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卿之意,是要朕在天下百姓中推廣此犁?」
「臣正是此意。如此一來,太倉糧米必將大增,若有戰事饑荒,陛下當不會再為之憂心。」
蘇正是親眼見過這曲轅犁的功效,不僅省卻人力,還省卻了牛馬,速度更是比之直轅犁快了數倍。現今各地荒地極多,若是在各地推廣,定可每年開墾大量荒地,稅賦亦會大增。這樣的大好事,蘇正怎會不贊成推行。
「陛下,臣有本奏。」
「講。」
李斯急著奏對,讓始皇帝略微有些詫異。
李斯拱手道︰「陛下,臣反對推行新犁。」
李斯這一句話,不僅蘇正吃了一驚,甚至包括始皇帝在內的殿中人都大為驚訝!
新犁既然如此之好,李斯為何要反對?
眾人的反應李斯自然看在眼里,可他卻不為所動,繼續侃侃而談。
「陛下,臣以為蘇大人此議不妥。蘇大人,不曉天下田畝數目,所以才有此說。」
蘇正乃治粟內吏,每年要按天下田地數量收取糧米入倉,不知天下田地數目,那稅賦又怎會收取的準?
李斯如此說,豈不是說蘇正失職,甚或說蘇正貪墨。
果然,李斯話音未落,始皇帝面色早已一沉。深邃的目光好似能洞穿肺腑,唰地掃向蘇正及眾人。
王綰、馮去疾不由相顧愕然。
李斯雖素得始皇帝倚重,可處事也還算穩重,平素並不囂張跋扈,更談不上當面詆毀。
莫不是這李斯感覺聖眷日隆,耐不住寂寞了?
可若真如此,那李斯不應拿蘇正這個治粟內吏說事,倒是應該找他們兩人的晦氣。要知道,這丞相之位,至少在名義上,可是據一人之下,而在萬人之上。
蘇正臉色漲得通紅,雙目圓睜,幾欲拍案而起。
少府章邯面容僅僅略一凝,隨即釋然如常,只是低眸看著案幾上的銅尊,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這青銅尊一般。
催平、徐勘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重微低下頭。看兩人神情,倒是贊同李斯所說,只不過催平神色更復雜一些。
眾人神情俱都收在始皇帝眼中,他雖然對貪墨枉法一向深惡痛絕,處置起來也從不手軟,可他絕對不相信蘇正這個一向謹慎的純正老秦人,竟然敢于打太倉的主意。
此時,蘇正已經跌跌撞撞地起身離席,面向始皇帝雙膝跪下匍匐在地,悲聲高呼道︰「陛下,臣對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不敢有半分私心。」
「每歲所入歲賦,都有賬目可查,各郡縣田畝數額都有賬冊。臣請陛下即刻派人按賬冊查點,以還臣之青白。」
始皇帝目光再次轉向李斯,目光已是凌厲萬分。
那目光分明是在說,‘無端誹謗重臣可是大罪,即便你李斯深得朕所重,今日若不能分說明白,朕也絕不會饒過你。’
李斯對始皇帝的神色罔若未見,神態從容地說道︰「蘇大人誤會了臣的意思,臣並不是說蘇大人貪墨庫府。」
蘇正嘶聲喊道︰「李斯,我即未貪墨,你又如何說我不曉天下田畝之數?」
李斯也不看氣急敗壞的蘇正,依舊不緊不慢地面向始皇帝道︰「蘇大人久居關中,關中乃我大秦龍興之地,臣民素重法紀,關中田畝數目自是如實登記造冊備于府衙。」
「蘇大人依賬冊,向各地收取歲賦也是自然。然,蘇大人久居關中,對山東六國之事不甚清楚。」
「昔日六國山川犬牙交錯,也曾互相攻伐不止,就如那呂國一般,許多諸侯失卻廟祭,各國田畝之數早已不詳。
況且,戰亂中,許多流民避之山川大澤,為裹口月復,私自開墾的許多荒地亦不在六國官府賬冊之中。
蘇大人不知其中緣由,按冊向各郡收取歲賦,按接收各國田畝賬冊收繳並無不對,只是卻少收了許多。
那些不在賬冊的土地所得,大半歸于耕種者,少半卻是便宜了各地郡縣……」
听完李斯解說,眾人已然明白了李斯話中含義。
李斯是說,現在各地田畝數額已然不清,許多田地都不在冊,自然也就不會被收取田賦。
有的不在冊田主,雖也上繳田賦,可各郡向所屬各縣收取的田賦是按冊收取,各縣自是按數上繳之後還要剩下許多,這些田賦自然都被縣令縣長們收入自家腰包。
始皇帝面色陰沉,雙目帶著寒意看向徐勘。
見始皇帝看向自己,直嚇得徐勘一哆嗦,頓時三魂已少了兩魂,連滾帶爬地離席匍匐在地。
見徐勘如此,始皇帝面上寒意更濃。
「徐勘,李卿所奏,可是屬實。」
徐勘戰戰兢兢地回道︰「回陛下,廷尉所奏,都是實情。」
始皇帝冷哼一聲,淡淡地問道︰「那你這沛縣令可有多少歲入?」
始皇帝語氣越是平淡,其內心就越是憤怒,王綰、馮去疾、李斯、蘇正、章邯這些人都很清楚始皇帝這個脾性,不覺都為徐勘捏了把汗。
可是徐勘不知,見始皇帝語氣轉緩,心中安定了不少。
「陛下,沛縣不在冊田畝共有兩萬一千三百傾,其中兩萬傾乃縣尉呂遠鵬為籌建兩屯郡兵剿滅泗水盜匪所開,這兩萬傾每年需收繳的田賦亦有定額,已上報郡守府備案。只是開墾的荒地需明年才有收獲。
其余一千三百傾不在冊田地,每年田賦臣亦是按律收繳,且具以足額上繳郡守府,臣並不敢中飽私囊半分,上繳田賦皆有帳可查。」
听徐勘所說,並無貪墨,始皇帝面色稍濟,目光轉向催平。
催平忙離席躬身施禮道︰「陛下,徐勘所說,絕無半分虛假,每歲沛縣上繳田賦確是多交了許多,郡中具有賬目。
這些多出田賦,泗水郡亦不敢隱匿,俱都如實上繳,郡中上繳的田賦每年也多于在冊田畝應收稅賦。臣所說句句屬實。臣亦懇請陛下著人勘查,以正臣所言不虛。」
其實,徐勘倒是膽小,不敢隱匿田賦,可催平卻不是如此,徐勘多繳的田賦都被其收入囊中。
郡守潳睢整日埋首軍務,對于這些政務一向疏于看顧,實務都有催平署理。
按秦律,田賦是泰半而賦,也就是根據每塊田地實產,收取三分之二稅賦。只是這樣一來,每畝田地每年上繳的歲賦數額變通余地就很大,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數目,做起手腳來十分容易。
催平和郡守府長吏上下其手,這些賬目都做得天衣無縫,自是不怕始皇帝派人去查。
始皇帝思襯片刻,揮揮手道︰「你們都起身吧。」
徐勘雖有驚嚇,可心中無鬼,相對坦然。
蘇正已知自己誤會了李斯,已有些尷尬。
二人見始皇帝無意追究,都忙起身重又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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