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我挖出來!總之,活要見人,死要鞭尸!」侯爺焦頭爛額的回到府中時,天s 已經大亮了。沒想到,剛進家門,就被蹲在門口蹲了一宿的萱萱揪住,說是阿呆被三皇子氣的失蹤了。侯爺今天心情十分糟糕,頓時大怒,叫來沈飛,發布了這麼一條指令。
都他媽給老子玩失蹤!侯爺踉蹌著向書房走去,嘴里低聲咒罵著。身後跟著不依不饒的萱萱。
書房里沒有書。僅有一盞青銅獸角燈,一方玄鐵案,一架太師椅。案上鋪宣紙一幅,筆架吊玉筆一管。只是硯台里的墨跡早已干涸——自窺破那層玄境以來,他便知道已不再需要以那個「勢」字靜心了。他來找的,是他的刀。
碎星刀已被他抱在懷里。讓他覺得踏實了許多。
看著沈重陽匆匆歸來又匆匆離去的背影,沈萱心中大急。以為父親是要去砍了阿呆。
d d 很大,皇宮與侯府相距甚遠。沈重陽一步跨出,便是十丈之間。不多時,他已來到禁城門前。入眼的是一抹白。禁城宏偉,門高數丈,葉西靈抱劍斜倚在門樓下。身軀顯得更加清瘦。也只有沈重陽知道,這清瘦的軀體中,蘊含了多少力量。
「還沒找到?」沈重陽沉聲問道。
葉西靈從袖中模出一張紙︰「找到了這個。」上面寫了一幅潦草的字。
「玉璽莫尋龍遁處,黃袍終著歲寒身。」
昨r 宮中議事,沈重陽無賴的說出「女兒我不嫁了」之後,沒想到雲帝陛下反應異常激烈︰「那好,這皇帝我也不做了。」說完,拂袖而去。
沈重陽覺得雲帝很無聊。這多年來,每當二人政見不和時,他都會以退位相威脅。這一次,他決定不再妥協。
又與葉西靈扯了一會之後,他決定回家睡覺。可哪想剛出宮門,便被一名慌慌張張的內侍總管叫住︰「陛下,陛下他不見了。」這位張總管,正是侯府二管家的弟弟。
八成,又是陛下安排的托兒!侯爺懶得听一個說話像鴨子般難听的人開玩笑,掉頭就走。
背後傳來張總管嘶啞的叫聲︰「陛下在小人值內失蹤,小人罪無可赦。請侯爺轉告我兄,好生照料老母!」
侯爺霍然轉身,依舊晚了半步。張總管失職責重,早萌死志。來時袖藏匕首,此刻已引刀自刎了。
張總管的血沒有白流。至少讓侯爺相信,這事兒是真的。雲帝雖然很無聊,卻很有愛,絕不會因為為了嚇唬自己便讓一個得力的總管去死的。就算他的聲音再難听也不會。
甚至來不及替這個可敬可佩的總管收尸,沈重陽倉促的朝尸身深躬一禮,便又匆匆趕回了宮中。他沒有去找雲帝,而是徑自去見葉西靈。葉西靈一直未出宮門,一定比自己先得到消息。如果連他都找不到陛下,那就說明陛下不是在玩躲貓貓,而是真丟了。
汗水早已沁濕了葉西靈兩鬢發絲。滾龍瓖黃袍也被他甩在一旁,露出了里面白的刺眼的衣服。見沈重陽匆匆趕來,葉西靈霍然從椅子上站起,問道︰「陛下即位多少年了?是不是二十三年?」
沈重陽亦問道︰「二十三年前,我還未曾襲爵。當年你是太子太傅,‘空棺案’由你親辦,可還有見證人活到如今?」
葉西靈搖頭︰「當年的見證人,已被我親手殺光。秘存宗人府的卷宗,我已取來。」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黃油布層層包裹的包袱。
沈重陽接過包袱,手中白霧升騰,幽光忽現,布包上燃起紫焰,頃刻間化為灰燼。「你已看過,我便不必再看。」
二十三年前,先皇駕崩,舉國哀慟。當時雲帝還是太子,有人不滿他即位,夜襲停棺靈堂。雖未能格殺雲帝,卻一掌破碎棺槨,赫然發現槨中金棺空空蕩蕩,竟沒有大行皇帝的遺體!止有一幅白絹,上書︰「金闕玉殿非仙土,二十三年棄置身。聖主不勞千里召,嫦娥何惜一枝ch n?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後半幅白絹被掌力所毀,已無從分辨。
那夜,葉西靈血洗d d ,將涉嫌人等全部格殺。「空棺案」從此成為難解玄秘。
沈重陽沉吟道︰「先皇在位,也是二十三年……不對,除了太祖皇帝,歷代先皇,在位都是二十三年!」
二十三,其實是一個極為普通的數字。因為普通,更令人無從琢磨。沈重陽當然不會天真的相信每過二十三年,便有一位皇帝因與臣子慪氣而避位離宮。
高唐有十二峰,碧城有十二曲闌干,官職有九品,武道分七重,葉西靈有四名弟子,沈重陽有三個小妾……沈重陽與葉西靈二人一夜無眠,掰著指頭將能想到的數字算了個遍。依然找不到任何與二十三有關的痕跡。天s 破曉時,葉西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嘴里念念有詞,隨即又搖頭道︰「不對,還不是二十三。」
「什麼?」
「一呀嘛一五六,一呀嘛一五七,馬蘭開花二十一。」
雖然事情緊急,但沈重陽還是幾y 失聲大笑。這首十分弱智的童謠從葉西靈口中認真的吐出,顯得分外滑稽。白衣太傅何許人也?居然也知道這些兒歌。
搜尋身邊的數字無果,二人又開始從前人遺句中追尋。你念一句「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我接一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凡此種種,幾乎又將帶有數字的詩句羅列了個遍。突然,沈重陽擺手打斷,道︰「想起來了,我府中的蘇無塵,曾有幾句。」
山水爭留文字緣,腳跟猶帶九州煙。現身莫問三生事,我到人間廿三年。
這詩是阿呆閑時同府中清客聯句所留。尾兩句頗具禪意,是以侯爺一覽之後就熟爛于心。
葉西靈眼前陡然一亮,問道︰「蘇無塵,就是前r 接我一劍的那個青年麼?」
侯爺點頭,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我去把他叫來。」
沒想到,當他匆匆趕回府中時,卻看到萱萱蹲在大門口,眼楮哭得通紅。一問之下,方知阿呆也失蹤了。昨夜南湖乘夜離去後,根本未曾回府。
女婿本就靠不住,未過門的女婿更是白眼狼。關鍵時候居然一風吹了,氣的侯爺直y 罵娘。
人間找不到,那就只有上山了。沈重陽取了碎星刀,臨出門時又拐了個彎,將阿呆寫詩的手跡揣在懷里,便急匆匆的趕到禁城去見葉西靈了。
「玉璽莫尋龍遁處,黃袍終著歲寒身。」
這字幅沒有落款,也無需落款。字跡本身便是招牌。放眼天下,沈重陽還沒見過寫字能比雲帝寫的還丑的。
不過,字雖丑,雲帝的人品貌似要比先皇強了不少。他只留下這兩句,直白明了。不像先皇的遺筆,被人毀了一半還有那麼長,並且都是雜七雜八,剽竊前人的句子。
從這兩句來看,雲帝的意思很簡單︰不要找我啦,干皇帝很辛苦的。
後宮佳麗那麼多,大家都很理解你的辛苦,可就算撂挑子,你總該把工作交接一下吧?你老子臨走的時候,好歹還立了一個太子!
「依我看,他八成是上山去了!」沈重陽篤定道。
山有很多,值得皇帝拋下江山去登的,卻只有那麼一座︰豈知為雲為雨處,只有高唐十二峰!
「我去山上找找。」葉西靈道。
沈重陽臥蠶眉一揚︰「當年你在碧城閬苑出盡了風頭,今r 合該我去。」
向那些變態找茬又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葉西靈也懶得和他爭。只是淡淡問道︰「宮中事,當如何?」
「陛下秘巡邊疆,太傅輔政,皇子監國。」
「皇子為誰?」
「反正不能是三皇子。」
「你若回不來,又該如何?」
「讓她繡一方雪蠶帕,覆在我墳前。」
聲未落,沈重陽的背影已模糊不見。遠遠的,一張紙隨風飄來。正是阿呆當r 的手書。「現身莫問三生事,我到人間廿三年。」
廿三年,廿三年。葉西靈低聲重復。早晨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的極長。
清晨的南湖,游客並不多。然而,葉西靈卻覺得南湖的晨光比夜s 更美。純淨的陽光灑在碧藍的湖面上,泛起點點碎鱗。棧橋四首無樹,一排雕龍石柱平添了幾分古意。ch o濕的空氣中還殘余著脂粉茶香。這味道似曾相識。
深深的嗅了幾口,葉西靈遙想昔年。在自己的少年時代,有多少次曾在這南湖夜昉流連。手中折扇,也曾挑起多少姑娘粉女敕的臉頰。流光倏忽,昔年的翩翩白衣少年,已變成威嚴沉穩的當朝太傅;那柄折扇已蒙塵多年,他憑劍所挑起的,也換成了敵人的頭顱。
二十三年前,葉西靈追擊夜襲先皇靈堂的暴徒,追至南湖夜昉。暴徒匿水而遁。葉西靈長笑震空,一襲白衣掩蓋了整片夜s 。國在大喪期間,百姓不許點燈,州官可以放火。當夜在南湖游樂的貴族們依舊不少。見葉西靈挾無盡殺氣而來,盡皆驚慌失措。「諸位不必驚慌,且為葉某斟茶一盞,看我為諸君助興!」
言未畢,劍先動。西來一劍鋒銳無匹,犀利絕世,如一掛銀河倒入南湖碧波間。劍氣自長空而下,血光自水底噴涌。
葉西靈並未飲下那盞茶。秋水劍歸鞘之後,眾人奉承聲一片。葉西靈登萍踏波而去,南湖深處回蕩著他清冽的聲音︰「風月多情君自便,江山太重某來挑。」
八千里江山已在他肩頭壓了二十三年。卻未能將他的脊梁壓的佝僂。如今雲帝已去,沈重陽亦遠赴高唐。三根天柱已坍塌了兩根,剩下一根還需要堅守麼?
回望南湖,煙波浩渺。葉西靈目之所至,便有一尾錦鯉浮出。秋風驟來,水波不興。南湖水如鏡面般凝固了。鏡里別有乾坤,水草、魚蝦、沙石如墨如彩,變幻無端。映出了高唐十二峰的繚繞雲霧,映出了碧城十二曲闌干的樓台仙閣,最終化成了一個極為宏大的「勢」字,陡然刺破鏡面,沖入蒼穹。
二十三年前,我憑「借勢」,擊殺了來歷莫測的襲靈惡賊。十年前,我憑「化勢」闖進了碧城仙關,亦闖進了「造勢」秘境。今r ,終于「造勢」大成。葉西靈低聲自語,抬頭直視天際那輪紅r 。陽光已漸漸熾烈,卻再也無法映入葉西靈的雙瞳。
「劍去。」
懷中秋水劍發出一聲鏘然龍吟,自行躍在半空,圍著葉西靈飛了數匝,直直墜入南湖清泉。「我已不用劍,你還用刀麼?」
空空的劍鞘極古,上面的漆彩已褪的斑駁。葉西靈輕撫空鞘,取出一副黃舊的帛。上面密密麻麻的繡滿了小字。
如同秋水劍一樣,葉西靈曾經視「真仙訣」重逾x ng命。世人都在揣測,當白衣太傅一劍壓的天下人失音的時候,他在私下里,又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說不定也曾如尋常武師那般,為了練劍,磨鈍了多少利刃。殊不知,葉西靈極少練劍,他只煉心。心馭氣,氣通神,神御劍。真仙訣上所載法門固然神妙,可如今,他已走到煉心的極致,他已做到御劍的極致。先祖的路已被他遠遠的拋在身後。
所以,真仙訣也成為他修行的桎梏。
「萬物何所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道遠德高,人所能摹者,物也,勢也。物為實,勢為虛。實千年而損,虛萬古不變。善弈者謀勢,不善弈者謀子。故善用勢者,能因r 月之盈縮而動,風雲之變幻而趨……」
秘訣玄奧,葉西靈每吟出一個字,那字便放佛有了生命,自帛中浮起,化為一道烏光銘入棧橋旁邊的石柱上。
秘訣不再「秘」,從此,它屬于世人。從此,他不再寂寞。
寂寞都是自找的。鷹翱翔于高天,所以鷹寂寞;虎潛伏于深林,所以虎寂寞。小姐幽居閨閣,所以小姐寂寞;如來高坐佛龕,所以如來寂寞。葉西靈也是如此。
「舟來。」
一首竹篾小船的月兌錨漂來,葉西靈登舟而去,隱入南湖秋水間。沈重陽的囑咐被他當作了耳邊風。
那夜,曾有一道閃電撕裂南湖夜幕;那r ,曾有一襲白衣永駐世人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