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公言語犀利,深得朕心,真乃朕之肱骨之臣,不知道現如今朝堂一片人心不穩,有意出山否?」
沉默半晌,朱元璋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听的李善長心里不由一跳,頓時跪倒在地上,說道︰「老臣老矣,身體已經不濟,恐難承受陛下的厚愛。」
將話題從頭調整過來,朱元璋也沒有那麼著急,安排給李善長賜座,一切安排停當之後,才有些慢騰騰的說道︰「宋濂比愛卿的年紀還大,但是依舊在朝堂之上咆哮,韓國公還顧忌什麼呢?」
李善長心想,我是不顧忌什麼,如今宋濂已經被皇帝你打入了大牢之中,我還能向他學習,以李善長推斷,之所以朱元璋要嚴懲宋濂,無非就是給他們這些老臣子做一個警示,讓大家不要向宋濂學習,要學會溫順,順應天命。
李善長一副憂心如焚的樣子,說︰「臣有緊急大事稟奏。」
朱元璋問︰「是不是中都又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江浙的那些刁民又鬧事了嗎?」
李善長說︰「臣有罪,但是的確和陛下的猜測有些關系,江浙富戶遷移中都已經數年,但是現在偷偷返鄉者眾多,官府就是制止,人手都有些不夠用了。」
這完全出于朱元璋意料之外。兩三天前還說是國泰民安,怎麼一下又是中都刁民搗亂?他那似乎虛弱的身子好像經受不起這樣的突發事件,說︰「愛卿說說看?」
李善長見皇上這麼問,便有意將語調放緩和。說︰「皇上不必為此事擔憂。刁民鬧事,不足為怪。何能不動搖我大明根基,但是有些話。老臣不得不說,如今大明四海靖平,國富民強,臣以為,中都既然罷建,還不如遣送其還鄉。」
朱元璋說︰「韓國公所說是實,只是我朝應采取何種對策?」李善長說︰「皇上大可放心。臣已定好萬全之策。這次臣之所以親自押運物品前來京師,無非一路沿途為皇上調查民情而已,對于其中的緣由。臣已經略知一二了。」
看李善長避開胡惟庸和宋濂的話題不說,只是說關于中都的江浙富戶,使他感到無比的新奇和驚嚇。他問︰「韓國公,不知到底是何種原因?」
李善長說︰「蓋因我大明在在中都封賞太奢,這麼多年以來,中都已經七成以上都是官田,皇上又遷移人口,卻是無事可做,仍舊需要從故鄉尋找活路。所以為今之計,老臣以為,還是要以減少封賞為主,……」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把朱元璋的心弦繃緊了。李善長這次出手,的確出乎了他意料之外,中都分封太奢。這個朱元璋心里是知道的,因為大明建國。居功者以淮西系人馬為主要核心。
所以當時論功行賞時,也沒有考慮清楚。竟然將封田賜地的地方都選在臨濠附近,而且朱元璋當時想在臨濠重建都城,所以也沒有顧慮這麼多。
但是現在中都停止修建之後,賜給那些大臣們的良田和土地,現在都被圈起來閑置,弄得無人耕種和建設家園,造成了一個很尷尬的局面,就是被遷移過去的江浙富戶無田耕種,但是功臣們所擁有的官田卻在荒蕪。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善長竟然此時將這個事情明說出來,那就是自請削權的意思了。
就算是李善長這次提出辭去自己爵位的請求,也不會使他感到異常。但是李善長卻做出請打擊我淮西派系的勢頭,讓朱元璋未免有些模不著頭腦了。
難道李善長已經默認了自己處置胡惟庸的念頭,而且會幫助自己彈壓下面的官員嗎?多疑的朱元璋馬上就露出有些不相信這個念頭的想法。
這麼想著朱元璋忍不住問道︰「韓國公,你有什麼要求,總會是以大明江山為重的吧!」
李善長好容易站起來,顫巍巍的說道︰「臣一心為國,臣懇請皇上恩準,讓臣前去北平督師御敵,去為大明辦一些實際的事情。」
這一番話,使朱元璋大為意外,果決說話了制止了這次談話︰「就這麼定了吧,韓國公是決然不能離開南京的。」
慣會作態的李善長這時滿面激昂,像是還要爭辯。朱元璋站了起來,客氣地揮了揮手,說︰「朕意已定,韓國公就罷了吧!」
李善長這才抑住內心的情緒,以從未有過的謙恭,深深朝皇帝作了一揖,說︰「臣謹遵聖命。」
李善長走了之後,朱元璋陷入了煩躁當中,有著自己大權在握的欣喜,又有著被大臣們玩弄的感覺,他明顯的感到,李善長此舉,有些熟悉的感覺,那就是當年的劉伯溫辭官返回老家之後,因為一件小事就趕回京師,再也不敢離開一步,一直到快死的那一天。
而如今也是如此,自己剛剛露出想要懲治胡惟庸等淮西派系的時候,李善長又眼巴巴的跑來,自請削權,表明心跡,甚至願意再上前線。
君臣之間再也沒有之前的親密無間,有的只有深深的戒備,想著這一切,朱元璋心里就有一股邪火要冒上來。
接連之後的幾日,李善長沒有再受到召見,而一場異常的變故,在龐煌也始料不及的情況下出現了。
宋濂的次子宋遂、長孫宋慎,坐胡黨之案也被抓捕,宋慎還是北平懷柔縣的縣令,剛剛升職做北平同知,還沒有將板凳做熱,便被抓捕押解進了京師。
宋濂和妻子兒女也難逃劫難被捕下獄,太子朱標竭盡全力搭救師傅。朱標哀求皇帝赦免宋濂,朱元璋不听,朱標磕頭沁血,皇帝罵他「懦弱無能,婦人之仁。宋濂罪當株連。按律當斬。等你當了皇帝之後,再去為他平反吧!」朱標悲憤萬分。跳進太液池尋死以對師傅致歉,被太監救起之後。朱元璋越發生氣,竟至萌生廢了他太子的封號。
太子朱標絕望了,求助馬皇後。馬皇後聞道朱元璋要斬宋濂,吃驚而憤怒。
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宋濂跟了朱元璋數十年,勤謹忠信,扎扎實實地創建了無數業績,對朱家父子大明王朝可謂是鞠躬盡瘁,肝腦涂地了。
宋濂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處處謙恭謹慎,同僚尊重推崇,皇帝倚重信賴。她想起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和次年四月,朱元璋兩次賜詩贊譽宋濂,「聰明心地實無欺,燦燦文辭真可梯。論道經邦誰解及,等閑肯與佞人齊?」
「宋濂家居金華東,滿月復詩書宇宙中。自古聖賢多禮樂,訓令法度舊家風。」每次宋濂入覲。朱元璋起身相迎,命設座沏茶。甚至她和朱元璋早膳,也讓宋濂陪食。她清楚地記得,那年秋日夜宴。皇帝與她請宋濂一同食宴。
她知道宋濂不會喝酒,可朱元璋興之所至,硬要宋濂陪他豪飲三杯。弄得宋濂滿臉飛赤暈頭轉向,走起路來飄飄然踉蹌欲倒。朱元璋哈哈大笑,作了一首《醉贊善大夫宋濂歌》︰「西風颯颯兮金張。特會儒臣兮奉觴。目蒼柳兮裊娜,閱澄江兮洋洋。為斯間而再酌,異清波兮水光。玉海盈盈而馨透,泛瓊囗兮銀漿。宋生微飲兮早醉,忽同游兮踉蹌。美秋景之樂,但無量于彼兮何傷。」
皇帝還大發感慨地說道︰「朕作此歌,意在讓後世皆知君臣同樂一至于此也!」並令太子贈師傅白馬,作《白馬歌》,又是一番唱和……「君臣親密無間雖唐太宗與魏征也不過如此吧?」
馬皇後憤慨地想道︰「怎麼說翻臉就翻臉,竟至忽然要殺宋先生呢?」于是決計與皇帝論理,拼死也要解救宋先生。
就在此刻,皇帝到了坤寧宮,馬皇後劈臉便問︰「皇上要殺宋先生?」朱元璋怒喝道︰「宋濂不殺,不足以鎮天下!」
馬皇後說︰「宋先生犯了什麼罪?」朱元璋說︰「他孫子宋慎是胡惟庸一黨,叛逆之罪。」馬皇後說︰「宋先生孫子犯事,還沒有查清楚,就算是查清楚不是無辜,怎麼就要無故株連宋先生呢?」
朱元璋一拍桌子怒目相向︰「你……你竟敢為叛黨說情?」
馬皇後十分鎮靜地抬眼迎著皇帝的目光,說︰「皇上是否確有證據證明宋先生也是叛黨?甚至皇上是否有證據證明胡惟庸是叛黨呢?」
朱元璋語塞,馬皇後語氣平和地說︰「皇上,既然宋先生並未謀反叛逆,他就還是太子的師傅。平常百姓家替子弟請先生,都能禮義同全,敬以‘天地君親’之列,何況天子之家呢?而且宋先生還鄉居住,遠離京師,哪里知道什麼胡黨之事?」
朱元璋粗暴地捂住雙耳吼道︰「別說了!我什麼也不要听!宋濂必斬!」
到了午餐用膳時,朱元璋的脾氣緩和了,反覺得上午不該向皇後發那麼大的火氣,這是自與馬皇後結婚以來第一次對馬氏的不恭和發怒,鎮靜以後心中難免歉疚,所以午膳時,朱元璋傳諭膳食監特意做了馬皇後平日最喜歡吃的幾樣葷菜︰清炖豬手、紅燒雞肫、糖醋鯽魚、糖拌牛百葉,又特意備了一壺御制陳釀——馬皇後筋骨常酸,每每小酌兩盅——兩只金杯放在皇帝皇後的面前。
入席之後,朱元璋揮手撤去奏樂,親手提起金壺為馬皇後斟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舉杯邀馬皇後共飲,「皇上自飲吧,臣妾今日不舒服。」
朱元璋伸筷為馬皇後挾塊雞肫放到她的銀碟內,她沒有吃,只是伸起筷子專撿幾樣素菜嘗了幾口。
朱元璋奇怪,問道︰「這幾樣菜是你平日最喜歡吃的,今日為何一口不沾?」
馬皇後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唉,既然皇上執意要殺宋先生,臣妾也沒有辦法。宋先生總算是做了俺家伢們師傅一場,如今就要死去,臣妾只按俺在民間時禮節,戒酒戒葷為宋先生修福,祈求先生黃泉路上平安……」說罷眼圈紅了起來。滴下眼淚。
朱元璋動了惻隱之心,想起馬皇後一生對自己的諸多體貼、溫存和幫助。動情地撫著她的手背,說︰「就依了你。朕不殺宋濂了,你我干了這杯吧。」馬皇後越發難禁淚水,什麼話也沒說,端起杯子,一口氣喝干了……。
答應了馬皇後的請求,朱元璋其實心里一片冰冷,對于自己的臣子,更是提放的厲害,他之所以做出一副要殺宋濂的樣子。就是想引出一些人跳出來,但是朝堂之上,縱然宋濂文名之盛,學生眾多,但是卻也沒有一個人跳出來為宋濂說話。
包括李善長這個老狐狸,這個舉動,反而將自己的兒子和老婆都勾了出來,害的自己做了一次老老實實的壞人,真的是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心里不免有些沮喪。
胡惟庸等人,已經押入天牢一個多月了,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拖得時間越長,殺起來就越困難,到了此時。朱元璋開始懷疑李善長的用心起來,難道這個老狐狸故布疑陣。就是為了讓自己生疑心,然後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嗎?
想到這個可能。朱元璋就越來越覺得自己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來,正值盛夏,天氣變得飛快,突然間,南京城就陷入了一片大雨之中。
深夜,已屆亥時,大明皇宮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黑暗中,雷聲隆隆,倏忽間踫撞成一聲劇烈的驚炸,捶擊在嵯峨殿閣的屋脊上,飛檐上。豪雨如注,藉著暴風,萬條雨鞭猛烈地抽打著宮牆,門窗,御道,廣場,樹木,發出一陣陣尖厲刺耳的鳴叫,伴和極不協調的鐵馬叮當的響聲。
撕裂黑沉沉天幕的閃電,如同怪獸閃光的利爪凶狠地伸進每一座宮殿門窗內。紫禁城里巡夜的梆聲和太監斷續的尖叫聲,偶爾從片刻間的沉寂中傳來,顯得蒼涼而遙遠。那風雨中飄搖的宮燈似荒原中明滅閃爍的鬼火。
乾清宮西閣內依然燈火通明。朱元璋默默地佇立窗前,看著窗外的風雨閃電,心中卻如置荒原般孤寂。自己從一個要飯的乞丐,到一個游方的和尚,然後又變成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一直現在成了大明的開國皇帝……似一場短暫的夢,很快被皇帝紛繁的國事驚擾,撕成了光怪陸離的碎片。
他側目看看身邊的老太監一如既往的刻板機械,如木雕泥塑一樣侍立著。朱元璋緩步走近御案前,默默地望著桌上厚厚的卷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道閃電破窗劈來,接著便是幾聲驚雷。朱元璋惺怵地退了一步。目光從御案上的卷宗移到後側的字條房內,那兒呈放著道同之死的詳情,涂節在自己授意下寫的奏疏,納哈出寫給胡惟庸的密信和送信人的供狀,錦衣衛送來關于胡惟庸黨羽的蠢蠢欲動,秦王朱樉最近在西安的所做所為……似一把把重錘抨擊在他的心頭;他雙足如鉛一步步移向御案,頹然坐到御椅上緊閉雙目。黑暗中金花飛濺,次第迭印出一個個模糊的晃動的人影,耳際轟鳴著亂嘈嘈的爭議喧嚷。
「微臣啟奏皇上,萬歲聖明,微臣護法而罹禍,權奸枉法而囂張,罪犯踐法而逍遙,則天理何存?王法何在?!」
是番禺縣知縣道同的聲音。
「草木依舊,人世全非;令出必行,無論賤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鑒既明,天下循規!」
李善長的聲音總是讓人分不清孰真孰假,到底是不是發自內心的。
朱元璋無可奈何地仰靠御椅,依然眯著雙眼,紛亂的幻覺中,恍惚又闖來兩個老人,一胖一瘦,手中各提一只鳥籠,侃侃而談,竟然見駕不跪,大搖大擺地無視他的存在。他們說道︰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皇上功德無量,德澤兆民。可是,大明建國不過十余年,盡管萬歲嚴刑峻法,屢頒誥律,殺了貪官污吏數十萬,而眼下為官者仍然每發貪贓大案,未發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幾代以後……」
「壞就壞在法行于賤而屈于貴!」
…………
「混賬東西!」朱元璋猛睜雙眼,拍案而起,憤怒罵道。
一直垂手呆立的老太監被皇上的突然怒罵嚇了一驚,趕忙趨前小聲喚道︰「皇上——」
朱元璋自覺失態,向聶慶童揮了揮手,振作精神,重新坐到御椅上。
乾清宮依然一片寂靜,外面的風收了,雨止了,只有隱隱雷聲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老太監從宮女送來的托盤上端下一碗冰鎮綠豆湯,悄悄地放在御案上。朱元璋端起碗喝了兩口,似是向身旁的太監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是啊!我想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今後犯贓的,不分輕重統統都殺了!」
老太監听言。不敢仰視,更不敢答話。
朱元璋異常清醒十分果決地提起御筆,寫下了他這一生最難最傷心也是最激憤的一道聖諭。對于朱元璋來說,這份聖諭簡直對于自己來說,就是一個恥辱,一種向大臣妥協的恥辱,早晚有一天,他要把所有的委屈發泄出來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