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府內剛敲過五更鼓,明守靖便遣人過來疏影軒,催促明華容趕緊起身。
宮宴雖然是在傍晚,但依照規矩,各府女眷們卻需要一早就先行入宮。待經過重重盤查與諸般繁瑣宮規禮儀的教導,再稍事歇息後,也就差不多到了開宴的時辰。尤其是明華容這般從未進過宮的,更是教導禮儀的宮女們重點關注的對象。也無怪明守靖天還不亮就來催促。
彼時明華容早已起床並梳好了頭,正坐在鏡匣前由老夫人特地找來的婦人為自己化妝。見對方不要錢似的在掌間化開一大團胭脂就要往自己臉上擦,明華容皺眉道︰「你這是畫戲台上的紅臉呢,給我淡些。」
化妝的婦人少時也曾是大家千金,後因家族犯事沒落了,才混跡在內城王公貴族的府邸間,靠為新貴的內眷們講解規矩、教導合乎規矩的妝面衣著為生。二十幾年下來,自覺是這方面的行家,漸漸的便容不得半個不字。听到明華容的話,脾氣不禁上來,拍一聲放下胭脂盒子,取過手絹擦著手心半化不化的玫瑰紅膏,斜眼說道︰「我從來都是這麼畫的,明大小姐若不喜歡,就另請高明吧。」
她本以為這一拿喬,明華容定會軟和下來,低聲下氣地央求自己。孰料,明華容連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吩咐道︰「將這位夫人送到外院喝茶,再如實回了老夫人,就說我這里用不上,看她老人家怎生安排。」
「是。」站在門外的小丫鬟立即清脆地應著,走到那婦人面前,比了個請的手勢。
婦人不意明華容竟如此干脆,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最後憤憤地哼了一聲,悻悻掉頭去了。她對各戶人家的後宅私事知之甚詳,自然知道明華容不過是個剛剛進京兩月有余的放養小姐,心道就憑一個村姑也曉得宮妝?屆時她自以為裝扮得嬌嬌俏俏地到了宮里,卻被人家當庭大加指責奚落,那才有好瞧的。
這麼一想,她頓時怒氣盡去,心中滿是幸災樂禍,存心要看明華容丟丑。在丫鬟要帶她出院子時,又推說腳痛要先坐坐,賴到了月洞門旁的耳房里坐著,打算一下等明華容出來了,將她的妝容看個仔細,以後說起這樁事來,才能詳盡。
明華容自然顧不上理會這等小人物的惡意,將人攆走後,自己動手拿了玉簪粉等物,迅速在臉上涂抹描畫起來。不消片刻,鏡中赫然出現一個薄施脂粉,頭梳宮髻的美人。眉如籠煙,眼盈秋水,瓊鼻挺秀,櫻唇點紅,雙環髻兩側垂下的鎏金點翠墜玉蝶流蘇簪在臉頰畔輕輕搖晃,點點寶光襯得她模樣愈發端麗華美,教人不敢直視。
丫鬟們從未見過明華容這般精心裝扮過的模樣,一時不禁都看得呆住了,心中不由自主皆想到︰以前覺得大小姐和二小姐一樣好看,今天看來卻是大錯特錯了,平時里素顏淡衣的大小姐既已就能與錦衣嚴妝二小姐打個平手,現下施過脂粉後,那灩灩容色自然更勝二小姐數倍。
其實若論底子,明獨秀差不了明華容多少,但卻在氣度與妝面上輸了一籌。明華容兩世為人,遍經風浪,沉穩鎮定的養氣功夫少有人及;而且她亦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里,化妝時在顧及規矩的同時,又注意將己身氣質顯露出來,不比其他女子,只知一味追逐時興妝面,卻根本不想到底適不適合自己。
最後照了一下銅鏡,將眉心額飾扶正後,明華容看向目瞪口呆的青玉︰「走吧。」
青玉這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連忙親自捧起裝著織金錦布錦匣的包裹,在前面引路,一邊走還一邊想,從不見小姐擺弄這些水粉胭脂的,怎麼一上手就畫得這麼好看呢,趕明兒可得請小姐教教自己才成。
經過耳房時,明華容瞥眼看見房門大敞,里面赫然正坐著剛才被逐出去的那婦人,不禁皺了皺眉︰她說的分明是帶到外院,小丫鬟究竟是怎麼听的?
負責院內事務的一個二等丫鬟窺著她神情,連忙去房內悄悄推了剛才帶人的小丫鬟一把,埋怨了幾句。小丫鬟委屈道︰「她架子又大,臉皮又厚,我說了好幾次讓她出去,她都只裝著沒听見,伸著脖子在這里看個不住。」
二等丫鬟說道︰「既這麼著,你就該請媽媽們來趕了她出去。」
那婦人自從窗中窺見明華容後,就一直愣愣的,听到個趕字才回過神來。她自知理虧,也不敢發怒,趕緊起身往外走去。只是一行走,卻不免一行疑惑︰這個明大小姐到底是從哪里學了宮妝的,雖然妝容淡雅,但卻皆合規矩,而且畫得比自己更好看精致。帶著疑問走到院外,遠遠望著明華容在許多人的簇擁下上了小轎,想到自己家里以前的顯赫,心中不免又嫉妒起來。
但坐在轎內一路行到二門,又換了馬車,跟在明守靖的車後前行的明華容,卻並無婦人料想中的春風得意。目光在刻意裝飾一新的車廂內轉了一圈,末了,她睫羽輕掩,如玉面頰上頓時投下一道濃色陰影,卻猶不如方才一雙黑琉璃般的眼瞳來得深邃黯沉。
明府雖然在內城,但走到皇宮城門亦頗需一段時間。穿過長長的朱雀大街,馬車停在皇城旁時,天色已然透亮。
「小姐,已經到了。」坐在一旁的青玉說著,先一步掀簾下車,擺好腳踏,才扶著明華容下來。
今天是個晴天,初升朝陽從被染得透絢多彩的薄薄雲彩後半探出來,金黃的陽光照在皇城高大巍峨的城牆上,頗顯威儀。厚重的磚牆與城垛並不新潔完美,許多地方都有了歷經風雨歲月留下的痕跡,但滄桑之余,卻更顯得低蘊深厚,讓人心生敬畏。這天下至尊者所居之處,果然是大氣磅礡,別處望塵莫及。
視線略略一轉,從高大的城牆移到城前,明華容說道︰「原來有不少人到得更早。」
城門前專為權貴們留出的空地上早停放了二十來張或大氣或古樸,或典雅或精美,裝飾迥異,又無一例外皆是名貴的馬車。許多穿著朝服的臣子,錦衣華服的公子,與精心裝扮的小姐正下人簇擁中下了車向城門走去。而另一些靠在牆角的馬車前,車夫們更是百無聊賴地縮著脖子打盹,顯然已是來了一段時間了。
明守靖這時也已下得車來,面向城門,以目示意,向明華容說道︰「這里開了兩扇城門,一會兒為父會從左側那扇進去,你則走右邊的門。驗過令牌,進入宮牆之後自會有掌事宮女接引你,告訴你里頭的規矩。你一定要遵從她們的話,切不可妄行妄動,如若因此出了差池,我唯你是問!」
因為近來三個女兒里倒有兩個出了事,明守靖不由也對明華容嚴苛起來,遂將話說得十分嚴厲,口吻如同刻板的上司對待下屬一樣,全無身為人父的溫和。
一旁青玉听著,不禁露出幾分不平的神情。明華容卻仿佛毫不在意,只看似恭順地說道︰「是,老爺。」但稍加留意,卻能看出她眼中冷銳的嘲弄之色。
明守靖卻根本未察覺到,只為她乖順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頓了一頓,忽然又說道︰「你怎麼盡叫為父老爺,也該學著霜月,稱我父親才是。」
明華容只當沒听見這話,毫不理會。而明守靖此時也無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糾纏,將出入的令牌遞給她,說道︰「我馬上入城,你也莫再耽誤,這便進去吧。」
「是。」待他走後,明華容又向周圍打量片刻,便收回目光,扶著青玉的手,戴好風帽向前走去。
此時右邊城門處已站著兩三位小姐,正等待守衛驗看令牌。其中有兩人似是熟識好友,正神態親密地低聲交談,落了單被晾在一旁的那個枯等無趣,便東張西望地打發時間。視線掠過明華容身上時,卻是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失聲叫道︰「明華容?!」
被突然叫到的明華容聞聲看去,一個熟人赫然映入眼簾,卻是幾日前曾見過的杜唐寶,便點了點頭,淡淡道︰「原來是杜小姐。」
杜唐寶卻顧不上回禮,兀自上上下下打量著明華容,臉上掠過幾分不甘,幾分悻然︰「打扮得妖妖嬈嬈,給誰看來。獨秀呢?怎麼就你一個人來了?」
若論裝扮,其實杜唐寶打扮得更艷麗豪奢,手腕脖頸上都佩戴了許多珠寶玉石,臉上亦畫了相襯的濃妝。說這種話,無非是見不得向來看不起又討厭的人顯好罷了。明華容懶得跟她計較,亦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只抱著手爐站在旁邊,慢慢等待。
杜唐寶性格最是跋扈,見狀細眉一豎,立時吵嚷起來︰「你真當自己是明家大小姐了?好大的架子!本小姐問你話,你竟然敢毫不理睬?!」
明華容原本不想與這種沒腦子的人計較,但見周圍的人都好奇地看過來,旁邊值守的皇城侍衛雖然紋風不動,眼風卻也掃向了這邊。她不想橫生枝節,剛要說話,卻听身後傳來一個爽利又不失嬌美的聲音︰「隔著老遠就听到這聲河東獅吼,我當是誰,原來又是杜小姐啊。听說你前幾天受驚生病了,我還說得空去探望探望你,現在看來,都是誤傳罷了。杜小姐這般中氣十足,頭上手上掛了這麼多也不嫌重得慌,可見定然是沒有生病的,倒教我白白擔心一場。」
她說得貌似誠懇關切,但听清了的人都忍不住去打量杜唐寶的裝飾,一看之下,皆是忍俊不住︰誠如她所說,杜小姐身上的首飾確是太多了,幾乎抵得上一個中等人家小姐首飾匣子里的所有珍藏,活月兌月兌一個會走路的珠寶展示架子。
涵養差些的當場就笑了出來,而涵養好些的也只是別過臉去盡量不笑出聲而已。听到眾人的笑聲,杜唐寶臉上脹得通紅,連特地擦得厚厚的珍珠茉莉粉都蓋不住︰「你——盧燕兒!你敢戲弄我!」
出言為明華容解圍的正是禮部尚書之女盧燕兒,她剛下了馬車,也要來右邊的天儀門等待驗牌入城,正愁沒個聊得來的小姐做伴,遠遠看到明華容,頓時眼前一亮,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誰知人還沒走近,就先听見杜唐寶的叫囂。盧燕兒向來看不順眼姓杜的無腦跋扈,見她竟敢鬧到自己朋友頭上,自然是要出言幫上一把。
當下听到杜唐寶氣急敗壞的質問,盧燕兒取出特地帶著裝淑女的繡花手絹,翹著蘭花指掩住嘴唇,萬分詫異地說道︰「杜小姐這是哪里話來,人家明明是在關心你,打量你生病之事只是傳言,為你高興而已。你怎麼會覺得我是在戲弄你呢?莫非是東西太重壓得頭暈所以想岔了?這可萬萬使不得啊,若依我說,你還是快卸下來歇一歇吧。」
話音未落,四周笑聲更響了。若在平日,杜唐寶恐怕早就鬧將起來,但今日乃是為赴宮宴而來,貴人雲集,她爹一個侍郎放在這里看都不夠看。加上還惦記著多日未見的瑾王,遂只有生生忍耐下來,咬牙切齒道︰「盧燕兒,明華容,咱們走著瞧!」
「杜小姐客氣了,走路自然是要仔細看著才敢落步的。倒是你還請格外仔細些,我看你腰間步禁上的玉石似乎太多太沉,將披帛都壓得垂到地下,可仔細莫絆住了腳。」不等盧燕兒開口,明華容便柔聲說道。
杜唐寶不意許久不曾開口的明華容突然說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剛要對嘴,明華容卻已與盧燕兒一起走開了。待要追上去,又怕教人看了笑話,若是不追,又有些不甘。糾結片刻,杜唐寶終是恨恨一跺腳,想要再罵兩聲,突然覺得發髻間有什麼東西一滑,頓時再顧不得爭這些閑氣,連忙吩咐貼身丫鬟,讓她趕緊將松月兌的簪環再插上去。
「哈,我還當你幾時轉了性子,被那樣的枕頭小姐欺負到頭上也不吱一聲,看來並沒有變嘛。」盧燕兒上下打量著明華容,笑嘻嘻下了結論︰「不,還是有一點變了︰比以前會打扮了。」
明華容感謝她上次出言相幫,雖然並未得到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但還是承了這份情。本待寒喧一番,見她還是那麼自來熟,拉著自己的手有的沒的說了一大通,不禁莞爾,遂也將那些尋常無味的客套話拋到一邊,問道︰「什麼叫枕頭小姐?」
「有些人外表看著好,實際內里淺薄得很,正是所謂的繡花枕頭一包草。這種人簡稱一下,就叫做枕頭少爺,枕頭小姐。」
剛才一直強忍著沒有笑的青玉這下再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連忙捂住了嘴。
「哎呀,想笑就笑嘛,我又不是那種無趣刻板的老學究,非得身邊的人整天哭喪著一張臉才稱心。」說著,盧燕兒忽然注意到青玉手上捧的包袱,注意力一下被吸引過去︰「到你家里那天,你後來都沒露面,也不出來送送我。不過之後的事我都听說了︰瑾王親口邀你參加臘八宮宴,還提醒你長公主也喜歡織造技藝。讓我猜猜,這東西難道是送給瑾王的謝禮?」
見明華容搖了搖頭,盧燕兒更是兩眼放光︰「是送給長公主的?唔……她既醉心織造,那你送她的一定是最拿手的織金布!我真想好好看一看。」
打量她一副摩拳擦掌要拆包裹的樣子,明華容只得說道︰「這也不算什麼,回頭我再織了新的,邀你過來看便是。」
「這話我可記下了,不過,到時我不止想看,我還想學,成不成啊,明大小姐?」
說話間,排在前面驗看令牌的人已經空了,負責登記造冊的老太監正向她們看來。見狀,明華容也顧不得回答,向盧燕兒使了個眼色,便走了過去。
令牌是內務府所發,每一塊上皆有獨一無二的編號,老太監接過她倆的牌子,比照當日發放的明細確認了她們的身份後,說道︰「兩位小姐請將令牌先掛在腰畔,待開宴時方可除下。二位請往這邊走——對了,你們的丫鬟是不能入宮的。」
禁宮不是可以隨意出入的場所,即使是後宮皇後貴妃們的親眷,想覲見時也沒有帶著下人入宮的權利。明華容與盧燕兒聞言均是點了點頭,各自從自己丫鬟手中接過隨身物件,又讓她們到馬車上去等著。
穿過城門,牆後已有許多年長的宮女在等待。其中一個圓臉微胖,約模二十出頭的宮女迎上來,目光在她們腰側的令牌上掃了一圈,隨即露出個笑臉︰「二位便是明尚書與盧尚書家的千金吧?奴婢芳舞,是今日負責接引的宮婢。兩位看著面生,還請隨奴婢過來,听奴婢講一講宮中的規矩。」說著,福了一福,又吩咐身邊更次一等的小宮婢接過她們手上的零碎。
芳舞雖言語溫和,明華容與盧燕兒卻不能怠慢,連忙將手頭東西交給小宮婢,笑著道了辛苦與不必多禮等語,客套一番,才由她領著向內行去。沿路亦有幾位由宮女引領的小姐,看上去倒也不嫌冷清。
皇宮精巧不足,廣大有余,長長的漢白玉甬道幾乎一眼看不到頭。走了一刻多鐘,盧燕兒便覺得無趣起來,遂拉了拉明華容的袖子,附在她耳邊悄悄問道︰「我剛想起來,今兒怎麼你自己就過來了,你那個漂亮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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