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西靈登舟去後的第五r ,棧橋邊的石刻終于被人發現。
發現的人不是一個武者,而是一位書生。武者都很忙,忙著打架,忙著修行,忙著追尋傳說的絕代高人遺留的仙山洞府,忙著覬覦別派密不外傳的秘籍功譜,誰也不會無聊到跑去研究南湖邊佇立千年、龍頭雕的像個龜.頭那一排石柱。只有通宵夜讀的書生,才會在清晨南湖人際最疏的時候來透下氣,散散心,嗅幾口隔夜不散的茶香與胭脂味兒,幻想一下入夜後這里的繁華勝景,罵幾句見識短淺、目中無人,只知紙醉金迷的權貴。順便,再觀摩一下前朝遺跡。
秋已漸深,晨風微涼。書生裹緊了洗的發白的儒衫,佇立湖岸,看著碧波依舊,而石刻滄桑,忍不住吊古憑今。他口中所吟誦的,或許是「影底河山頻換世,愁中節物易驚秋」,或許是「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或許是「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當他微微發酸的目光偶然掠過第七根,或者是第十三根石雕龍柱時,意外的在龍頸逆鱗處發現了一行行小字。
字跡極小,極不顯眼。書生卻感到十分驚訝。南湖為帝國勝景,棧橋周圍又是三皇子的產業,向來不允許人們胡寫亂畫——畢竟那龍雕的就夠丑了,要是上面再刻滿了「某某某到此一游」之類的字眼,實在倒人胃口。
書生很高興,因為在這類名勝古跡上題詞留詩本就是他們這種文人雅士的專利。于是移步過去,仔細的用袖口拭去石刻上蒙著的露水。
上面刻的當然不是一首詩。然而,讀著讀著,書生的眼楮里卻逐漸煥發出一種異彩。「好文章!」
「善弈者謀勢,不善弈者謀子……」書生愛極了這篇文字,忍不住喃喃自語︰「確是不刊之論。可惜,如此賢理,肉食者如何能懂?大約你也同我一般,y 為一‘子’而不可得吧。」
石刻上的字跡非古非今,恰似龍鱗上的裝飾,渾然一體,分不清是何時所留。不過,如此妙文,竟沒能傳世,料想作者雖是高才大德,卻籍籍無名。文章玄奧繁深,書生不解「勢」為何物,而將「謀勢」理解成了肉食者爭奪權勢的手段。
「未于青史讀遺文,今r 唏然見此痕。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書生不知一連讀了多少遍,生怕自己記不住。從袖中掏出草紙,從髻上拔下一管竹筆,蘸了一筆南湖水,摹了一篇絕世文。
皇帝不見了,太傅不見了,武安侯不見了。d d 亂成一團。唯一安靜的地方是蓮花山。
西上蓮花山,所見的不是迢迢明星,亦不是滿山蓮花——蓮花如果能開在山上,那天空也能飛王八了。事實上,蓮花山和景山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丑。縱觀整座山,沒有一處石頭能和蓮花扯上一點關系。據說,這個名字的來由也頗有奇幻s 彩。前朝末代皇帝西逃都門,途經此山。在倉惶東顧之時,依然敏銳的發現這山很像一個撅著的果男趴在那里。宮中豐富多彩的夜生活讓他瞬間聯想到某一種一語雙關的花。
可惜的是,由于逃跑實在太刺激,導致他記錯了那花兒的名字。于是便有了這個高雅而極富詩意的名字——蓮花山。可見藝術來自靈感,從來都不是刻意能搞的。但是,這也為後世的考證工作增加了很多難度。一些自前朝歸降的史官不相信末代皇帝竟不學無術至此,居然能把菊花和蓮花搞混。畢竟,按照末代皇帝那種生活作風,後宮里菊花夜夜開放,御池里蓮花r r 游賞,這樣還能搞混,他還不如一頭豬。
所以,史官們堅持認為,末代皇帝嚴于律己,在西狩時依然不忘刻苦學習,途徑蓮花山時,剛好溫習到了前人的一首詩︰「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攝太清。霓裳拽廣帶,飄拂升天行……」進而推論,前朝末帝並非如本朝史書中所記載那樣,被開國大帝一劍斬于景山之巔,而是應仙人邀請,登天求道去了。
從此,蓮花山聲名大振。不但前朝的遺老遺少紛紛拜謁,連一些風水先生、相士、沒有山門的道士、離寺遠行的和尚們也在這里看到了靈氣,尋到了仙跡,紛紛在這里建寺立觀。
久而久之,這蓮花山的「蓮花」二字被人們說成了天尊頭上戴的蓮花冠,佛祖膝下盤的蓮花台。
香火r 盛,游客漸多。已無人記得當年那些媚顏承歡于末帝胯下的菊花們。文人墨客忒沒見識,當他們攬勝歸來,或憫或諷的寫下「不見玉顏空死處」、「小憐玉體橫陳夜」這些句子的時候,卻不知曾經有一群別樣的人,他們忍辱負重的扭動迎合,終于讓前朝末帝觸景生情,y n差陽錯的為原本籍籍無名的小山包取了一個如此詩意的名字。
他們改變了歷史,歷史卻遺忘了他們。只有阿呆還了他們一個公道。
有一次,沈萱與阿呆說起d d 附件的景點,準備攜手同游。在听完各地的傳說之後,阿呆對唯獨蓮花山情有獨鐘。氣的沈萱直想踹他︰誰不知道蓮花山出了名的丑,名不副實,又不收費。只有引漿賣車之流才會在沒事時去燒香算卦。上流社會誰去啊。
阿呆卻堅持認為蓮花山這名氣取的極好,含蓄委婉,深得古人風流蘊藉的真義。
「那山上的石頭長的像烏龜!」
「你不懂。」
「那山上的假道士長的也像烏龜!」
「你不懂。」
「那你憑什麼懂?」
「你哥告訴我的。」
正巧,這時候沈飛來了。萱萱于是揪住他不放,問他到底告訴了阿呆什麼。
「我只是告訴他三皇子在某些時候的一個另類的愛好而已。」沈飛那天很嚴肅。
「三皇子愛好什麼?」
「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阿呆舉一反三,以三皇子為例,推導出了蓮花山名字的起源。前朝末帝和三皇子一副德行,肯定不是搞混了。肯定是由那山的模樣形似菊花而想起了菊花們的表情︰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當沈萱鄭重其事的將阿呆和哥哥共同的研究成果告訴侯爺之後,侯爺差點將沈飛的腿打斷。
沈飛嚎叫了一晚上,阿呆樂呵了一晚上。一個讓他有如此成就感的地方,說不定他會他看一看。
沈飛奉侯爺「活要見人,死要鞭尸」的命令,四處尋找阿呆不到,決定來蓮花山瞅瞅。
蓮花山如死了一般寂靜,山上的和尚道士如死了一般躺著。
這下沈飛傻眼了。身在d d 多年,一些極端的宗教分子集體游行、念經、靜坐、**、發傳單他都見過,就是沒見過集體裝死的。喊了幾聲,無人回應,氣的沈飛想砍人。還是跟班的天才馬夫包二皮機靈,他扯著喉嚨吆喝道︰「點長壽祈福燈、捐香油啦!」一連喊了好幾聲,除了滾蕩的回音外居然無人答應。于是,包二皮篤定的判斷道︰「看來,是真死球了。」
道觀風檐上一枚黃葉悠悠飄下,未及落地便化為齏粉。接著,山上無數道觀、寺廟如流沙一般簌簌墜落,瞬間成了一堆堆細末。地上伏著的那些尸體像是突然間被抽干了水分,又被碾壓成粉塵。
秋風襲來,揚起滾滾塵煙。然而包括沈飛在內所有人都忘記了掩鼻掩口。這場面實在過于震撼。良久,沈飛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蓄了一口真氣,猛喝了一聲,運起阿呆教他的最厲害的一招大手印,朝地下石板擊去。
這是他武功突飛猛進、晉入二品境界之後全力發出的第一擊。只听轟然一聲巨響,厚實的青石板四分五裂,地下被打出一尺深的大坑。
然而,那些平r 里極有眼s 的、絕不肯錯過任何一個溜須拍馬機會的侍衛們這次卻都沒有捧場,頌揚一聲二公子功參造化深得侯爺真傳之類的話。甚至有人一時沒忍住,頗為不屑的「噓」了一聲。
沈飛並沒有惱羞成怒。因為那廝噓的有理。比起適才所見的毫無聲息間就震碎遍山廟、震死滿山人的大手筆,沈飛這一下簡直如同撓癢一般。
遠處傳來滾滾雷音,是無數巨石滾下山崖。反應過來的包二皮剛拍手叫了一聲好,就被沈飛啪的一巴掌抽在了腦門上。如果真被包二皮叫出來「二公子功參造化一掌震塌蓮花山」,無異于當場打臉。
「回府!」沈飛寒聲道。像他這種不怕天不怕地只怕死的豪門公子,自然明白是非之地不久留。萬一那變態覺得不過癮,折回來再玩上這麼一出,死了也沒地兒說理去。
下山時,正遇到一行官兵畏畏縮縮的抱著腦袋趴在地上。為首的是d d 禁軍天字營副統領。沈飛沒好氣的朝他撅的像只鵪鶉一樣的上來了一腳。副統領如遇電擊,一個懶驢打滾,使的是飄逸流暢至極。見是沈飛,這才諂笑著爬起來,道︰「剛接到報案,說是蓮花山發生了血案,剛趕到山下,就遇到了地震……」
似乎是為了佐證他的話一般,正好又有一塊大石自山巔墜下,嚇得副統領又要臥倒。
沈飛道︰「你們是天字營,還怕地震?」
副統領笑道︰「有侯府二公子在這里,別說天了,就連一個屁我們也不敢管啊……二公子自山上下來,不知那血案,可有見證人?」說著,招呼手下拿來筆墨,裝模作樣的就要筆錄。
沈飛心情極度不好,一把將紙張扯過,撕了個粉碎。不耐煩的道︰「山都被震碎了,你還想見活人?」
副頭領打了個哈哈,道︰「那是,那是。」偷窺了一下沈飛臉s ,又神秘的道︰「上次太山地震,欽天監說是應在東宮。我瞧著,這次是應在南府吧?」
沈飛驚訝的瞄了他一眼,覺得這貨實在是個高人。溜須拍馬的水準比包二皮等人高了十萬八千里。南王府是三皇子的府邸,連地個震副統領居然都能拿來攻擊一下,可見父親確是慧眼識人,不枉當年提拔他。
「不是地震。只是有高人放了個屁。」沈飛想起山巔情形,猶自心有余悸。忍不住詆毀了一下暗中出手的絕代高人。而副統領卻毫不識趣,仍舊喋喋不休︰「上報時說是蓮花山被人一屁崩塌了,這不合適吧?」
「你放屁!」沈萱啪的一聲將茶杯摔在地上,嘴里迸出了這三個字。
「你說對了,我還真就是放了一個……」吞吐了半晌,那人的屁字終于還是咽下去了。這里是侯府客廳,雖然除了沈萱沒有外人在場,但是要說出一個屁字,終究還是不雅。
「想不到六師兄你還是顧忌一點顏面的。那你殺人毀山的時候有沒有注意自己的形象?」沈萱死死的盯著那人,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反問道。
被稱為六師兄的那人毫不在意,伸掌憑空虛招一下,客廳中堂兩側懸掛的條幅對聯便到了他手中。
六師兄便伸指臨摹那副字,便漫不經心的道︰「那倒不會。我殺人時,就算變成一只王八,也不會有人注意。因為他們看不到我就已經死了。」「倒是小師妹,我不好對你出手,所以要講究一下咱們碧城弟子的風範。」
沈萱的臉s 很蒼白,自從阿呆失蹤後,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了。听了六師兄的話,不禁冷笑道︰「你手段通神,若要逞威,世間盡有許多真道士、真和尚。也盡可以約葉西靈去景山試劍。為何非是蓮花山?」
「只怪這山名字取的不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不蒙塵垢,很容易讓我想起另外一個名字。」六師兄眼中鋒芒漸盛,終于演化成無盡殺機。
「誰?大師兄?你就是他的小乖!」沈萱哼道。
「大師兄時時都在我心。我想起的,是蘇無塵。」
听到「蘇無塵」這三個字,沈萱的瞳孔急劇收縮。良久,才恨聲道︰「是柳芙蓉讓你把阿呆擄走了?」
六師兄一楞,沒有反應過來。在他心中,大師兄便是大師兄。驚為天人,高深莫測。除了師門長輩,任何一個人叫出「柳芙蓉」這個十分女x ng化的名字都是對大師兄的褻瀆。碧城閬苑本就高高在上,超越世俗。他們的大師兄,決不允許因為名字而被人幻想成一個嬌滴滴的含羞帶怯的小媳婦。
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ch o生按玉簫。當r ,阿呆被侯府清客鐘先生糾纏的緊,迫不得已,寫下了這幅對聯。鐘先生對這幅字的評價是「飄若驚鴻,矯若游龍」。于是便被當作範本,一直掛在侯府客廳的中堂上。旁人不知,以為是侯爺珍藏的前代書聖真跡,只敢遠觀,不敢褻玩。六師兄卻毫不避諱,大模大樣的凌空取來,細致臨摹。似要從這幅字的行筆運氣上來窺破蘇無塵的武功心法。剛臨摹到「劍」字時,只覺此字好生怪異,一看便忘,竟無法摹出。縱是用本門心法強行貫注一道劍意,寫出來也是似是而非,不及原作多矣。這時,听到沈萱竟然直呼大師兄柳芙蓉的本名,一愣之下,手勢立緩,連行氣都凝滯了。
練字如練劍,貴在一氣暢通。阿呆的這幅字,看似尋常墨寶,實則其中蘊含著他所理解的「勢」。當r 鐘先生所臨,不過是字跡筆畫,而六師兄卻妄想從中參悟出阿呆的武學。想那一張薄紙,又不是刻意為之,能承載多少力量?他用本門心法與阿呆的「勢」對抗,自然能穩穩壓制。此番行功不順,失去了力量的源泉,驟然變成了他與阿呆純境界意識之間的較量。
阿呆的字似乎有了生命。幻化扭曲,時而厚重如淵如海,時而迅捷如光如電,最後,竟疊化出一串串神乎其神的劍招來。無象之勢化為有形之招,更令六師兄如墜魔障。渾渾噩噩之間,他放佛來到了蓮花山絕顛,那被他震成粉末的建築、山石、人物全都復原如初,繼而變成了千千萬萬個蘇無塵,持劍朝他攻來。他的靈海中不斷閃現出碧城劍勢,倉促中哪一招可以破敵,哪一招可以閃躲,哪一招要攻敵所必救,哪一招要防己所必防……心力交疲之下,頃刻便大汗淋灕。
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衫,浸濕了他的發絲,滴到了他的眼眶、嘴角,而六師兄恍然未覺,整個人如雕像一般站在那里。唯有一雙瞳孔,時而空洞無光,時而活泛有神。
「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劍字有二十七種寫法……我碧城閬苑有一百四十套劍術…….‘雨過河源劍’共六十八招…….‘星沉海底式’失傳了七招……」各種信息紛沓而至,雜亂無章的涌入六師兄的靈海。還未及消化,阿呆所留劍意又逼迫而至……
沈萱見六師兄好像傻了一樣,嘴里神神叨叨的念著本門的一些招式,一會是「我使一招‘星沉海底’轉‘有書附鶴’第三式……」,一會是「你這招雖然犀利,我碧城山的十二曲仙陣也未必接不下來……」忍不住低喝道︰「六師兄!本門十二曲仙陣失傳多年,就憑你一人能使?」
這一喝如醍醐灌頂,將六師兄從靈海幻境中驚醒。「啊,是了。我派的十二曲仙陣早已失傳了。」又冥想片刻,覺得憑自己所學再無可能抵擋,不禁又羞又怒,急火攻心之下,一大口鮮血噴出。
鮮血正噴在字幅上。字幅早已被六師兄的汗水打濕,又經鮮血一污,字跡模糊成一片。阿呆劍意已散,上半幅字碎成指甲大小的碎片,被氣勁一激,紛紛揚揚如殷紅的桃花瓣一樣落下。
桃花影落飛神劍,上聯已經應景。沈萱卻無意欣賞,心中唯恐那寫著下聯的字幅也被六師兄損毀。不由得大急,朝六師兄撲去,道︰「你還我字幅!」
附注︰本章回目剽竊自「中華大學生研究生詩詞大賽」第一名作品《詠蟠龍金橘》,作者劉梓楠還是本科二年級的學生。全詩不記,這一聯極其出彩。出句化自李商隱《隋宮》詩「玉璽不緣歸r 角,錦帆應是到天涯」句,而寓意截然相反。對句引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典故,兼用張九齡《感遇》詩「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句。(個人揣測,不一定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