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項烈司的性格,說出這種話肯定不是以退為進,而是真心實意覺得自己沒錯,如果宣長昊惱羞成怒要懲治自己,也由得他去。
但留在屋中的宣長昊卻沒有挪動腳步。縱然他經年不變的冷酷面孔已因這番劈頭蓋臉的斥責變得面色鐵青,雙拳亦已緊緊握起,一雙重瞳內重影回疊盡是怒氣,但卻並沒有要責問項烈司大不敬之罪的意思。因為他知道,項烈司也是為了自己好,雖然對方並不能體會自己的良苦用心。
靜靜站了片刻,宣長昊才勉強將翻涌的怒氣壓制下去。他伸手撫過青黃斑駁的案幾,注視著籠內全然不知憂慮,兀自輕鳴騰跳的灰鳥,許久許久,低不可聞地嘆道︰「燕初,若你還在,想來也不至如此……」
說完之後,他又陷入長時間的靜默。屋內少了人聲,其他聲音便格外清晰起來,連他自己的呼吸聲也分外清楚,甚至,似乎還有其他本不該出現在這屋里的異樣聲響。宣長昊乃是習武之人,五感敏銳遠勝常人,適才因為感懷傷情,又與項烈司起了爭執,所以才沒有注意到周圍動靜。現在略一定神便察覺了不妥,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隨即警覺地抬頭往上看去。
躲在梁上的明華容本就緊張不已,這會兒更是苦不堪言︰那只白貓剛剛居然也爬上了房梁,跳上她胸前不住地蹭她的臉,長長的尾巴還不斷掃過她的脖頸,搞得她麻癢難當,想要伸手去趕,卻又不敢。過了片刻實在忍耐不住,但只微微一動,便帶得懷里揣著的發簪相互牽引撞擊,發出幾聲低低的聲響。平日細微的聲音在死水般的沉寂里顯得分外刺耳,明華容立即僵住了身子,只盼宣長昊不要發現才好。
但卻是事與願違。當听到宣長昊疑惑的聲音時,她整顆心驀然一沉︰如果自己在他們一進門時就被發現,還可以解釋一番,現在要是被揪出來,只會被當成畜意偷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看不到宣長昊的動作,明華容心中焦急愈盛,正無法可想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脆響,似乎是花盆跌落摔碎的聲音。頃刻,屋內房門便被打開,一個極輕的腳步聲走出門外,想來是宣長昊出去查看了。
明華容剛剛松了一口氣,又覺勁風一蕩,一道身影自半敞的窗欞激掠而入,不由分說攬過她的腰肢,把礙事的白貓拔到一邊,又將她一把摟在懷里︰「抱緊我,不要出聲!」
來人一身宮中侍衛打扮,面孔也被刻意壓低的盔甲遮去大半,但明華容看著他挺直的鼻梁與微抿的薄唇,無聲地點了點頭。
見她應允,縱是百忙之中,那人依舊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格外燦爛的笑容。他輕功十分高明,即使帶上一個明華容,足尖點過連片成行滑不留手的琉璃瓦檐時也不見澀滯踉蹌,舉手投足堪稱行雲流水。而他似乎對這宮里也是十分熟悉,奔掠片刻,便無聲地躍至一處窄仄小院,熟稔地推開房門,將明華容抱到梁上坐好︰「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怎麼又是梁上?
明華容剛待開口,他已經轉身掩門走了。與空氣默默對峙片刻,她只有悻悻收回目光,轉為打量四周。
與宮內其他地方相較,這屋子實在太小太窄,差不多是外頭一戶中下人家的主室那麼大。地下牆上滿是灰塵,看似已經許久沒人來過。再打量置身其上、分外寬大的房梁,亦是密密麻麻地布滿灰塵。明華容縱然不如其他女子一般有嚴重的潔癖,但看了也很不舒服,可等她下意識地縮回搭在梁上的手,卻意外地發現掌中並無半點灰漬。她立即意識到了什麼,又重重在梁上灰塵最厚的地方模了幾把,那灰塵卻是紋絲不動,居然是被粘上去的!
——這個人能在皇宮內布置下這麼一件便于行事的房間,可見能耐不小,所圖事物想必亦是頗不易得。他的身份,肯定不是區區商人那麼簡單。
明華容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準備從梁上下來,但看這里的橫梁兩端都是光禿禿的牆,不像剛才那樣有借力之處,只得作罷。靜靜坐了一會兒,她的思緒便移到了先前的事情上。
之前她爬上房梁,借著哨音掩去刻意壓低的呼吸聲,以躲避來人。本打算待宣長昊等人離開後立即下地設法溜出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最後自己竟被意外帶到了這里。
她早听說過宣長昊未登基前已有發妻,據說出身微寒,是個船娘的女兒。所以當他入主紫宸之後,頗有些古板大臣進言上奏,說如此出身豈可母儀天下,陛下若顧念結發之情,封個貴妃便是。至于正宮皇後之位,還是另擇名門淑媛為上。但任憑他們如何請奏,宣長昊都咬定絕不願富貴易妻,不肯松口,因此與頑固不化的老臣們一度鬧得很僵。
沒過多久,他的發妻忽然意外身亡,宣長昊頂住重重壓力,堅持以皇後之禮將發妻下葬。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最看重體統家世的老臣子們,之後三年,就算朝中大勢已漸漸倒向白家,他們之中不願與白家同流合污的,也依舊不願意與偏向宣長昊的項烈司聯手,而是自己抱團結派對抗如日中天的白孟連,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這樁「不合禮數」的公案。
這事在當年鬧得很大,連遠在鄉下莊子的明華容都听說了首尾。女人們都念叨說皇帝是個念舊情的好丈夫,比尋常人家的男子更重情義,日後必定要給女兒挑個這樣的夫婿雲雲,所以明華容印象很深。但卻不料,就今日听到的對話,已故皇後竟不是寒門之女,她的父親居然是大將軍項烈司!可惜陰差陽錯,項烈司在女兒死前沒來得及認她,待她過世後,又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亦不曾追認。
而之後宣長昊與項烈司的一段爭執,卻又微妙地解釋了她一直以來的疑惑︰幾番接觸下來,宣長昊並不是個糊涂沒主見,易受人擺布的皇帝,反而還頗為精干。但這樣一個人,為何前世卻被瑾王算計得身敗名烈,鳩酒賜死。也許,原因是出自君臣失和吧。項烈司話雖然說得難听,但言語間透出的意思,無不是在為宣長昊打算。可不知宣長昊自己出于什麼原因,並沒有將為瑾王謀職之事作罷的真正原因告訴項烈司,以至讓這個性情激烈的大將軍暴怒不已,甚至對宣長昊變得失望。
那日是明華容買通乞丐,自編自演設計了一場好戲,勾得宣長昊對瑾王生出疑心,自然知道原因。但項烈司卻並不知道,所以一味責問,甚至想到了岔處。奇怪的是,宣長昊卻遲遲沒有向他解釋。
再想到項烈司之後說的話,明華容目光微動︰宣長昊不肯明言的那個原因,或許正是他們君臣失和的導火索。前世不知起因,但今世看來,多半是因為瑾王一事之故,使得項烈司對宣長昊有所誤解,繼而則心生失望,也許還會在不久之後為了昭慶江山社稷,力諫太上皇另立明君。他或許只是想廢了不堪大用的宣長昊,以免江山旁落權臣之手,並不想取他的性命。無奈瑾王太過狠辣,得勢後不但鳩殺了宣長昊,更在他死後頒下罪詔,或夸大或捏造,給他安了許多莫虛有的罪名。
想到這里,明華容唇角微勾︰既然知道結癥所在,那就好辦許多。先前辭別肖維宏那日,她曾設想過會否瑾王已先一步與項家暗通曲款,所以才待白家不冷不熱。現在看來,他不過是欲擒故縱罷了,又或許他表面不動聲色,私下已與白家早有往來,也未可知。而項烈司因為女兒的緣故,加上當年同在軍中的情份,自然是忠心于宣長昊的。只不過,因為現在起了些許誤會,才會急火攻心地說出那番話來。好在成見未深,想要化解也並不太難。
將朝政上的暗涌稍稍理出個頭緒,明華容又轉去琢磨將自己弄昏帶到那間屋子的究竟是何人。
那處屋子是已故皇後的舊居,物件雖然縴塵不染,四下卻不見半個宮人,加上之前偷听到的那番話,很顯然,在宣長昊心中對這個妻子十分愛戀看重,縱然她早已身故,情意也依舊不曾磨滅半分。
也許是不想其他人打攪了舊居,也許是他的妻子原本就不喜歡外人打擾,總之,宣長昊肯定不準其他人輕易接近這里。自己若是再晚醒一刻,必會被宣長昊捉個正著。他雖不是殘暴好殺之人,但以他對亡妻的愛重,自己也是難逃重責。屆時縱然留得一條性命,回到家中,最好臉面的明守靖也不會放過自己。
不惜在宮中玩弄詭計,也要讓自己沖撞皇帝,惹上一身是非,最終在家里失去地位,這番舉動後面流露出的刻骨恨意,唯有白氏母女而已。也只有白家,才有這個實力在宮內買通宮女動手腳。
這種報復本在明華容的意料之中,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明獨秀昨日借故晚走時必定已悄悄差人去白家求助,而她此去定然也不會全然只是為了報復自己,除此之外,她肯定也在想法設法,想借白家之力改變自己的處境。畢竟,如果她當真被送入庵堂,那她的王妃夢也就到頭了。無論她樣貌如何美,性情如何合瑾王胃口,謀慮深遠的瑾王也斷然不會娶一個被家族懲罰過的女子為正妻。
不過,明獨秀會如何動作呢,會否借今日的宴會做點什麼?雖然明守靖已同她撕破了臉面,她在明家幾乎已沒有立足之地,但只要白家肯出手,她依舊可以翻身。只是不知,她會怎麼做……
明華容正自沉吟間,缺少發簪挽束的青絲漸漸散月兌開來,最終垂到了她肩上,掃得臉頰微微作癢。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拂,卻一時忘了自己正坐在房梁上,沒有手臂支撐,重心頓時偏移,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栽去。
——糟糕!沒折在白家手上,居然要被活活摔死嗎?這死法未免也太蠢——
一念未已,她忽然覺得身體一輕,隨即周身被熟悉的溫暖氣息緊緊圍住,耳畔熱氣一撲,有人未語先嘆︰「唉,真是笨蛋,坐在房梁上還敢走神!」
听到這去而復返的熟悉聲音,明華容意識還未反應過來,手臂已本能地環住了對方的肩膀。感覺到掌下寬厚溫暖的身體,她沒由來地心中一定,然後側頭看向對方已經除去盔甲的面孔,果然是數日前才見過的姬祟雲。
但此刻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既無初見時的嘻笑,亦無山廟中不知由來的薄怒,唯有無法掩飾的關懷︰「你沒事吧?」
一眼看進那雙盛滿了關切,有如陽光般燦爛耀眼的琥珀色雙眼,明華容一時竟忘了回答。
見她沒有作聲,姬祟雲還以為她是被嚇著了,連忙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確認她沒受外傷,這才松了一口氣︰「沒傷到就好,見你爬那麼高,我還以為你手腳有多靈活。早知道你這麼笨,我就把你塞稻草堆里了。」
因為是往後仰著墜下去的緣故,她被接到後整個人幾乎是蜷在姬祟雲懷中,對方有力的臂膀緊緊環過她的背部和雙腿,將她完全攬在懷內。更兼她腳上不曾穿鞋,且又鬢發凌亂,黑亮柔軟的青絲披瀉而下,搭落在彼此身上,整副情形實在是又狼狽,又……旖旎。
起初的擔心過後,姬祟雲這才注意到這副境況有多麼失禮不妙。他雖然看似無賴胡來,但對于真正在意的人卻是非常維護的,當即馬上就想到,要趕快放開明華容。可是當目光落到明華容的臉上,凝視著她端麗秀致的容顏與從不曾見過的微惘神情,他突然沒由來地心跳快了兩拍,甚至連呼吸都開始紊亂,先前的想法更是搖搖欲墜,被鬼使神差般冒出的新念頭所取代︰如果能一直這樣抱著她,倒也……倒也不錯。
而明華容在听到他的話後,總算從莫明的失神中恢復過來。注意到尷尬的姿勢,她定了定神,說道︰「多謝姬公子相助,我沒有大礙,請放我下來吧。」
听到她生疏的稱呼,姬祟雲忽覺有些悶悶不樂,但又說不出由來,只能訕訕地將她放到地上,依言松手。
身體相觸部分倏然分開之際,姬祟雲心中失落更甚,又不好說什麼,只能掩飾著退開兩步。剛要說話,卻見明華容露出吃痛的表情︰「你——你的甲衣勾到我頭發了。」
宮制的侍衛鐵甲輕巧精美,除了內里的襯布之外,通體以小塊甲片串連而成,其間有許多不加留心便不會注意到的細小縫隙。明華容披落的長發,便有一綹被勾到了這些縫隙里。姬祟雲退開時扯到了她的頭皮,霎時間痛得鑽心。
見她疼得重重咬緊了下唇,姬祟雲連忙上前替她解開勾纏的頭發。但那縫隙極小,七拐八彎的小部件又多,兩人合力解了半天也分毫不見成效。明華容不願再在這種情況上浪費時間,便說道︰「你帶了武器吧?替我將它斬斷。」
「斬斷?」姬祟雲看著她烏黑潤亮的長發,有些遲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可終歸是我自己作主——我說斬斷,就是斬斷。」明華容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的話。
「……好吧。」深深看了一眼一臉絕決,不容置喙的明華容,姬祟雲依言取出了腰刀,剛準備下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剛剛為了解發,兩人不知何時已站得極近,彼此呼吸相融,幾乎就快要貼在了一起。見狀,他難得生出一分窘迫︰「明小姐,你,你退後一點。」
「好。」明華容這時也發現了不妥,遂依言退到一邊。
見她退開,姬祟雲心里頓時又覺得有些遺憾。刻意壓下這不明所以的想法,他手腕一動,剎那間寒光一閃,勾連彼此的那一縷青絲就此斷開。注視著縷縷垂落的斷發,姬祟雲心內憾意更重。
但明華容並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從荷包中取出小銀梳,一邊重新梳著頭發,她一邊說道︰「姬公子,時間緊迫,請恕我失禮——另外,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里?」
剛剛她以為白家只是想將自己丟到皇後舊居,讓自己開罪宣長昊。但旋即又意識到,如果連姬祟雲都甘冒風險潛到那里,那麼該處必定有什麼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加重大的事情。
見她神情肅重,姬祟雲只得壓下心內小小的漣漪,解釋道︰「我一直暗中跟著皇帝,所以才會去到那里。」
聞言,明華容面色稍有松懈︰原來如此,那麼是自己想多了。
——但,他為何要潛入宮中暗行尾隨宣長昊呢?
聯想到那天在廟里時他說讓自己赴宮宴時要小心某人的話,明華容似乎抓住了什麼,但又無法徹底理清,不禁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姬祟雲。
姬祟雲自然看懂了她的眼神,立即說道︰「你可別懷疑我,雖然看不順眼你們皇帝的人很有幾個,但不包括我。我今天跟著他,只是想守株待兔找一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