖冷哼一聲,說道︰「讓她在前廳稍等,說我即刻便去。」
「我也過去,來的既是他家夫人,有些話你們男人家對她說不出口,還得由我老婆子來開這個口。」老夫人說道。白氏被剝奪掌家之權後,當家的便是林氏,明華容協從處理。但林氏始終是寡嫂,平日幫著料理家務事也就罷了,這等事情實在不好插手。而明華容一個尚未出閣的小姐,也不便出面打理妹妹的婚事,所以老夫人決定親自過去。
當下他二人在丫鬟小廝簇擁下來到前廳,廳內早站著一個矮胖福態的貴婦人,正是莫氏。一見到明守靖,立即迎上前來質問道︰「明尚書,你為何要強行帶走我家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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