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那一年農歷年底,我決定到原來下放在那里艱難地生活過六年的永田村去一趟。外祖母的家就在該村,她老人家早已去世,只有舅舅健在,時常來縣城我家小住。听他說,這些年永田的變化可大啦,大家的生活都火紅起來了,真想去看看。可巧,準備第二天乘早車去,頭一天下午郵遞員就給我送來了一封請喝「酒」的信。來信人的「雅號」叫做「三痞棍」,和舅舅是一個村。信是用紅紙寫的,很簡單地寫著「謹備菲酌候光」的古俗的通用客套話,請柬不象請柬,書信不似書信。叫人猜不出是什麼x ng質的「酒」。尤其使我費解的是︰在永田的那些年,我和這「痞棍」並無什麼深交。老實說,開初我與他還有點來往,後來听大家都說他痞,我對他也很j ng惕,總不想沾他的邊。返城這些年,我一直沒和這「痞棍」見過面,現在,他的影子在我腦海中已經沒有什麼位置了。可是,他居然還清楚地掛記著我,並探听到地址打掛號信來請我喝「酒」,真是咄咄怪事,令我百思不解。不過,我反正要去舅舅家的,索x ng趁機去解一解這個「謎」吧!
「三痞棍」名字叫劉三,是我們全家下放永田時我認識得比較早的一個人。那時他約五十來歲,細瘦的身子,傴僂腰,鴨掌腳。常剃光頭,前額和腦勺特別突起,象一個長得不規則的瓢瓜,脖子也顯得細了些,讓人擔心難以支持腦袋的重量。眼楮凹陷下去,小鼻子有點翹,厚嘴唇突得很出。穿的土布大襠褲和漢裝褂子上,時常粘滿了泥點和油漬,幾乎分不出紗路。他總是低著頭彎著腰走路,似乎永遠有想不完的心事。由于他樣子痞,欠了人家的錢和東西又往往拖著不還,大家給他取了個「三**」的外號。後來大約是欠多了,欠久了,大家對他更不滿,認為叫三**尚不過癮,于是,善于修詞的「一字之師」給他改了一個字叫「三痞棍」,仿佛這樣才更切合身份些。
我剛下放到永田時,對「三痞棍」的印象並不壞。那時,他常來我家串門,順便賺二支最便宜的香煙抽抽。我們家原也是住永田的,解放初期才進城。他和我爸是老熟人,听說解放前還同做過長工。當時,大家都說劉三痞,唯獨我爸卻說他是好人落難了,怪可憐的,還要我們兄弟姊妹叫他劉三叔。那時,我爸長年患病不能勞動,我剛到農村做工夫又不里手,劉三叔便教我種菜,扶犁掌耙,插秧下種。真看不出,劉二叔這麼個樣子,對莊稼活卻是如此j ng通。據說他還有養鴨、養魚二手絕技,只是在那年月,這些都是屬于「資本主義」的東西,被禁得死死的,誰能搞呢?不然,他何至那樣落泊?
下放後不久,我爸在一天夜里病情突然惡化,不能說話,什麼也沒來得及囑咐就溘然而逝了。爸死後舅舅和一些好心人告誡我︰「你才來這里,不曉得情況,‘三痞棍’這人是一塊烙鐵,沾上手就得月兌層皮。你快莫與他來往了,再拉扯下去,肯定要吃虧。」我雖然相信爸爸,但人是可變化的,隔了這些年,天知道劉三叔變得怎樣了?大家都說他那麼壞,我可得j ng惕,以免上當。于是乎我便故意疏遠他,他來我家坐,我連那最便宜的香煙也不輕易奉敬了,見了面雖然仍喊一聲劉三叔,卻總是急忙走開,生怕多說話又近乎了。在背後,我則對他不禮貌起來,跟著大家一樣,叫他「三痞棍」。
就在下放那年年底,我走「三痞棍」家門前的路上經過,听到屋里面咒的咒,罵的罵,吵得沸反盈天。走進去一看︰李波、王小、廖海和寡婦孫二嬸等十多個人擠了一屋。他們個個都是怒發沖冠地對著劉三破口大罵,有二個的手指都快戳到劉三的鼻子上去了,唾沫都濺到了他臉上。一听,都是來討債的。劉三勾著頭,瑟縮地站在牆角里,穿得很單薄,傴僂腰顯得更彎了,身子搖晃著,兩條腿象抽筋似的顫抖。呆滯的眼楮閃著乞求的光,臉上充滿煩燥和不安。他硬起頭皮听憑大家口沫飛濺地罵著,象那些年抓階級斗爭時被斗的地主一樣,一句也不敢回應。待一些人罵倦了,聲音已經嘶啞和漸漸弱下來的當兒,他那小黃臉卻立即堆上笑,雙手對著大家深深作一揖,彎腰深深一鞠躬說︰「諸位鄉親請暫息怒,真對不住大家,我欠大家的太久了,太多了,害大家跑多了路。俗話說‘有錢錢打發,沒錢話打發’,這年月,鄉親們的難處我曉得,大家對我的好處更記得。我也並不是想騙大家的錢,確實是拿不出來呀!你們想,孩子他娘生個腫瘤到醫院動手術住院二個多月用去八百多元。我自己上半年蓋茅屋跌下來,把腳跌斷了,又用了四百多元。這年月什麼也不能搞,死打死挨就靠在隊上出點工,每天才三四毛錢,今年決算我工分少,又超支了三百多元。現在家里又沒有什麼可抵錢的東西,若有,只要大家中意的盡管拿去。鄉親們,人總不能窮一世,已經很久了,懇求大家再寬限一陣吧?待明年家庭順一點,伢細子大一點,我一定想辦法還大家的。明年還不了有後年,我自己還不了有伢細子還,今世還不了,來世變牛變馬也要還大家,我決不當騙子,請鄉親們放心,請大家原諒。」
有幾個明白一點的听了劉三的話,對著屋里四處掃一眼︰床是三條腿的,灶上是缺嘴瓦壺半邊鍋。床上放的全是「豬油渣」、「爛魚網」。俗話說‘不怕金剛,就怕j ng光’,這種人殺沒血,剮沒皮,你有什麼辦法呢?「走!走!算了!就當是自己病了一場吃了藥,人家也確實是拿不出,再捱下去也是空的,家里還有好多事呢。」有人小聲相約著。我也乘機從旁做工作勸走了好幾個。剩下孫二嬸等幾個女人不願就此善罷甘休。孫二嬸的高尖嗓門繼續對劉三嚷道︰「‘三痞棍’呃,你也太不爽利了,臉皮有一尺二寸厚。你再窮也是個男人,比我這孤兒寡母總好些吧,去年來我家稱豬崽的時候,你那花嘴巴連樹上的小鳥都能哄得下來,說保證一個月之內就送錢來。今年上年,你那頭豬送到了食品站,現在早就給人吃著化了屎,可到如今連一個小鎳幣都沒見你的。來你這里好幾次,又躲得鬼影都沒一個,今天好容易才踫上,這次是你不給錢我就不出門,哪怕死也要死在你這里。」說罷,她氣咻咻地用力往椅子上一臀坐下去。沒提防椅子是爛的,往後一倒,一跌到地上去了,活象被打翻了一個淘金盆。這一下,孫二嬸更來了氣,哎哎喲喲爬起來,用力拍打著上的塵土,鬧得滿屋煙霧塵塵。她猛地向劉三奔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罵道︰「‘三痞棍’,你這沒良心遭雷打的,你沒錢付我尤自可,還害老娘跌跤。你這並不是沒錢,分明是看著我這孤兒寡母好欺負。你說沒錢,昨天還有人見你從食品站提了豬肉和肚子回來。你自己腫頸橫喉又有,給人家就沒有了,這是為什麼?你說!你快說!」劉三被孫二嬸猛力一拖,打了個趔趄,差點跌倒。但他沒有生氣,仍然繼續耐心地說好話︰「孫二嬸,也難怪你老人家生氣,你听我慢慢講啵,今年上年送豬時,我本是要馬上送錢給你的,可是到醫院去看孩子他媽的時候,醫生硬催著要我交錢動手術,雖然蒙zh ngf 關懷免了一些藥費。可住院二個多月那一頭豬的錢還差得遠哩。四處求親告友又借了一些,還糶去四擔口糧谷才勉強湊成個數。你說我昨天拿了肉和肚子回家確實不假,但那不是我在食品站買的,而是孩子的舅舅見他姐姐病成那樣,送給她做單方吃的。我自己哪里還有錢斫肉啊,今天都二十九了,明天就過年,可我家連連遭事,到這會還冷鍋冷灶,不知過年肉在哪里呢?」
「你沒有我又有麼?盡向我訴苦,難道要我倒給你一些?隨你怎麼講,我不听你的,我只曉得要錢。我不怕你變歹當騙子!我上大隊部告你去!」說著,孫二嬸怒氣沖沖出了門。
孫二嬸一走,其他幾個討債的自知無望,也絡續跟著走了。
看著劉三叔那個家境,我當然憐憫他。但那年月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一身虱子都沒湯泡,還有什麼辦法管人家。「是非場上早抽身」,我安慰劉三叔幾句後,只得一走了之。
出了門,一路上還听見孫二嬸在前面不停地回頭朝著劉三的屋罵罵咧咧︰「‘三痞棍’呃!你這不得好死的,只怪我當時心和耳朵太軟,看你伢妹大細一堆跟著造孽,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語,把豬崽仔賒給了你。如今我是蛇咬一口,見了黃鱔都怕了,以後屙尿都不敢朝你這一方了。我那八十元錢就當是舍給你去吃藥買棺材吧!」
孫二嬸罵劉三的話,象是給我敲了j ng鐘。「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看來,我得早點規避才好。從那以後我和劉三叔更加疏遠了,為的是怕這「痞棍」找我開口借什麼不好應付。幸而這「財神爺」很照顧和體諒我,以後竟一次也沒有「光臨」寒舍。就這樣,我和劉三叔的關系完全斷絕了。我始終奉信一條︰莫和這樣的人接觸為妙。所以,返城那陣,我到大多數鄉親家去辭了行,卻沒有到劉三家去。可是,他為什麼還記著我,這麼遠請我喝「酒」?想曲意巴結吧,我可沒當官呀!奇怪,奇怪!
我帶著這個疑問下了汽車。從鎮上的車站到永田還有五、六里路沒有通班車。我正愁提著二個大包走不動,打算攔一輛的士時,突然前面開來了一輛紅s 的桑塔拉停在汽車站出口處,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又漂亮又神氣的小伙子,對著站上的人群掃了一眼,很快發現了我,立刻笑容滿面地跑到我面前,很禮貌地說︰「敬叔,知道您今天要來,我公公吃過早飯就催著要我來接您,快把包給我提吧!」說罷,就伸過手來接我的提包。我一看,原來是舅舅的大孫子小明,二年不見竟長得這麼高了,于是,高高興興上了他的小車。
幾分鐘後,車子就停到了舅舅家門口的地坪里。
舅舅的房子新建過了,是一幢二層紅磚透頂貼了瓷磚的漂亮小洋樓,窗子全是鋁合金的。舅舅把我安置在小明的房間里,這屋子收拾得很整潔,陳設很華麗。屋里全是新式組合家具,有電視機、電腦、音響、皮沙發。就是我這個在城里當高級工程師所住的,自以為比一般左鄰右舍還要稍勝一籌的套間里的擺設,與這屋子比起來都會顯得寒傖。
我正在饒有興味地欣賞這些結構j ng巧,式樣新穎的家具,舅父叫小明來喊我去吃晚飯。
這是一頓我下放在永田那六年無論逢年過節都未曾吃到過的非常豐盛的筵宴。雖說大多數是土產,但「豬吃叫,魚吃跳」,比城里的新鮮多了。我這饕餮可飽享了口福。
晚飯後,舅舅陪我到他家後面的小山上去散步。小山上有父親的墳塋,我在那里燒香叩拜了。這是一座不甚高的小山,早些年,還是童山濁濁的「和尚頭」,現在,滿山都是郁郁蔥蔥的松樹和杉樹,雖說是冬天,卻仍然給人一種生氣勃勃的感覺。登上小山頂鳥瞰,整個永田盡收眼底。這個周圍是矮山的小盆地,近些年的變化真大啊!四周的山腳下,象雨後ch n筍一樣冒出了一幢幢漂亮的小洋樓,原來那些低矮的房子,好象是自慚形穢,都悄悄地隱遁了。只有靠西邊的山腳下還看到三間十分破舊的老屋,和旁邊的新式建築物比較起來,象是鵝群中的丑小鴨,顯得很不協調,十分刺眼。那就是劉三的房子。
「劉三這些年的情況好些吧?」我遠遠地指著他的房子問舅舅。「照理講是應當好些。現在伢細子大了,自己和老婆的病也好了,這些年他重c o舊業,承包了二口山塘,養了二百只鴨,每年收入怕也有一萬多元哩,但不解他的錢都搞了麼子?房子還是原樣,家里你沒去看,除了地坪里多了個養鴨的圈,根本什麼新東西也沒添。只是有一條,這幾年,卻沒見他哼苦找人借錢了。」
「他原來欠了人家一些錢都還了嗎?」我听舅舅提到借錢的事,馬上回想起了那年年底在他家看到的熱鬧場面。「還個屁 !他借了我八十元錢已經二十年了,一個也沒還,听說欠了別人好多,也是很久的老賬了。開初大家還問一下,後來看到反正討不到手,就不願去枉費口舌了,還不如留著那點唾液去變尿哩。這些年大家生活都好了,有了盈余,更不在乎那幾個錢了,誰還上門去問?只要他再不來找著借就謝天謝地了。」
「劉三的大伢子蠻大了吧?他家明天做什麼事呀?是不是崽伢子結婚?他還寫了信請我喝‘酒’哩!」我想起了那個「謎」,轉開話題問舅舅。「嘿!結婚,哪有那麼容易?劉三那個大伢子跟你細表哥是同年的,今年已滿二十八了,孩子倒是個好後生,可惜招了個名聲不好的爹。你想,劉三欠了人家的拖長三十里不還,名聲早臭了,家里又是那破爛樣子,鬼見了都要打三個倒退,誰的閨女願嫁到他家去受罪呢?至于明天請喝‘酒’倒真是有點兒奇怪,昨天下午,他來我家借桌椅也特地邀我明天過去‘坐一坐,吃口便飯’。我問他做麼子事,他笑著說‘你到時就曉得了。’我肚子里面‘打官司’︰這事是有點古怪,說是邀吃ch n飯吧,現在又不是正月,怎麼搞到年底下?我看反正不是‘鴻門宴’,明天我們甥舅兩個就結伴同去一趟看個究竟吧!送二包點心作進門禮,錢也帶點去,如果是做生r 什麼的就再封個禮。」
第二天中午,我和舅舅果然同到劉三家中喝‘酒’去了。我們才到他家門口的小路上,劉三就笑著從屋里跑出來迎接我們。他仍然穿著土布大襠褲和黑s 漢裝罩衣,只是洗得干干淨淨,沒有原先那些泥點和油污了。多年不見面,真奇怪,他不但不見增老,反而比以前顯得後生了,臉s 也由原來的寡黃變得紅潤活泛起來。我連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說︰「您好?劉三叔!承您盛情,我就從直,兩個肩頭扛把嘴,空腳涼手趕來了。」「賢佷,我生怕你不肯賞臉哩!昨天有人去縣里,我又專門托人去請你。你來了,我真高興。一路辛苦了,快到屋里請坐。」說罷,很禮貌地往旁邊一站,伸手迎著,讓我們走頭進了屋。
這是一幢三間陳年老屋,由于太破舊,它象個駝背的衰弱老人,踫著發風,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門板也爛掉幾塊。泥牆上的二個老式窗戶過小,屋里光線明顯不足。但是到處都打掃得干干淨淨,干淨得地上掉了鹽都可以掃起來吃。正廳和兩邊的屋子里各布了一張桌,桌底下燒著紅通通的炭盆火,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桌子上的筷子酒盅都擺好了,先到的人正圍著烤火扯談。我一看,有李波、王小、廖海和孫寡婦等一些人,算一下,連我和舅舅一共三十人,剛好是三桌。我和大家寒喧了一陣後,便跟著入了席。很快,第一道菜「仙鶴孵蛋」就端上了桌。劉三舉起酒壺在每個客人面前敬過一輪說︰「今天大家賞臉,所邀的都來了,大家看得起我,我心里就別提多高興了。只是沒有好菜,耽誤了諸位的時間,這淡酒請大家多喝幾杯,不要講客氣,等會我還有幾句話想向大家說一下。」
劉三不停地給大家敬著酒。大家吃得很歡快,很熱鬧,一邊稱贊這菜做得好,一邊暢談著改革開放後農村的大好形勢。趁著劉三去廚房里端菜的時候,大家把話題轉到了他身上談論了起來。「劉三這些年呀,掙的錢應該好些萬了,就是不曉得錢都哪里去了。孫二嬸,劉三欠你的豬錢都還了吧?」李波拉了一下孫二嬸的胳膊悄悄地問道。「還個鬼咧!那年子過年,我三十晚上一直守在他家等到半夜,他才想方設法給了我二元錢,現在還欠七十八元。不過,這幾年我也好了,不想問了,隨他把不把都沒有問題。」「我那一百六十元也沒有還,你們的呢?」李波又問王小和廖海。「我們的也沒有把。」二人一同回答。「那就真奇怪了,也沒見他吃蠻好,穿蠻好,家里也沒置什麼東西,這錢硬應當不少呀,哪里去了呢?」大家議論紛紛推測著。
吃完了飯,劉三趁大家喝茶、吸煙的時候把房里兩個炭盆都端到正廳里說︰「大家請都到廳里去坐,我想向諸位說幾句話。」說罷,他走進屋里打開大櫃從里面提出一個帶拉鏈的黑皮包,看看大家坐好了,便作古正經仿著干部做報告的架勢講了起來︰「鄉親們,我是你們大家的老債戶了,今天請大家來,沒有什麼好東西吃,真對不住。過去,承大家大方,近二十多年來,我因治病、買豬和糴吃的借了大家很多錢。不是搭幫鄉親們,我和我老婆這二把老骨頭恐怕早就可以拿著當鼓槌敲了。可是我欠了大家的錢和物,口里說借,但一到手,就是劉備借荊州,就象米進了叫化袋,再也沒有打轉了。其實,從我內心來講,真覺得對不起大家。我並不是不想還大家的賬,只因為那年月隊上收入低,其它的又什麼也不準私人搞,我家孩子多,勞力少,加上營養不良,疾病也特別多,屋破又遭連夜雨,搞得東家借了借西家,‘下雨擔稈,越擔越重’,‘泥鰍滾灰,越滾越多’,再也不得清場了。人,誰不想挺起腰桿當硬漢,做個清白人?雖說鄉親們體諒我,不老來催問,可我見了大家就象是做了虧心事似的難過死了,覺得自己好象比別人矮了一大截,說話難啟齒,出門總是低著頭,恨不得蒙把瓜瓢才好。幸而這些年黨的政策好了,允許勞動發家致富。我從實行責任制起,除作好分到戶的田土外,還承包了二口山塘。這幾年每年能產一千多斤魚。我還養了二百只鴨,每年能產幾千斤蛋,除去成本,一年光這二項純收入就有一萬多。家里有了錢,細伢子看到別的青年都穿好衣服、騎摩托,也吵著要。我說,照現在的政策,再過一、二年這些東西保證全給你們買,現在我先要省著錢還欠賬。他們也真個听話,至今還穿著舊衣服,騎著舊單車。我把錢一個一個地積起來,首先把在遠一點地方親戚朋友那里扯的六千多元還了,免得人家來討時難跑路。現在,我所欠的就只剩下你們在坐這三十位的五千四百八十三元八角七分錢了。今天,我要一次一分一文都付清給大家,從現在起,做一個輕輕松松,干干淨淨的人。」他這最後一句話,就象宣布一件奇特的新聞,一下子把滿屋的人都怔住了。大家用驚異的懷疑的眼光呆呆地看著劉三,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動,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靜了足足有一分鐘,只見劉三提過皮包迅速將鏈子拉開,從里面掏出一大疊整整齊齊的紅紙包放到了桌上。然後望著大家笑了笑說︰「大家感受到奇怪,不相信吧,看,我這就兌現啦!」說著,首先拿起最上面的一個紅包看了一下,把一只卷了的角模平整,雙手托著恭恭敬敬地走到孫二嬸面前說︰「孫二嬸,這還是八一年買豬,欠了你的七十八元錢,二十幾年了,太久啦!真對不住,請莫怪。」然後又拿起第二個紅包走到周醫生面前說︰「這是七九年我第二個伢子發高燒在你那里打針欠了十四元八角七分錢,二十多年了,太久啦,真不好意思。」接著他又給李波、王小、廖海、我舅舅及其他人都送了個紅包。末了,他拿著最後一個走到了我的面前說︰「賢佷,這是欠了你家的一百一十元,請你算一下是不是對?」這突面其來的錢使我愕然了。「你記錯了吧?劉三叔。你從來沒找我借過錢呀!」我很迷茫,驚奇地問道。「絕對沒有錯,我借的錢一分一文都清清楚楚寫了簿的。我早就料到你還不知道這回事哩!告訴你吧,經過是咯樣的︰你們剛下放到永田那一年,有幾百元下放費都由你爸爸保管著,年底我因揭不開鍋蓋了,就找你爸爸借了一百一十元錢去百多里外的關山買薯絲,誰知待我搞了四天之後回來,你爸在我拿錢走的當天下午就永遠離開了大家。听說他的病很急驟,一開始就不能說話。我回來後,沒見你們家來問錢,就知道你爸沒來得及交關。我本想馬上就去還你們的,人要有良心,不能欺死瞞生呀!可是,我想盡千方百計也沒能搞到一個錢,又怕當時告訴了你們來找我要時不得清場,便隱著沒有說出來。我很痛苦,跑到你爸墳上哭了一場,發誓以後一定要照數還你們,誰知一直到今天才如願。瞞了你們這些年,對不住你們和死去的老哥,真不該呀!」說罷,他低下了頭,眼圈也變紅了,眼角上溢出了一串淚珠。
經劉三叔這麼一說,我這幾天來一直在心中嘀咕的那個「謎」一下子解開了。我仔細地端詳著劉三叔的臉,他那端端正正的微微上翹的鼻子和緊閉的厚嘴唇充滿著厚誠和慈祥,顯得那麼可親而又可敬。怎麼能叫他「三痞棍」呢?我心中想著,開始對這個綽號憤憤不平起來,同時,也感到臉上一陣火熱。因為自己原來也這樣叫過他,心中立即產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罪過感和深深的疚愧。
我把接過的錢轉送到劉三叔的手里說︰「劉三叔,您這些年才稍微轉點機,這錢就不必還了,你先留著,我目前的條件比你還是要好些。」
見我和劉三叔拿著錢推來推去,鄉親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開始小聲地議論起來。孫二嬸則有點坐立不安了。她大約是想到原來自己去劉三家討錢時罵得太刻毒了一些吧,臉上顯得很不好意思。只見她猶猶豫豫地把棉襖的下擺掀起來又放下,放下了又掀起,最後終于把手伸進貼肉的內褂子口袋里,把那個早已放進去的紅包拿了出來。然後用手攏了攏頭發,看了大家一眼,站起來走到劉三面前把紅包遞了過去︰「三老,我這錢也不必還了,你先用吧!」「我的錢也不必這麼急。」「我的也慢點沒關系。」「我的也待以後再說吧!」在孫二嬸的帶動下,其他的人全受了感動,不約而同地立起身來,爭著把紅包送回給劉三。
劉三叔被幾十個人團團圍住了,屋里只听到一片推來推去的喊聲,只見到許多紅包在空中不停地晃動。劉三叔顯然是被這種熱烈的場面激動了,圍在垓心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得幫著他先把大家勸著坐了下去。
待大家都坐好安靜下來以後,劉三叔定了定神又開始作「報告」了︰「鄉親們,大家的美意我心領了,我萬分感謝大家。不過,這錢我今天無論如何要還大家。因為這錢一r 不還清,我心里就一r 背個包袱,連覺也睡不著,把錢還了之後,我就月兌落一身枷,心里坦然多了,覺也會睡得著了。請大家不要掛記我,前些年那麼困難都搭幫大家熬過來了,現在還怕什麼?並且還了大家的錢以後,我不是就沒錢了,口袋里還有五百多元留著過年哩。另外,我還借了二千四百多元錢給人家,這里寫著簿呢,不信我就拿給大家看吧。」說著,他真的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和一個紅皮塑料r 記本來。李波順手接過本子,翻開後,邊看邊念︰「四月十一r ,李少凡買化肥借八十元;五月十三r ,劉和生買農藥借六十元;八月十九r ,李光中老婆住院借三百元」
「李光中那個刻澀鬼還找你借錢?真是好意思。你怎麼也肯借給他?記得那年他父子倆同在水利工地上打一年石頭,全隊掙的最多工分,口糧也分得最多,工地上又有糧食補助,全隊那年就算他家糧食足一點。可是你沒有過年飯吃去找他借幾升米都踫了一鼻子灰,不但沒有肯,還把你譏笑了一頓。這事是我親眼看到的,三老,難道你自己反不記得了?」孫二嬸听李波念罷,似乎心有不甘地對劉三說。
「孫二嬸,都是對門鄰舍的,那點小事誰還放在心上,我早就忘了。其實那一回也不能怪他,那時糧食咯緊張,我的名聲和底子又不好,他能不考慮我沒能力還嗎?我那些年不是搭幫鄉親們,哪有今天咯號好事?我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自己好了,鄉親們有困難,我應當盡力幫助。並且,那三百元錢也不是李光中向我開口借的,而是我送鴨蛋到食口站時,路過醫院門口,見他送老婆治病少了錢住不進醫院,我自己找著送給他的,他開初還硬推著不肯要哩!」「你呀,真正是‘宰相肚子菩薩心’,要是我吧,你既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孫二嬸還是有點不滿和想不通。劉三叔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望著孫二嬸微微笑了笑。
這時,天s 漸漸暗晦起來,黃昏已在不知不覺中悄悄降臨。「該回家了。」大家小聲相約著準備謝情告辭,有幾個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誰知劉三又把大家留住了。他又分了一輪j ng裝帶嘴「白沙」煙,笑呵呵地說︰「大家先莫慌,還早著哩,請再稍微寬坐一會,我還有一點子事呢。」說著,他從屋里搬出了滿滿二籮筐捆扎得整整齊齊的報紙包,不容大家推辭就一個一個塞到大家手里說︰「今天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吃又沒吃什麼,反而破費了大家。這包里是十個鴨蛋,二斤燻魚,二斤臘肉,全是自家產的。‘冬瓜蒂,表個意’,大家如果不要,就是嫌我的少了。我今天特地請大家來喝杯淡酒,一是向大家陪禮,我過去欠大家的錢太多了太久了,不這樣‘洗個臉’,心里不好過;二是還有一點事要拜托大家幫忙」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住,用手搔著頭皮,拍打著衣上剛沾的塵土,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再講下去。他悄悄地看了大家一眼,見大家都在專心等著他講,咳嗽了一聲,馬上又鼓起勇氣繼續說道︰「是這樣一件事,大家知道,我有個很不好听的名字叫‘三痞棍’。其實,我並不是願意當**,所以,一听到這個名字就難過死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以前一直欠著人家的錢不還呢?現在,我的情況好了,所有的賬都還清了,這諢名也真想去掉才好。上次,鄉上的陳書記給我訂了任務,明年產了四千斤蛋,三千斤魚,就獎給我四立方木材指標。我也準備把房子新做一下,添置幾件新式家具,把伢細子‘武裝’起來。如今,我想拜托諸位鄉親幫著宣傳宣傳,請大家把我頭上這頂‘帽子’取掉,以後再莫這麼喊了。我自己倒還莫去管他,問題是伢妹大小全都二十好幾了,要開親對眷啦,如果我還留著這麼個名字影響多不好呀!」「好!你放心吧,現在黨和zh ngf 提倡講文明講禮貌,我們大家一定帶頭,再也不這樣喊了。」「我們一定幫你宣傳,幫你‘平反’。」「你家做屋和辦喜事,我們大家都來幫忙。」「我已物s 到了一個合適的姑娘,準備馬上去給你那個大伢子提親做媒,據我看,很可能一說就會成功。」大家又爽快又高興地答應著。
大家說完,只見劉三又從口袋里掏出個皺皮巴巴的小本子說︰「這是我原先的欠賬簿,現在再麻煩各位看看這簿上所記的,算算紙包里所裝的,對對與你們自己記的數目是不是相符?」大家拿起那個本子傳閱著。「對!對!一分也沒錯。」「連r 子都不差。」
「不錯我就放心了。二十多年來,我每欠一分錢都記到了這個本子上,可這本子也象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在我的心上整整壓了二十多年,壓得氣都喘不過來,背都壓駝了。現在,這石頭該搬掉了,我就當著大家的面把這本子燒了吧!」說完,劉三叔把那本子幾下撕爛,投進了炭盆火中。紙片上空立即升起了一縷盤曲上升的青煙,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燒紙的特有香味。接著,「哄」的一聲,一條黃燦燦、紅閃閃的火舌從紙片上歡快地竄起一尺多高。明亮的火光映紅了劉三叔喜氣洋洋的充滿甜意的臉,他那傴僂腰身軀也分明地變得挺直和高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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