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四十一年,南方海盜王,「三山國王張寶」,他所建立的王國,在名將俞大猷猛攻下,崩紛離析。外沿的寨子據點,被人分割、支解,然後一座又一座的給明軍吃掉。
此時此刻,在廣東某鄉臨海而建的一座廟宇中,張寶正跪在神像前默默祈禱。
廟宇巍峨雄偉,供奉的是天後娘娘,閩南一帶則敬稱「媽祖娘娘」。殿門前更一左一右有兩座高塔,塔頂四通開揚,上置巨大香爐,焚燒燭鏹,在海上幾里以外已清晰可見。
此廟宇卻是張寶出錢修建,既然是海盜出身,定必重視航運水路。兩座巨塔便是指引明燈。
天後娘娘寶相莊嚴,靜靜地望著跪在祂前面的這個漢子。
張寶頭戴金冠,身穿紅袍戎裝,胸前裝配著佛郎機人的板甲。雖然跪在地上,依然氣勢逼人。
閣閣。
殿門輕輕響了兩聲,隨即一把聲音響起︰
「陛下,水島將軍已到。」
「讓他進來。」張寶站直了身子。
親兵打開了殿門,一個漢子跪在門前。此人一臉j ng悍之s ,但望到了張寶的背影,馬上俯去,下拜行禮。
親兵關上了門,殿上只剩下二人。
「陛下。」水島道︰「陛下恭敬心誠,媽祖娘娘定必應許陛下所求,我飛龍國大興,反攻失地,指r 可待。」
「站起來吧。」張寶笑道︰「剛才我祈求的,卻不是這個。」
張寶當年反攻廣東一帶,聚集鄉里的窮人,吞並了當時一個名叫「白扇會」的教團,一下子擴展成數十萬人的勢力,橫掃幾省。最後立國建元,國號「飛龍」,年號「造歷」。
水島站起了身子,轉過來,右手按在水島左肩上,緩緩道︰
「津兵衛,若無外人,我們照舊用以前的稱呼,叫我大當家就行了。」
「津兵衛不敢。」水島道︰「今非昔比,陛下是人上人了。」
「哈,什麼人上人。」張寶道︰「我還是當年和你們論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的那個大當家。」
「陛下沒變,可是吃肉分金的人,卻和以前不同了。」水島道︰「以前陛下和弟兄們吃肉分金,現在陛下要和天下窮苦老百姓,去分那些不義之財,食那些剝削老百姓的人的肉;天下老百姓,都是陛下的兄弟。」
「不錯。不錯。我手下那些人當中,能像你有見識的人,實在不多。」張寶道︰「可惜可惜,你是r 本人,那些不爭氣的家伙,他們不服你。」
水島聞言,心底突的一跳。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津兵衛,我有件大事,要交托給你。除了你,別人都做不來。」
「是,陛下請講。津兵衛定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事要是你死了,可就辦不了。所以第一樣就是要保住x ng命。」張寶笑道。
水島見他在神像的供案上拿起一只盒子。再留心一看,原來是自己當初投靠張寶時,裝著見面禮來送給張寶的朱漆盒子。為了要討好三山國王,還特意雕上了三山海波紋。
這是自己從故鄉帶來的珍物,卻和以前有點不同。現在上面多了一塊螺鈿刻片,分成了很多個格子。
張寶將盒子交給水島,道︰
「現在戰況吃緊,你我也不必相瞞,講客氣話。我這大當家的吃飯家伙,快要朝不保夕了。」張寶拍了拍自己後腦勺,道︰「常言道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
水島馬上跪下,舉盒過頂,哽咽道︰「我皇千秋萬歲,願我皇莫再輕言不吉,自泄志氣。」
「罷了罷了,平身吧。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張寶道︰「眼下,就是要靠你替我留下血脈。」
水島站起身來,雙眼瞪得老大。
r 本武士常有男風之事,謂之「眾道」,自己雖然不好,亦不甚厭惡。而听聞福建一帶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亦有「契兄弟」的事兒,指兩人皆為男,生活卻儼如夫妻。
難道……陛下想跟我來這個調調兒?可是,誰都知道這個和生兒育女八百丈打不上關系的啊!
「當初我起事之先,曾在南海之濱一處漁港里,留下了一支人馬,建了一處營寨。明r 我反客為主,帶兵攻打明軍大營,引得他們戒備松懈了,你就帶著二皇子和三皇子,速速逃回那兒,養j ng儲銳,東山再起。」
水島吁了一口氣,原來不是皇上徵召自己的。但同時又憂心忡忡︰三山王現在擺明是托孤了。要知道,托孤之臣,自古以來都不好當。
「你是我手下人馬中,最好打的一員。你就是我的趙子龍。我這兩個阿斗,就拜托你了。」張寶續道︰「太子我帶在身邊,畢竟若無儲君,軍心難定。兩個弟弟卻不必放在一起,讓人一鍋子燴了。萬一有個閃失,我也不致絕後。」
「這是陛下萬全之計。津兵衛誓必不負所托。」
「話雖如此,大戰當前,主君竟然安排小兒子開溜,實在不成模樣。所以這事你萬萬不能讓漢人的弟兄知道。就假裝成你見勢s 不對,帶著洋人倭人的同伴逃跑。我會勒令其他部隊,可別讓他們發怒向你開炮!」
水島心里暗罵︰「好啊,原來是看上了我是倭人,大有道理去臨陣背逃,最適合當懦夫是嗎?」
張寶見他口上雖然誠懇,眼珠卻骨碌骨碌猛轉,笑道︰「我知道你是重義氣的好漢,讓你當這個壞人,是委屈了你。
然而,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是,也得要山上有樹來砍柴才行。」
他指了指水島手上的盒子,道︰
「我張家縱橫南海這麼多年,搶了個金山銀海。雖然招兵買馬花了不少,但那只是九牛一毛。剩下來的,我都收藏在那座村莊的後山里。你帶上二皇子三皇子,和你家人,去到那村子,將這隻盒子,交給留守的兄弟,他們自然懂得內里的意思。那時候,即使張家不復出打天下,只要有這個「寶藏」,你我兩族人都不愁溫飽。」
水島聞言,默默地點頭。張寶又道︰「我已嚴令留守的兄弟,只認盒子不認人。所以千萬別遺失了。切記、切記。」
第二r ,水島奉命,點集人馬,編組了三山國王旗下剩余的外族人員,集齊在一首三桅拉丁式大帆船上,偽裝成葡萄牙人的傳教士和商人船只,出發沿岸南下。
其時大明雖然東防倭寇,但南方水路和西洋諸國的交易依然旺盛繁密。而海商的船,向來龍蛇混雜,有倭人、漢人在上面也不出奇。俞家軍防守再嚴,也沒想到整首船上的異國人,都是三山王的手下。
好不容易突破了大明水師的防線,拉丁大帆船終於可以揚帆直去。一路上,水島拿著兩塊木片和盒子,不斷推敲,又向兩位小皇子旁敲側擊,卻始終沒辦法得個所以然來。
帆船在海中迂回了好幾個月,來到一座漁村港口外,按三山王所述,正是其秘密據點。
水島命哨工打旗號,通知入港。卻見橫地里駛來了兩艘頭低尾高、前闊後窄的小船來。這兩艘小船一前一後而至,皆長約五丈,左右皆有浮板,後有四櫓,狀如鷹鶻,正是中國獨有的「海鶻船」。
水島見此二船雖無桅桿風帆,卻能穿風掠浪,無視水流順逆,自在行走,不禁震驚贊嘆;而且即使在堤外海域,風高浪急,但船身依然安穩無傾側。自己家族是r 本水軍出身,又在南海跟三山國王打混了多年,卻未曾得見這種厲害的船只。
殊不知水島雖然跟從張寶多時,但大多是乘搭外海放洋的大座船,其次就是攻城略地。這種船艦對船艦近身作戰的場合,去到張寶做三山國王的年代,早已少見︰別人老遠看到三山海波旗,不是乖乖投降,便是被他壓倒x ng的火力給轟沉,再派水鬼去打撈貨物。哪輪得到要糾纏肉搏?水島就算在三山王麾下,卻未見過海鶻船,亦是不奇。
頃刻之間,前一艘海鶻已搶到拉丁船舷下方槍炮不到之死角。後一艘的船頭上面卻支起了一座散彈炮,對準了甲板。
水島船上人人面如土s 。自己偽裝做商船,只有幾支小炮,意思意思。再說炮口對甲板,用的又是散彈炮,即表示對方旨在殺人,而非毀船。
來者用意不善,船上眾外國人心想︰莫非三山國王張寶別有用心,刻意要弄死我們?
水島轉頭向大副低聲道︰「引他們的人先上船,再听我號令,伺機反攻。」
有人用葡萄牙話大叫︰「前船莫動!否則炮彈伺候!」
當葡萄牙話講完,那人馬上又用西班牙話、拉丁話、荷蘭紅毛話等再講了一遍。
水島馬上撲向舷牆,用漢語對著來船大叫︰「千萬別開炮,我們不是敵人!」
「所有人都不許動!等候發落!」
這時,前一艘已近身的海鶻船甲板,冒出十名彪形大漢。只見他們舉臂一甩,一根根繩索帶著爪勾,已鉤在船板,之後便如猿猴般拉攀而上。船上眾人見火炮猛擋,皆敢怒不敢言。
這十名大漢都上了甲板。水島見有九人左手臂上縛了塊青巾,第十人卻縛了塊紅巾,看起來像是頭目。
「你們這里,誰當家的?」這人喝道。
「我,正是小弟。」水島連忙跑出來。
「這分明是西洋船,你這倭人竟然敢耍我?」紅巾漢子已把短銃火槍拿在手中,指了指在一旁的身穿船長服飾的白種人。
「不是的……」那白人慌張道,用蹩腳的漢語道︰「他真的是船長!是他!」
「是這樣的。」水島向前俯身,伸出右手手掌,手背朝下,食、中、無名三指朝上,道︰「蓬萊仙鄉逍遙客。」
那漢子听了,呆了一呆,收起短銃,也伸出右手,卻只是屈起食指、無名指,比出姆、中、尾三指,接道︰「浮波掠影湖海中。」
水島听了,將手掌反上,再道︰「鋤ji n未畏雙手黑。」
那漢子手掌平放,續道︰「除惡毋懼一頸紅。」
水島道︰「方壺玉殿聚猛虎。」卻是左手右手攤開,食姆中三指張開朝下,作虎爪擒拿之狀。
漢子道︰「瀛台金闕坐真龍。」卻是雙手合起,十指微曲,有如龍口張嘴噬人。
水島伸出右手,作意圖握手狀,道︰「攜手連心即兄弟。」
那漢子此刻才咧嘴笑道︰「何在發膚異與同。」也緩緩伸出右手。
甲板上除了跟隨那紅巾漢子上船的九人外,其余的人無不憂心忡忡,暗地里抄緊了家伙,只見勢s 不對,便要動手。可是見到水島和那紅巾漢子,一邊大打手勢,一邊詠唱這些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古怪咒語,皆不明所以,難道水島這家伙懂得妖術,正在和那人斗法不成?
盡管莫名其妙,但眾人見得那紅巾漢子臉上漸漸顯露和善之s ,緊握武器的手不由得放松了。
一場惡戰,在你唱我對中漸漸收篷。看樣子,那紅巾漢在說完最後一句,便應該也同樣伸出右手,握手言歡。
這些異國人不喑漢語,自然是听得一頭霧水。其實這兩人在對合切口暗語,若是同一幫派的人,便懂得如何應對。而且前後句文字的不同,也會透露出雙方的身份、幫派中的地位、所施職份等。注^1
注^1
此種切口暗語,流傳到現代,便是地下幫派里用來判辨敵我的「江湖詩」。但凡有人加入幫派,便會有老爺叔輩者教曉所有詩文句子,謂之「教詩」。只因與切身安危有關,故鮮有流傳外人知者。中國人自古以來講究文質彬彬,就連強盜匪幫聯絡的暗語也要如歌似詩,光這一點就比外國人強了。
正當眾人期待兩人握手,消弭一場大難時,紅巾漢子忽然臉s 丕變,右手虛握化實,直擊而落,「吧」的一聲,把水島的右手打得發紅發酸。
水島見此人如此無禮,雙眼圓睜,似是發難作即;甲板上人人大駭,馬上祭出武器。
一場血戰,一觸即發。
本回小注解︰
明朝嘉靖年間廣東「白扇會」起義建國一事,史有明文。其張姓領袖兵敗身死,余部潛逃南洋,據三佛齊,自立為王。此事見之於梁啟超先生所著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