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潭 第四十五回︰山嘴村異聞錄(八)

作者 ︰ 屎蹄分金

()第二天,朝早,天晴。

長老家的門房大爺,叩做阿福。原本是個茶商的雜役,後來主家敗落,就跟了張家。打拚了這些年,終於做到張家的門房。這一做,就是十多年。

張家的大門很大很重。阿福爺特別喜歡听那門軸和樞臼磨擦的吱吱聲,覺得很有派頭。大概只有皇帝老子和張家的大門,才有這種氣勢。

十余年來,看著無數人進進出出張家。在阿福爺眼里,世上只有兩類人︰

第一類是張家的人。目前只有長老、少當家、少當家的兩位夫人。

其他的人,身子再金貴,也只是外人,和我阿福無干。

阿福小心奕奕地服侍了他們多年。可是,半年前,突如其來冒出兩位公子,就是什麼親戚。

長老親口對自己吩咐,這二位是貨真價實、正宗無誤的張家血脈,要小心照料。所以他們也算是「張家的人」的級別了。

第二種人,即是「一般的人」。目前扳起指頭來也數不出十個。自己當然是一個,跟了兩代當家的駝子算是一個,少n in i的貼身媽媽是一個……呃,還有誰來著?

對阿福爺來說,「第二種人」的確切數目並不重要。他只要分清眼前的那個人,是不是「第一種」和「第二種」。

因為除此二種,所有的男人都只能算是牛、是馬、是狗、是豬,是用來替張家和自己工作的牲口而已。

女的嘛……都只算是婊子。婊子能夠算人嗎?

※※※

每一天阿福爺替張家打開大門,都覺得無比福氣。

今早,阿福爺打開大門,見到一大班寒蠢村民圍堵在門口,指指點點。

「去去去!干什麼?又遭瘟了麼?」

先前村子鬧瘧疾,村民說是長老收留外人,惹來的瘴疫,要討個說法。阿福爺實在生氣。牲口竟然敢反咬主子?不折不扣的忘恩負義,要下十八層地獄!

平常時節,要是有閑雜人等敢從門口對張宅窺瞧,阿福爺就要左手支腰,右手比劃,吊起嗓子喝罵,那人便會低下腦袋,匆匆離開。

今天這招兒可不靈光了,村民們依舊掩著半邊嘴巴,竊竊私笑。

阿福爺不禁順著村民所指,回頭望去,登時嚇了一跳,做聲不得。

原來長老大宅的粉白外牆上,糊了一張官府榜文︰一張褐黃s 的薄桑皮紙,足足有一人伸開手臂那麼寬,上面墨漆黑亮的寫滿了字,每個字都有小孩子拳頭大小,清楚分明。上款和下方都印有官衙的紫泥大印,觸目驚心。

阿福爺識字不多,而這告示卻有二百來字。在場的村民里,也有十來人是識得幾只字的。於是乎,你讀幾句,他又讀幾句,這官府的告示很快便能湊合讀出來。

阿福爺听在耳里,越來越膽戰心驚。

整篇官文也只是三個消息。

第一個是好消息,最近在南方造返的大盜頭子張寶已然落網,押上b ij ng準備殺頭了。

第二個是壞消息。原來跟隨這大壞蛋造反的小壞蛋有很多,有許多跑到別的地方去,躲起來了。

第三個卻是個要命的消息︰百姓良民,切勿窩藏反賊。出首通告者,得賞銀一千兩。

說第三點是個要命的消息,是因為不知哪個缺德鬼,用筆在文字里頭的「窩藏」兩個字,用紅筆畫了個大圓圈,然後又劃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箭頭,自圓圈飛沖而出,沖破榜文紙張,上了長老家的粉白牆,直指張府的牌匾。這箭頭畫得血紅血紅,又直上牆頭,真不知道是怎麼樣才畫成的。

「窩藏」、「張府」;「造反」、「余黨」。

阿福爺看著村民的指指點點,忽然背上生寒。他看著這些村民,他們眼楮里閃著一千兩銀子的光芒。這時候才赫然想到,他們不是牲口,是野狼。

※※※

第二天早上,在碼頭的一座樓房里,水島就著窗戶陽光,劈哩叭啦的打著算盤。這一天水島一大早就回來,當值的伙夫見他板著臉,嚇得連請安都不敢。

只見他一坐到自己案桌,馬上攤開十數本帳簿,祭出算盤,計起帳來。左手打,右手記,一副渾然忘我的樣子。

漸漸r 正當空,張家的駝子來到樓房,見他正做得起勁,只好刻意咳嗽一聲。

水島听得咳聲,頓了一頓,抬起頭來,見到駝子,詫異道︰「唉,總管大人?什麼時候來的?來,坐坐坐。」

「水島老大,叫我一聲駝子就行了。你們那邊在省城出的事,我們這邊也知道了。少爺他忘著打理生意,來不及幫忙。所以讓我駝子過來先打個招呼,他今天晚上再給你賠罪來著。」

「休要這樣,折殺小弟了。」水島道︰「事出突然,誰也休得怪誰。只是容小弟做好這幾盤帳,給少當家有個交待,我等兄弟自然另覓他處安身。」

「哎,你想到哪去了?」駝子道︰「船要離岸也得等退ch o水呢?何必著急?少當家今早另坐快船回來,一登岸就命駝子來請水島老大去吃飯,先給你洗洗省城的晦氣。」

駝子話到後頭,特意壓低了聲音。水島見狀,知他怕隔牆有耳。突然如此小心,水島心知奇計已售。

「既然少當家已在家等候,那小弟馬上前往便了。失禮,請。」

山嘴村不大,但駝子來請客,竟然預備了轎夫肩輿的山兜。水島和駝子又客氣了一番,最後水島不得不上座了,讓駝子在前頭領路。

一到長老宅前,只見阿福爺領著兩個小廝,在洗擦那壁牆。隔著老遠,已听到他喝吵打罵的聲音。水島不禁暗笑。

那張告示,便是水島當r 在省城揭了下來的。三山王雖爾兵敗,但本錢還在,理應東山再起。山嘴村長老推三阻四,索x ng來個順水推舟,殺他個措手不及。於是就將這告示貼在他家門口,還特意圈明,張家就是窩藏亂黨。

進得內廳,只見已設好桌筵,長老坐在席首,少當家站立相迎。

水島心道︰「這下倒把我當成是大爺看待了。」

三人也不多廢話,坐下便吃。駝子地位雖高,但因當家的有事商量,所以就沒有陪坐同席,自行帶了下人退下;卻讓人把門閂上了。

少當家拎起酒壺,替水島滿斟一杯,歉道︰

「當r 事發倉卒,y 救無門。還好你和神眼、拉蒙三位能月兌得虎口,真是托天後娘娘之福。」

「言重了。三山王當r 托付兩位王子之r ,小弟就知這一天早晚會來。」

老當家和少當家對望一眼,續道︰「水島兄,明人不做暗事。我家外牆那幅告示,想必亦是你手下人所為吧?」

「告示?什麼告示?」水島道。

「在省城官府的告示,指三山王兵敗,著令各地緝拿余黨的告示。」

「小弟奇怪。」水島道︰「三山王兵敗,貴為皇親的二位竟然無動於衷?」

顧左右而言他,就是默認了。

「我等在山嘴村安身立命,就是為了這一天的。」長老道︰「成皇敗寇,我們張家老早就看透了。說到傷心這回事,在當年起兵時早就丟下了。」

「用我們r 本人的說法,三山王張家這一派分支,是一早就有所「覺悟」了。」

「說到這里,你還是沒有回答,我家牆壁上的告示是什麼一回事?」長老道。

「我們r 本人,熱衷學習中華文化。貴國歷史里有這麼一個故事,不知道二位識得否?

在ch n秋戰國時期,河南地方有個小國叫鄭國。鄭國有個貴族,叫公子宋。公子宋得罪了國君,怕國君追究,故此先下手為強,要起兵造反。

只是孤掌難鳴,公子宋想讓他的朋友公子家來幫忙。可是公子家對他說,廢君立君之事,他是不會做的。但你我是朋友,我也不會揭穿你。

不久,鄭國朝野盛傳一則謠言,指公子家要造反。公子家氣得馬上去找公子宋理論,公子宋施施然地說,現下國君已然疑你,你不和我一起造反也不成了。結果,這兩人就殺了鄭國的國君,另立新君。」

「你學會了中國的文化,也學會了中國人的轉彎抹角。恕老朽耳朵背,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沒有什麼。我等受了王命,一是護送兩位小王子逃回山嘴村,二是大事如有萬一,則襄扶兩位小王子東山再起。水島深受三山王大恩,不曾有一刻遺忘。」

「你挖空了心思,就是想逼我們造反。放著安穩生活不要,好端端的賺錢營生不干,要讓村民老百姓去摻和這種殺頭的事。搞得滿城風雨,只為你嘴頭上掛著的大義名份,你於心何忍?」少當家道。

「非也。從來只有官逼民反,哪有賊逼民反?官府**,民不聊生,三山王才能一呼百應,一舉而席卷東南數省。此乃莫大善舉,長老豈能視而不見,避而不談?」

「只因三山王一舉而成事,便足以證明老百姓都反官府?這倒是以成敗論英雄了。」少當家冷笑道︰「現下他被抓到京城去了,那又算是什麼?老百姓倒戈相向了?」

「所謂兵凶戰危,打仗之事,誰也說不準。就算三山王也有倒楣背運之時。」水島道︰「我們一行人臨出發前,三山王陛下就說過︰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他一人的生死,並不打緊,只要有人在他犧牲後,繼續高舉他的旗幟。」

「如此說來,你們鐵定了心要繼續造反,不肯安生過r 子了?」少當家道。

「事已至此,若然我說我們肯安安份份,你會相信嗎?」水島實在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就是為了你和那賊廝鳥不設實際的空想,讓老百姓再次卷入戰火,你還能笑得出?」

三山王始終是張家掛名的領袖,少當家如此辱罵,實在怒不可遏。

「阿守,人各有志,不得無禮。水島老大倒是爽快人。這容我想一想。」長老端起了茶杯,作勢y 飲。

「長老,如果你想要玩「擲盞為號」這一招,我勸你可以免了。」水島道︰「我敢一人前來,自是有所準備。」

長老和少當家本來想要勸服水島,讓他們自行離去,莫要將村子扯入混水。而勸說不成,便要用強。但正想下手拿住水島,卻反被他說破,一時便不知所措。

「「大夫」在「鬼子屋」替村民看病,大大小小,有老有幼,少說也有百來人聚在那兒。他一人分身不暇,所以其余的手足也在那兒幫忙。小弟如果在這里有什麼閃失,恐怕拉蒙和神眼這兩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就要向村民動手,以作報復。」

「嘿嘿,都是水島老大糾纏不清,舉什麼公子宋公子家的例子。你現下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到底想拿我們怎麼樣?」

「很簡單,願張家奉兩位小王子為主,散發先前三山王留下的財物,召集舊部,招兵買馬,高舉義旗,推翻這萬惡的明朝官府!我等兄弟七人,自當鞍前馬後,任憑差遣。」

「哇哈哈哈哈哈……」少當家仰首大笑,一會方止。

「不知這事有何可笑?」水島惱道。

「我笑你不知天高地厚。當年三山王本尊有貫天徹地之能,手下能人猛士之多,尚且兵敗如山倒。憑你兄弟幾人,再那些殘兵敗將,能有什麼作為?」

「事在人為。」水島道︰「左傳上有言︰少康中興,有田一城,有眾一旅。起事肇始,不在乎本錢雄厚,在於眾人能否同心同德。」

「哼,不在乎本錢雄厚,為何死盯著三山王的財寶?」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水島反駁︰「這幾個月來,小弟替少當家您開發生意。您也愛預先散發工資給伙夫、工友,賞格從優,辦起事來便十分快捷。小弟也是擇賢從之!」

「水島老大要興兵為三山王報仇,我張家自是萬分感激。但兩位小王子是張家之後,萬萬不能流於外人。」長老道︰「至於三山王寶藏一說,實屬子虛烏有。不過若是要資助財帛錢糧,老朽自會盡力襄助。」

「不行,若無小王子之名,難以擔當三山王之大義。」水島急道。

「嘿!要學我們中國的本領,就得要學足全套。蘇州人的「漫天殺價,著地還錢」,你听過沒有?」長老道︰「我張家也得先要和兩位小王子談一談,眼下可答應不了你!」

水島心知再談下去,無濟於事,姑且先鳴金收兵,於是告辭,不過臨行前講句︰

「小弟一方的意思,兩位大概明了了。不過恐怕村民貪利,已告知官府。如不當機立斷,恐怕噬臍莫及。他r 官兵殺到,張家和山嘴村難以自保矣!」

「水島老大大可放心,山嘴村張家有自保之法,官兵再多,也討不了好去!明r 午時,煩請再來商議。」

「兄弟自當在家中等候,恭候好音。」水島笑道︰

「說來也是稀奇︰先前村民找張家麻煩,現在你們卻為了要保護他們,對我投鼠忌器。

而我們一行人呢?先前費盡了心思要救這幫村民,現今卻拿他們的x ng命相脅。世事難料,吉凶瞬間逆轉,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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