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師兄的質問,姬祟雲眼神陡然一變,琥珀色的眼眸剎那間深邃幽昧,像是原本在假寐小憩的黑豹突然被獵物驚醒,優雅而充滿壓迫感地站了起來,露出危險的神情︰「師父的救命之恩,我自然永世不敢或忘。但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面對危機只會啼哭的三歲孩童!那個人欠我們家的,我都會一一討還回來!難道你不也一樣麼,賀允復皇子殿下!」
賀允復眼瞳微縮,面上不復半分溫和表情,說道︰「但你本不必如此。」
「我和他的仇怨不共戴天,你難道不是和我一樣?還是說,你已經忘記了這份血海深仇?」姬祟雲眉鋒微剔,似一柄蟄伏沉默,只待一朝出鞘方能名動天下的寶劍。
「未有一日或忘。但我的意思是——」賀允復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師弟,你和我不同,你是心懷光明之人,而我已在黑暗中浸染了太久太久……我們既有相同的仇人,由我一個人來復仇便已足夠,你又何必非要牽進來?開開心心經營你的生意,出海遠帆,走遍千山萬水,不是很好麼?」
對于他的溫言相勸,姬祟雲卻只搖了搖頭,面色愈發凝重︰「師兄,你果然和師父一樣,總還把我當成當年那個剛剛被救回來,因驚嚇過度而膽小如鼠,晚上非得有人一直陪著才敢睡覺的小鬼。但我已經長大了,我的武功劍術甚至已經在你之上,智計謀略也不遑多讓。早在我源源本本听說了身世的那天起,我就決定一定要將所有參與陷害我家人的仇敵都一一找出,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但你們為何還總用當年的眼光看我,明里暗里阻止我去調查真相?」
賀允復默然片刻,說道︰「師弟,你該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縝密周詳的陰謀暗算,單為調查一個死狀有異的叛徒就花了三年時間,才追蹤到一點堪稱有用的線索。這幾年我眼看你微笑的時候越來越少,我實在擔心得很。仇恨能讓一個人變得瘋狂,看不到世間其他美好的事物,眼前唯有一片漆黑。我不希望你變成這樣的人……你明白麼?」
「師兄的苦心,我能理解。」見他難得真情流露,姬祟雲不禁也放緩了語氣︰「師兄,我不是軟弱到會被仇恨左右所有情緒的人。我恨該恨的人,但我也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復仇只是我必須去做的事情之一,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看他說得十分認真,沒有半分敷衍的樣子,賀允復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這個師弟從小就很聰明,肯定是察覺到自己和師父不想將他卷入復仇旋渦,甚至不惜將他送到昭慶一位老友家寄住,不許他回景晟,才悄悄隱瞞了暗中的小動作。
賀允復本以為師弟遠離景晟後一直在專注打理生意,直到這次傳出昭慶皇帝遇刺的消息,他覺得有些不對勁,深入調查之後才發現,師弟居然一直在暗中追查當年的事情,甚至還不惜潛入昭慶皇宮,輕身犯險。
他少年時身遭巨變,一夕風雲變幻,身邊一度只剩下師父和師弟兩個可以信賴的人。他早將他們視為親人一般的存在,自然不希望師弟遭受半點傷害。所以在驟然得知姬祟雲竟在調查當年劇變源頭的時候,格外震驚擔憂。甚至一改平日作風,匆匆趕到昭慶帝京,想要勸阻姬祟雲。
目下見姬祟雲言之鑿鑿,賀允復才略略放心,但仍然有些懷疑︰「值得去做的事?師弟,除了出海遠航之外,很少有什麼事情能讓你高興。莫非,你近來在昭慶有所際遇?」
見姬祟雲搖了搖頭,他又問道︰「那麼,難道是你遇到了能讓你感興趣的人?」
這一次,姬祟雲沒有搖頭,反而重重一擊掌,後悔不迭地說道︰「糟糕!不知不覺竟跟你說了這麼久的話,居然忘了辦正事!」
說著,他匆匆取出一件簇新的紅袍,利落地換上其實並未沾染灰塵的長衫,又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奇怪,甄老明明說過上次有個弟兄趁我不在時送了些新珠過來,被他放到哪里去了?」
賀允復被他一連串動作搞得眼花,想要發問,卻又無從插嘴,只能干站在一邊。看了片刻,他臉上慢慢顯出平日慣常的溫和無害模樣來,狀似無意地說道︰「師弟,你又是換新衣又是備禮物,風風火火的,這樣子好像新回門的小媳婦。這麼匆忙,你要去見的是哪家小姐呢?是不是在我和師父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和她永結同心了?」
「你——你別胡說!」姬祟雲被嗆了一下,下意識地否認道。
見狀,賀允復面上笑意更甚︰「不是小姐,莫非是公子?哎呀呀,師弟,師父成天為你的親事犯愁,結果你竟是有分桃斷袖之好麼?若教他老人家知道,肯定要傷心死了。」
姬祟雲聞言氣極反笑,說道︰「師弟怎麼比得上師兄呢,畢竟師兄你的桃花可是多到連片成林,花魁娘子、武林女俠、大家閨秀……外頭許多人都想知道你的行蹤。你說我要是修書一封給上月新害了相思病的公侯府家的小姐,她會拿什麼來謝我?」
賀允復輕咳了一聲,說道︰「師弟向來尊重長輩,想來不會這麼做的。」
「師兄放心,我要怎麼做,其實全都在你。」說話間,姬祟雲終于在桌子下面翻到了積灰的新珠。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他心滿意足地丟下一句「師兄自便」,便揚長而去。
被留下的賀允復,目送著姬祟雲越牆而去的紅衣身影,面上不復方才的尷尬之色,眼中滿是若有所思。
半晌,他懶洋洋理了一下垂落的長發,淡淡笑了一笑︰「來去匆匆,難道這小子當真找到可以托心之人了?若是如此,我倒真可以相信他不會被仇恨迷失了雙眼,不會變成……那樣。」
賀允復沉思之際,姬祟雲卻並未走遠。自偏僻的小院一躍而出後,他便靠在白粉牆上呆呆站著,腦子里來來回回,盡是剛才師兄打趣他的那些話。
——又是換新衣又是備禮物……
新衣新履,不空手上門,不正是拜訪別人時應有的禮節麼?
——風風火火的,這樣子好像新回門的小媳婦……
他只是怕晚去一步,那瞧著精明其實某方面少根筋的傻丫頭被人吃了而已。
——是不是在我和師父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和她永結同心了?
永結同心?這世上的女人都無趣得很,要麼膽小嬌怯,像個傀儡木偶一樣只知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自己毫無主見,比木頭還要乏味。要麼自恃才貌,出身低的賣弄風情想往上爬;出身高些的則是玩弄小聰明,成日干些勾心斗角的腌事兒,為了幾尺布匹幾樣首飾,斗得你死我活。
他姬祟雲想要的妻子,絕不會是這一類的俗物。她應該有自己的主見,自己的目標,並有足夠的機智,才能夠吸引住自己的目光。但只有這些,卻又尚嫌遺憾。她最好再有一份能讓自己生出探究之心的神秘感,如每一夜都不斷變化的明月,面目不一,卻又各有其魅力,這樣才不會乏味如白水。
當初自己無意將這些甄選妻子的標準說出口後,被師兄打趣了好久,就連向來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師父也連連搖頭,說他要求太高,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女子,更不可能有一個完全符合他心意的人。
是啊,世上哪里會有這樣的女子?所以他與明華容的關系,絕不是像師兄所說的那麼曖昧,他們只是合作者,充其量算是盟友,怎麼可能會是——
漫不經心想到這里,姬祟雲驀然驚覺,明華容她——竟幾乎與自己幻想中的妻子完全相符!
意識到這一點,他心跳驟然加速,甚至連帶著身體都開始悄然升溫。
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避這些想法,但意念像是出閘的洪水,根本無法截斷。與明華容相識以來的諸般場景走馬燈似地在他腦內飛速旋轉閃現,她的一言一行,她的一顰一笑,甚至連那些原本根本未曾意識到的細節,統統被不斷被放大定格。直到這個時候,姬祟雲才發現,原來早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這個特立獨行的少女就駐進了自己心里。而他那些不明原來的郁悶暴躁,源頭竟是統統因她而起。
可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些發現呢?或許是因為初遇她時,她所做的事情恰恰是自己最不屑的閨閣相爭吧。雖然隨後自己就發現她並非那些心懷險惡的小姐,但卻被所謂的「有趣」蒙蔽了心竅,無意識間就將她劃入了值得細究的有趣之人那一類,說不上是刻意還是無意,竟然就此忽略了她在另一方面對自己的吸引力。乃至于誤將心動吃醋當成了莫名的暴躁,令自己徒增煩惱。直到今天,才在師兄無意的打趣間,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原來,他早已為她心動意亂,卻偏偏猶不自知,以至白白浪費了許多機會。
想到這點,姬祟雲不禁有些郁悶,但很快便又振作起來︰晚到總比不到好。況且他們的合作才剛剛開始,他以後還有大把機會討美人歡心。
他從來是想到什麼就要去做的性子,一旦意識到自己的心之所在,便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當下他立即將輕身功夫運到極致,片刻不停地往明府趕去,心內只有一個念頭︰能早一刻見到她,也是好的。
但等趕到明府正門的時候,他突然又停下腳步,略頓了一頓,便折身往更加熟悉的偏門趕去。若是登門拜訪,少不得要在那些無干緊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說不定他們甚至不會讓明華容出來與自己相見。既是如此,那有何意義?
當明華容從別屋用過晚膳回到疏影軒時,甫一進臥室房門,便看到了融融燭光下的含笑而立的紅衣少年。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里仿佛浸了蜂兒初釀的新蜜,眼神簡直膩得死人。
縱使已不是第一次驚嘆這少年過人的美貌,明華容還是禁不住心跳悄然快了兩拍。示意青玉關上房門退下,她定了定神,說道︰「姬公子,你突然造訪,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原本笑意盈盈的少年,听到這話後頓時皺起了眉︰「你怎麼又叫我姬公子?」
他的眼神簡直可以稱作是委屈,嘴唇更是微微撅起,像個吵著要糖吃又沒人理會的孩子。明華容只當他又在造作耍賴,雖然心中依舊有些小小的抗拒,但上次既已答應了他,便不得不讓步︰「小雲。」
姬祟雲立時眉花眼笑起來︰「我在。」
「……我知道你在。」明華容不知他又在玩什麼花樣,這次輪到她輕蹙秀眉︰「你究竟有什麼事?」
姬祟雲雖然從未有過追求女子的經驗,但也知道千萬不能一上來就急眉赤眼地表白,那樣只會讓明華容對自己退避三舍。他正絞盡腦汁尋找借口時,突然觸到袖內的事物,總算想起自己還準備過點東西,連忙說道︰「我剛得了一包新珠,雖然不算頂好,個頭也小了些,但用來做面紗嵌珠,或者串珠簾都不錯,就想送給你。」
說著,他取出一只錦袋遞了過去。
「送我……?」明華容疑惑地打開以絲線束起的袋口,淡淡的珠光立時渲染開來,那光色如水之柔和,似海之明澈,竟連燭火都被壓了下去。
明華容拈起一顆小指指端大小的珍珠,剛待說話,卻听姬祟雲小心翼翼地問道︰「這袋珠子成色不是很好,你……你不生氣吧?」
「生氣?」明華容聞言更加奇怪了︰姬祟雲今天實在反常得很,突然出現說要送她東西,又指著品相已算上等的新珠說它成色不是很好,如此前後矛盾,究竟是怎麼了?
——難道,他真在吸食福壽膏,今天這般舉止異常是因為服食過量之故麼?
明華容剛想試探兩句,卻見房門驀然被推開又關上,一名清秀瘦小的婢女走了進來︰「明小姐,剛剛你從主屋離開後,你弟弟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據我所知,那條路的盡頭,正是你繼母白氏的院子。」
------題外話------
抱歉啦各位,昨晚因為有應酬,回來得太晚,于是今天只更新了4千多字Q。Q明天起應該會恢復正常,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