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權 049 豫北小店

作者 ︰ 受傷的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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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雪,使豫中平原變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朔風卷著雪沙,在大地狂虐。

這一帶的防寒設備是很差的,遇到這種凍死牛的大寒天,小戶人家的老少們,只能窩在屋里的破棉絮堆里,像坡原上光禿禿的棗枝那樣擁著雪團瑟縮。

只有官道邊的酒肆里騰著熱氣。這座盒子似的土壁平頂房子,門有厚實的棉簾擋著,窗有黃白的窗紙糊著,雖說廳里的爐火並不旺,仗著人多火氣盛,倒也顯得熱氣騰騰的。

擁在這廳堂里的並不都是來買酒喝的。他們三五湊在一堆,荷包里有兩個銅錢的,要一碗濁酒,加一小碟鹽水花生米,只自顧自地喝著。荷包空的就只是說些天南海北的話兒陪著。

這時,在一個小間里,隔著個狗肉火鍋爐子,對坐著一胖一瘦兩個五十開外的老人。

弄不清他們是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還是火鍋里的狗肉不夠火候?

筷子還是擺著的,盅里的酒仍然呈烏龜背形。他們只是絮絮地說著,就像來這里不是為的喝酒,倒是專為說話。

那瘦的捻著頷下稀疏的胡須,無限感慨地說︰「五老爺,你在南京城做了這麼多年官,哪里曉得地方上的苦情?如今的老百姓苦哇。十家九戶都是掛起鐮刀就沒糧下鍋。」

胖的那位五老爺下巴光光的,倒是唇邊那兩撇八字須,顯出了一種特有的威嚴。聞言驚詫地說︰「二先生,這我就不解了。不是有好幾年沒打仗了嗎?」

瘦二先生嘆了一聲︰「大明建國,太祖皇帝大封功臣,但這些功臣不但不感激聖恩,反而自持功勛,到處跑馬圈地!再加上大批移民涌進,而且今年官府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征收糧食下手特別的狠,好像要把百姓家的糧食搬完,這般橫征暴斂,與戰災又有什麼兩樣?」

胖五老爺點點頭,憂心忡忡地說︰「這些都是小事,只需忍下這幾年陣痛,以後的光景也會好一點了。怕只怕雪上加霜,戰火又要重燒。」二先生追問道︰「朝廷里又有什麼要打仗的動靜了?」五老爺抹了抹八字須,沉吟半晌,說︰「那倒沒有。整個京師一片歌舞升平,哪有打仗的動靜?」

二先生很不解︰「那五老爺怎說有仗打?」五老爺嘆道︰「這事只怕由不得萬歲爺了。萬歲爺不想打,人家北邊要打,戰禍還是難免的呀!」

「不是听說,今年徐大將軍剛剛把王保保重傷,又俘獲納哈出之子,咱們大明打了一場大勝仗嗎?」

「打敗是打敗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五老爺憤然說著,一口吞下了滿杯酒。

待他放杯時才猛然覺察自己的失態,忙將空杯舉向對方,歉然說︰「二先生,失敬了,失敬了!請干請干。」待二先生喝罷,又給五老爺和自己續滿酒時,鍋子里正鼓噪得厲害,騰騰的熱氣沖出陣陣熱鬧的鼓點聲。

他一手揭開鍋蓋,一手舉著筷子在鍋沿上輕輕點了點︰「五老爺,趁鮮,請!」他從五爺緊擰雙眉吐出的那句「有些事……」的話里,听出其中定然包含許多他聞所未聞的秘聞要事。他極想洗耳恭听,但見五老爺一副心情沉重的表情,明白不是追問的時候,便用勸菜敬酒來調和氣氛。

果然酒菜入喉之後,五老爺心情有了好轉。他嚼著一塊香噴噴的狗肉贊不絕口︰「還是家鄉的狗肉火鍋好呀,十五六年沒吃到了,今天入喉,連南京城有名的鹽水鴨也覺得沒滋少味了。」

二先生打趣道︰「莫非五老爺是戀著家鄉的狗肉火鍋才告老回鄉的?」五老爺莞爾一笑︰「莫非老兄以為我是在南京城里享福不成?這你可是大大的錯了。」

二先生不解地睨著五老爺,酒杯停在唇邊忘了喝。五老爺從那眼神里讀出了他的疑惑,一口吞下杯中酒,「我在官場熬了半輩子,好歹熬過了蒙元和我大明兩個朝代,也上個六品,若在地方,自然也算個有權有勢的人物了,可在京師,真正只是個小芝麻粒兒,見官矮一截。何況最近朝廷不穩,有小人當道,ji n佞專權,要做一個小官更是難上加難了。留給我的只有告老回鄉這條路了。」

二先生干掉了杯中酒,不由奇怪的問道︰「听說咱們皇上是位英明的君主,特別討厭貪官,在皇上的旨意下正在整肅吏治,五老爺何來此言呢?」

五老爺點點頭,雙手抱拳道︰「皇上的用意是好的,只是怕他的旨意被一些有心人拿過來作為清除異己的工具而已,朝廷上的事情,你不知道,就你剛才說的,今年官府征收糧賦特別的凶悍,可知道為什麼嗎?不過是名、利二字而已。」

二先生驚訝地問︰「五老爺此話怎麼講?」

五老爺壓低聲音說︰「一點也不假。說起來這已是今年八月間的事了。對了,七月胡丞相上任,八月二十三,皇上下旨命天下府分上中下三等︰糧及二十萬石以上的為上府,知府秩從三品;二十萬石以下的為中府,知府秩正,四品;十萬石以下的為下府,知府秩從四品。你想想,以糧分品級,那些當官的那有不賣命的。」

這一番話,直听得二先生目瞪口呆。他不住搖頭感嘆︰「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原來以人口定府,現在以糧食定,怪不得、怪不得,皇上怎麼會這麼去做呢?」

五老爺一連干了三杯酒,似乎是將滿月復的憤慨就著酒液吞入肚皮去了,這才郁郁地說︰「遺患無窮啊!這還不是哪個胡惟庸,騙得了皇上下這道旨意,說是能充實國庫,激勵官員,卻沒有想想,這害苦的,還不是天下的百姓,?」

二先生听得連連點頭,捻著稀疏的胡須嘆道︰「照五老爺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也怪不得今年官府秋收後征收糧食,像是饑不擇食的瘋狗一般。」

五老爺心緒既亂,酒興也愈濃了。他連干著雙杯,仍有酒意未盡之慨。他作興推開小酒杯,說一聲「失禮了」,便干脆以碗代杯。

二先生忙說︰「既然五老爺放開量了,我也只好以碗相陪了。」他們在喝了一大口之後,趁五老爺咂嘴品酒味的當兒,二先生問道︰「五老爺,剛才您說的關于打仗的事情?」

五老爺明白現在百姓最擔心的還是打仗。雖然本屬江北的這片土地,被蒙元時期的連年征戰是打怕了,特別是李思齊和王保保的爭權奪利,的確害死了很多人。現在雖然十幾年過去了,老百姓還是有些後怕。

他重重地嘆了一聲說道︰「不妨事的,也挨不到河南這塊地界,最多大家在勒緊點腰帶,挨挨餓就好了?現在大明四面出兵,總算是咱們中原地帶要好一點。」

二先生信服地听著,只是連連感嘆,提不出半句質疑的話來。一時,兩位老人都被一種憂郁感所籠罩,那一胖一瘦被酒染紅了的臉,變成了灰s ,如同窗紙上透過來的雪光。

就在這個時候,在厚雪覆蓋的官道上,有一支百余人的馬隊,疾馳而來。他們一個個披甲帶劍,全副戎裝打扮。看來已是長途奔波,那一匹匹驃壯高頭大馬s 澤極好的皮毛上,閃著汗濕的光亮。

馬隊雖是疾馳,但仍然隊列整齊,步伐有序,可見其訓練有素。在馬隊馳過的路段上,被踐踏成一片褐黑s 的泥漿。帶著污泥的雪團,被馬蹄掀向高空,和著馬背蒸發出的汗氣、騎馬人喘息的團團熱氣,在人們頭頂上,攪出一片混沌的空域。

急切的馬蹄聲被喧鬧的酒店廳堂里的一位耳尖的老人捕捉住了。

長年狩獵訓練出的靈敏耳膜,一里路程內的動靜莫想逃過他。他好奇地溜出屋,爬上附近一處高崗,卻見遠遠一隊人馬,奔馳而來。他定楮細瞅,很快判斷出那是一隊騎兵,而且從士兵頭上的鐵盔和身上的魚鱗甲,可以看出並不是河南本地的官軍。

後面還跟著一串挺長的車隊,大小輜重排開了有數里之遠,中間夾著一群韃子裝扮的步卒,雖然垂頭喪氣,但是根本不畏懼豫北平原上的這些寒冷,走的倒是不比騎兵慢多少。

老人心里一驚,這個地方可好久沒有見到韃子了。難道。

他驚慌地連滾帶爬回到酒店報信︰「不得了,不得了,韃子兵來了!」

百姓們听到這一聲喊,無異于是听到一聲驚雷。頓時整個屋子里變得鴉雀無聲。

老獵人從人們的眼光里看出大伙的疑惑。他說︰「轉眼就會來到門邊了,大伙快去看個究竟吧!」

這時,已有不少人听清楚急切的馬蹄聲了。慌亂的他們,哪還有心思看究竟,一個個恨不得能多生出兩條腿,急急忙忙往自己家里奔。卻是根本沒有想到,大明月復地,朗朗乾坤,怎麼可能有韃子兵的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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