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整座余府陷入沉寂,大門前高掛著兩對燈籠,照出一條模糊的人影,踩在爆竹碎片染紅的台階上,望著頭頂嶄新的世家牌匾,散落一縷縷若有似無的清香。
金柯揉了揉鼻子,在余府門前佇足了片刻,猶豫來猶豫去,最後還是轉頭離開。薛睿委托他回京,是為了阻止景塵和余舒的婚事,卻不許他私下和余舒見面,他倒是想來給那丫頭報個平安,只怕好心辦壞事。
他如同幽靈一樣來了又走,無人察覺。半個時辰後,他就模到了公主府的後門,白天他到這里踩過點,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暗哨進入府邸,在湖邊找到一座建築精美的小樓,剛一接近,就察覺到附近有埋伏。
金柯聰明地繞到臨湖那一面攀上二樓,貼在窗子上辨別屋內的呼吸聲,很快就找到了景塵所在的臥房。他用匕首撬開窗子,探身而入,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他能夠夜視,看得見平躺在床上的人。金柯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正要出手先封了他的穴道再把人叫醒,忽然眼皮一跳,伸出的手來不及收回,就被人反擒住了。
景塵猛地睜開眼,卻沒有大呼小叫,眼中的防備在他看清對方之後,換作驚奇︰「怎麼是你?」
金柯有些尷尬地對他笑了笑,小聲道︰「三弟,是我,你千萬別嚷嚷,外面藏著幾個高手。」景塵點點頭,放開對他的鉗制,從床上坐起來,驚疑不定地問道︰「你們不是逃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金柯解釋道︰「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義父他們都在安全的地方。」說完他不等景塵再問,便主動說明來意︰「我這次回來,是為了帶你離開京城去與義父團聚,三弟,你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景塵的眼楮在黑暗中閃爍,片刻後他搖搖頭,低聲道︰「我走不了。」如果能走。他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
「你不走,難道真地要留下來和余姑娘成親?」金柯試探著說︰「可她不是真心想要嫁給你吧。」他不敢告訴他余舒和薛睿兩個人早已私定終身,恐怕他心生怨懟。愈加不肯跟他走了。
誰知景塵很是平靜地說道︰「我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薛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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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柯這下听明白了,他看著景塵的眼神不由地同情起來。這兩兄弟喜歡上同一個姑娘,皆是求而不得,薛睿還好一些。至少他和人家姑娘是兩情相悅,但是景塵呢。他這樣委屈自己,人家姑娘還不知道領不領情。
「哎,我這麼和你說吧,就算你走了,那姓朱的老賊也絕對不會為難余姑娘。相反,你走了,她才能真地解月兌。」金柯並不善于游說,這些話都是薛睿教他的。
「你听著,朱老賊逼迫你和余姑娘成親無非是為了得到天命太骨,可就算他得到天命太骨,他也一樣開啟不了《玄女六壬書》,因為——」他湊近景塵的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因為他拿到的《玄女六壬書》還是假的。」
景塵心頭一跳,難以置信地看向金柯。他剛剛說了什麼,大提點費盡心機奪回的《玄女六壬書》是假的?
「我沒騙你,升雲觀那天發生的事情都是義父一手安排的,他事先推演了許多遍,為了讓姓朱的相信他拿到的是真的玄女書,就連阿弟和余姑娘都騙了,真的玄女書根本就不在義父身上,早就被他藏到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除了他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玄女書藏在什麼地方。而他身上攜帶的那部玄晶書是用南洋金剛石鍛造而成,義父在外游歷十年,才發現此物,又遍尋江湖名匠,才仿造出一模一樣的玄女書,可是它再像真的,也是個假貨,沒有‘知盡天下’的奇用。」
金柯一口氣說完,只怕景塵不肯信他,便狠狠心學著薛睿的口氣說道︰「要是真的《玄女六壬書》,別說是阿弟的性命,就是死去的麓月公主和我義母都活過來,義父也斷然是不會拱手讓人的。」
景塵沉默良久,突然開口問道︰「我爹煞費苦心,就是為了帶走薛睿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聞言,金柯不禁暗嘆,不愧是義父的親生骨肉,這兄弟兩個都是一樣的聰敏過人,只不過那一個是心機難測,這一個是大智若愚。
「等你見到義父,你可以親口問問他。」要讓金柯自己說的話,他只知道大安氣數已盡,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義父就是推波助瀾的那一雙手。
景塵的眼眸忽明忽暗,他緊緊地盯著金柯,像是在辨別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金柯眼楮都不敢亂眨一下,生怕景塵下一刻就拒絕他。
「倘使我跟你走了,你又怎麼保證我離開以後,小魚不會有危險。」
終于見他松動,金柯喜形于色,連忙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拿給他看︰「這還不好說麼,我這里有義父親手交給我的錦囊一只,里面記著辨別真假《玄女六壬書》的秘法,只要你答應跟著我離開,我就將它送到余姑娘手里,到時候姓朱的為難她,她只需指出他手上那部玄女書的偽造之處,姓朱的一定會投鼠忌器,不會拿她怎麼樣的。」
景塵一陣思索,內心有些搖擺不定,既想著這樣離開好給余舒一個解月兌,又怕他走後她一個人應付不來。何況這里頭還有他一點不能宣之于口的私心,他暗暗渴望著有朝一日她能回心轉意,與他重歸于好。
「三弟,你就信我一回吧。」金柯嘴皮子都磨破了,苦著臉道︰「就算你不信我,總該相信你二哥吧,他對余姑娘情根深種,豈會害她?我實話告訴你,就是他讓我回京勸你離開的。」
听到這里,景塵神情明顯恍惚了一瞬︰「是麼。是他讓你來找我?」
「沒錯。是他讓我來的。他還說,你對余姑娘一片赤誠之心,若是為了她好。你定會心甘情願地離開。」金柯自己都覺得這番話說出來有些卑鄙,擺在景塵面前就有一個正大光明抱得美人歸的機會,卻要他放棄離開,這世上有幾個男人做得到?
景塵撐著膝蓋站起身走下床榻。金柯是以看不到他雙眼中剎那涌現的酸澀與掙扎。
「三弟?」
「你容我想想。」
***
眼看著四月就要盡了,余府里里外外透著一股子喜氣。府里的大姑娘明天就要出嫁了,下人們領了新衣裳新鞋,明兒個不光是湊熱鬧,還能領賞錢。怎麼能不期待。
趙慧這會兒卻有些上火,不為別的,今天早上她到北大廂清點物品。正好逮著余小修養的那只小耗子從一堆喜服里鑽出來,再一檢查。就發現嫁衣的領口袖口幾處月兌絲,氣地她直跳腳。
余舒不在屋里,趙慧找來她院子里的大丫鬟一問,便匆匆忙忙往永春苑去了。進了花園,就看見坐在池塘邊上曬太陽的余舒,差點沒把她氣笑了。
「瞧瞧你這臉曬的,都紅成猴子 了,你給我起來,回房待著去。」
余舒正在發呆,被趙慧從搖椅上拽起來,這才回過神,看著她一臉氣惱的樣子,慢了半拍問道︰「您說什麼啊?」
趙慧只當她是被太陽曬暈了頭,並沒發現她的異常,咬牙切齒道︰「我都說了多少回,不讓你們養那老鼠玩,你不知道它多可惡,將你的新嫁衣都咬壞了,你快跟我回去看看怎麼修補。」
余舒「哦」了一聲,隨口道︰「壞就壞了吧,補它作甚。」
趙慧瞪眼道︰「又說胡話,不補你明天穿什麼。」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拉走了。這一折騰就是一個上午,所幸裴敬的夫人秦氏也在府上幫手,她的女紅頂好,想法兒將那些月兌絲的地方用紅絲線一針一針勾了回去,不仔細看,倒瞧不出破損。
余舒興致缺缺地看著她們忙來忙去,一直到衣裳補好,趙慧松了口氣,余舒懶懶起身道︰「我回房睡會兒,娘和舅媽也都歇歇吧。」
瞅著余舒走了,秦氏扭頭同趙慧小聲道︰「我瞧她怎地這麼沒精神呢,是不是同新姑爺鬧別扭了?」
趙慧一邊忙著掛好喜服,一邊回她道︰「不能吧,昨兒公主府還派人送來了幾盆花草給她,我看沒事,女兒家家不都是這樣嘛,要嫁人了,總歸這心里頭有些害怕,嫂嫂不也是這麼過來的?」
秦氏心想也對,這便轉移了話題,和趙慧聊起她們剛做新媳婦那會兒的事了
卻說余舒幽魂一樣回到臥房,穿著鞋子就往軟榻上躺,安倍葵子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頭,等她躺好了,再上前去給她月兌掉靴子,跪坐在腳踏上給她揉腿。
余舒兩眼無神地看著房梁,輕聲道︰「好了,你出去吧,守著門別讓人進來。」
安倍葵子听話出去了,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余舒一個人,她平靜的臉上瞬間布滿苦澀,沒人知道她這幾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薛睿至今沒有消息,眼看著她與景塵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卻無力阻擋。她在花園里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早晨,腦子里冒出了幾百個念頭,最後發現,她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明天一早老老實實地坐上花轎,被人送進洞房。
身後拖著一大家子,她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更沒有自私的權力,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告訴自己,才能忍下心中不甘。
余舒抬起手臂遮住了臉,嘴角蓄起了一絲苦笑,但听她喃喃自語道︰「若我心頭那人,不是你,是他就好了。」
枉她兩世為人,終是為情所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