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明華容眼中惑色更深,但姬祟雲似是不願多談一般,說道︰「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和你沒有關系。你只要記著我那天的話,萬一在宮里遇見一個手腕處生有楓葉胎記,又特別漂亮的宮女,記得離他遠遠的就是。」
漂亮的宮女……明華容回想著那天他說的話,驀地靈光一現,月兌口問道︰「難道那天你在廟里等的美人就是她?那天你沒等到她麼?」
「你怎麼知道?」姬祟雲眼中掠過一抹訝然,但想到數番接觸下來,這小小女子令人驚嘆的智計與應變,馬上又平靜下來,微笑道︰「這都被你猜中了。不錯,我本以為他一定會到蘭若寺,但奇怪的是,一直到既定的日子過去他都沒有現身,我只好追到宮里。若他想要做什麼,必定就是今天,」
明華容心里想的卻是這個美人是不是要對宣長昊不利,不禁追問道︰「姬公子,請恕我多嘴,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否是想對皇帝不利?」
「……」姬祟雲很少見她露出急切的樣子,但僅有的兩次,都是因為德帝。雖然只是淺淺的一抹憂慮,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出,他依舊覺得心里很不舒服。剛才的點點憾意與不舍,頓時又像那晚一樣,化成怒氣翻騰上來。
那天他回房後便覺得如此失態動怒,實在和他平時的風度不符,雖然並不清楚生氣的由來是什麼,但已決定,下次若再遇上這種情形,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可直到目下再度毫無道理地平白生出怒火,他才發現,無論如何忍耐都免不了要露出兩分不自然,根本無法像平常那樣揮灑自如。
——自己這是怎麼了?明華容言語中根本沒有分毫冒犯之處,卻讓自己動輒發怒,一點就著,完全不是該有的樣子。
久久沒有得到回答,又打量他神情古怪,明華容只當這事他不便相告,便說道︰「抱歉,我又逾越了。」
但即便表示了退讓致歉,姬祟雲也依舊遲遲不曾接話。想到那晚他突然丟下一句意味不明的「我想咬人」就奪門而出,又打量他神情愈發不對,明華容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听說有些富貴公子哥兒喜歡吸食福壽膏,一旦癮頭上來得到不滿足就會性情大變。看姬祟雲屢屢露出這般神態,該不會也染上那種可讓人傾家蕩產的陋習了吧?自己難得找到個有海上商隊的人合伙,若就這麼沒了,豈不是可惜?
她兩世為人,一直覺得把兩輩子的年紀加起來,自己足可以做身邊人絕大部分人的長輩,所以有時候未免會生出這種老氣橫秋的想法。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勸一勸姬祟雲趁早狠狠心把這陋習斷了時,他終于緩緩說道︰「時辰不早,你出來這半天,也該回去了。」
剛剛說話的功夫,明華容手上並沒有閑著。三兩下梳好頭,她又不斷拍打著衣衫與裙擺沾到的灰塵。听到姬祟雲的話,她以為他恢復了正常,便點了點頭︰「我正想請你將我送回去,方便嗎?」
「那是自然。不過,我早想問你同樣的問題︰你為何會出現在那里?」看著低頭整弄衣裳的明華容,姬祟雲並未察覺到,問題出口的同時,他已悄然捏緊了拳頭——如果她的回答是因為與宣長昊有關,那麼他……
「我麼?和你不一樣,我不是自願的,而是一時不慎,著了別人的道。」明華容微微搖頭,一邊想下次出門前定要向許鐲要些醒腦避毒的東西,一邊將事情經過大概說了一遍。
這答案委實出乎意料,姬祟雲再顧不得為自己的反常計較,琥珀雙眸中閃過一抹薄怒,隨即燦爛地微笑起來︰「居然敢如此設計你,真是個妙人。」
微笑間,他心內已經決定,必要將這位「妙人」揪出來狠狠懲治一番,但口中卻只字未提。男子漢大丈夫,要是做了點小事就獻寶似地到處吆喝,那同沽恩賣好的小人又有什麼區別?
明華容不知他心中所想,還以為他欣賞白家人的手段,便也跟著笑了一笑,眉眼間卻是寒意十足︰「此人確實極妙,我必要找機會向他好好討教討教。」
她智珠在握,毫不畏縮的樣子看進姬祟雲眼中,讓他欽佩之余,又驀地生出幾分心疼,幾分憐惜︰尋常女子受了這般算計擺布,任是如何堅韌,也難免會露出惶惑驚懼。但她卻始終將脊梁挺得筆直,雙眼始終看向前方,不因任何事情動搖,亦不露出分毫軟弱之態。這樣的女子,連普通男兒看了都要自慚形穢吧。
想到這里,姬祟雲笑意驀然變得溫柔,說道︰「算算前後時間,你大概已經離開了一個多時辰了。待回去後必定有人要非難你,不如這樣,我先將你送到我一個朋友那里,再由他帶你回去,可好?」
「你的朋友?」
「不錯。」姬祟雲叮囑了她幾句話後,見她依舊神情端凝,眼珠一轉,說道︰「明小姐,我們既是合作者,原本順手幫些小忙也沒什麼。但今天……你也知道在皇宮大內安排這麼多事情實在不容易,你看你是不是該意思意思?」
「哦?不知姬公子想怎麼個意思法?」在明華容看來,在商言商,不管姬祟雲的真正身份究竟為何,但至少有一個身份是商人,那麼想要討要報酬,再合理不過。
姬祟雲正色說道︰「其實我身患宿疾,不久之前剛蒙一位名醫開了個藥方給我,但太過繁瑣,需要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兩研末,並用同年雨水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小雪節令的雪各十二兩加蜂蜜、白糖等調和,制成龍眼大小的藥丸。那位大夫還特別交待過,這方子要心細如發才能制得。不知明小姐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以為今次酬勞?」
明華容起先還認真听著,等听到雨水節令等語時才終于反應過來是他在借口要報酬尋自己開心,遂挑了挑眉,說道︰「我倒覺得大夫開這方子給姬公子,本意並不在于讓你服食,而是讓你定定性兒。」
她目光流眄,顧盼之間那種從容自信,似笑非笑的模樣看得姬祟雲心情大好,便追問道︰「定性?」
「姬公子該知道,生病經不起拖延,如果姬公子當真身患宿疾,大夫肯定是不會開這種奇巧方子的。但這張方子卻又要耐心,又要湊巧才能制成,況且大夫還特意叮囑說要心細才能制藥。其實性情不好,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宿疾。綜合種種,唯一的解釋便是,大夫想讓你借著制藥,磨一磨你的跳月兌性子,這種事若假手他人,豈不就毫無意義了?姬公子,我說得可對?」
這藥方是姬祟雲從一部前朝小說中看到的,當時覺得繁瑣得有趣,便記了下來。他原本以為明華容要麼會說全是花蕊並無藥用之效,要麼嘲笑他胡說八道。沒想到,明華容的見解與他所設想的完全不同,竟是十分新鮮。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巧思迭出,智計無雙。偏偏身上又有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淡漠氣息,吸引著他想要探究到底。
這麼想著,姬祟雲有些無賴地笑了起來︰「你都說了我心浮氣躁,沒耐心做這些,那肯定得找個人監工。不如哪天得閑了,你督促著我做?」
這藥方若真要配好,從頭到尾少說也得一年的功夫,明華容以為他又在胡扯,便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好啊,監工也算是報酬,就看姬公子何時有空了。」
「你答應的,我可記下了。」姬祟雲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後,神情一斂,道︰「走吧。」
出乎明華容的意料,這小屋離沁春殿居然不遠,跟在姬祟雲身後穿過數條無人的細窄夾道,來到一處設有石桌石凳的穿堂,透過長廊便看到了轉角處眼熟的殿門。
這處原本空無一人,但隨著他二人的靠近,卻突然有一名錦衣公子從廊後轉出,迎向姬祟雲,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不自然,隱隱帶著幾分郁悶。
「小雲,這位便是明小姐麼?」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向明華容頷首示意,禮貌地微笑道︰「明小姐你好,在下葉修弘,是這個無賴——不,祟雲的好友。」
明華容只當沒听見他的失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道︰「見過葉公子。」
葉修弘年紀與姬祟雲相仿,約模十**歲的樣子,樣貌十分端正,書上那些什麼劍眉星目,國字臉蛋之類的描寫,完全可以恰如其分地形容他。如果沒有姬祟雲的比較,或許會有人贊他一聲英俊瀟灑。可一旦與俊美難言的姬祟雲站在一處,他的容貌便立時顯得毫不起眼,唯有周身閑適自得,舉手投足間透出的風流寫意氣度,依舊惹眼。
但他本人卻似毫不在意被朋友比下去一般,與明華容見過禮後,就一把勾住姬祟雲的脖子,湊上去壓低聲音抱怨︰「我真是交友不慎,攤上你這個敗家朋友,稍不留神就給我找一大堆麻煩!」
面對好友的抱怨,姬祟雲一臉驚異地說道︰「你覺得明小姐是麻煩?」
「這——」葉修弘被他噎得翻了個白眼。美人當前,他怎願順著損友的話頭開罪了人,立即更口道︰「你這小滑頭,我說的不是這件事!算了,現在不是閑話的時候,回頭再慢慢跟你算總賬!」
姬祟雲從善如流地微笑起來,但那笑怎麼看都帶著隱約的威脅︰「好啊,我也正想和某人細細算一下當年他在我家干的好事。要知道,那會兒被你調戲求親的‘大姐姐’,如今可還是獨身一人,待字閨中哪!」
他在大姐姐三字上咬得極重,听得葉修弘立即慘白了臉︰「你這個不肯吃虧的……不是說過幾百遍了那是我年少無知犯下的錯,如今早就隨風而逝俱往矣了嗎?你都答應我不再提起這話了,怎麼如此負情忘意刻薄寡恩!」
姬祟雲嘆道︰「小葉,你這一著急就亂用詞兒的毛病怎麼還沒改掉,若讓葉伯父知道,恐怕得逼著你從幼學瓊林一路抄到說文解字,再把八大家的詩文背得滾瓜爛熟才罷休。」
「只要你不告密,誰會知道!大不了這次你欠我的一筆勾銷,奸商!」葉修弘板著臉惡狠狠說了一句,隨即又換上一臉倜儻笑容,對明華容說道︰「明小姐,我們朋友見面,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見笑見笑。請你莫往心里去,我們這就去沁春殿?」
明華容剛剛看著他們半真半假地斗嘴玩笑,微笑旁觀之余,心中竟隱隱生出幾分羨慕︰前世她一心圍著白眼狼夫君打轉,除生意場上的人情往來之外,竟無一個可以談得來的手帕交;而今生……想到這里,她腦中不期然浮現出盧燕兒明朗真誠的笑臉,不由一愣,隨即便被葉修弘的話打斷了思緒。
定了定神,她答道︰「如此,有勞葉公子。」
「你們當心,我繼續值守巡邏去了。」說著,姬祟雲解下勾掛在腰間的頭盔戴上。
但他卻沒有馬上離去,目送著明華容與好友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微一低頭,看到依舊纏繞在胸甲上的半綹青絲,他伸手覆上,掌中內力催發,千錘百煉的精鐵甲衣瞬間片片月兌落。失去束縛的黑發逐漸舒展開來,輕而易舉便被他盡收掌中。
注視著手心的青絲,姬祟雲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翹了起來。然後,他才意識到一個不太妙的問題︰甲衣毀損,甚是惹人注目,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他其實並非宮中侍衛。
「唉,又要找個侍衛敲昏了換衣裳,真麻煩。」笑吟吟抱怨了一句,姬祟雲將青絲收入懷中,轉身離去。
這邊廂,明華容落後兩步跟在葉修弘身後,很快就來到了沁春殿。
明華容本不是多話的人,而葉修弘雖然有點饒舌,但畢竟這是在宮里,又是與一名陌生小姐獨處,所以便收斂了平時的些許輕佻,沉默以待。于是,一路行來,兩人皆是不曾交談。
直到快要走進沁春殿時,葉修弘才突然說道︰「明小姐,我與小雲多年好友,但他從沒有待哪個女孩子如此周到過。」
「是麼。」明華容不意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微微一愣,隨即笑了一笑,道︰「我也是頭一次看到有人假扮侍衛還敢大搖大擺地在宮里走。」
被她不軟不硬地一頂,葉修弘誠摯的表情有點龜裂︰「……明小姐,你當小雲這麼做是為了誰?」
「不知道,他在遇見我之前,就已經是侍衛裝扮了。」明華容偏頭看著悻然之色越來越重的葉修弘,慢悠悠又添了一句︰「今上後宮並不充裕,亦未听說有哪位美人特別出名。倒是宮中太廟里有兩位常年茹素念佛的皇太妃,雖說年紀大了些,但據說二十多年前也曾是國色天香的美人。也許……」
听出她的未盡之意,葉修弘瞠目結舌道︰「你你你——你一個大家千金說這種話,這真是成成成——」
「成何體統?」明華容笑意驀然一斂,道︰「葉公子,令堂乃是國子監祭酒,天下學子的表率,你身為他的兒子,在我面前說些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話,又是何意?」
被揭穿不良居心,葉修弘眼神立即閃躲起來︰「明小姐,你太多心了。」
明華容也不接話,就這麼含笑看著他。分明是極其溫柔,極其美麗的笑容,卻生生將葉修弘看出了一頭冷汗,硬撐片刻,終于認輸︰「好吧好吧,我說實話……明小姐,我無意冒犯,但小雲因為模樣生得俊,從小到大都很招姑娘家喜歡。一直有不少不在意小雲性情,只貪圖他臉蛋的大膽女子爭相往他跟前湊。我是頭一次見他主動將女孩子介紹給我,還讓我幫忙,所以忍不住出言試探了下。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原來那些看似扯縴做媒拉皮條的話,竟然是怕朋友又遇見個花痴女。不過,這個葉公子眼楮到底怎麼生的,她看起來像個垂涎美色的花痴麼?
嘴角微揚,明華容笑得更甜︰「原來如此。其實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他生得不錯,經你一提醒,果然……葉公子,多謝了。」
看著明華容別有深意的笑容,葉修弘嘴角一抽︰這女人還真是什麼都敢說啊!不過,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是不是好心做錯了事?她的辭鋒手段都不是尋常的花痴女能比的,若是纏上了小雲,那他可就難以月兌身了。難道自己竟在無意當中給小雲找了個大麻煩?
想到這里,葉修弘立即將功補過︰「喂喂喂,明小姐,你你你可不能見色起意重色忘友啊!小雲他其實面如桃花,一顆心更比桃花還花!家里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還娶了八個美妾,她們八個人剛好湊兩桌麻將,你再加進去就沒人帶你玩啦!」
「沒關系,人多可以打馬吊。」明華容微笑著,將急得團團轉的葉修弘甩在身後,先一步踏進了沁春殿。
在她離開的一個多時辰里,殿內的小姐增加了不少。見她進來,立即有一人越眾而出,微笑著迎上來︰「大姐,你去哪里了,教妹妹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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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膏,就是以前對鴉片的別稱啦。藥方是寶姐姐的冷香丸,出自紅樓夢,這個大家都知道吧,哇
PS︰昨天家里路由壞了,沒法回復各位親的留言,今早借公司的電腦發文,心驚膽戰ING,回頭抽空再回復大家,群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