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糟了,小當家,坊內來了個……」鳳兒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唾沫,在韶靈耳畔低語,似乎受了不小的驚嚇,往日,她可鮮少流露驚慌失措的表情。
「來了個吃人的妖怪?」韶靈收了算盤,拿來一旁的單子,這個月姑娘家想要的東西,她一項一項看過去,合理的就留下,過分的一筆劃去。她笑著調侃,這幾天風平浪靜,如霜雖然還不能下床,但恢復了一些力氣。月娘依舊神情倦怠,但從不流露悲傷。
「官。」鳳兒吐出這一個字,看韶靈神色不變,又加了一句。「來了個當官的。」
「你在坊內的時間可比我久多了,你至今沒見過當官的?我都能隨口說出兩三個人名呢。」韶靈嗤之以鼻,不以為然。
「這個官,不一樣。」鳳兒支支吾吾地,也不知從何說起,一臉尷尬潮紅。
「看來是個年紀不大又沒有腦滿腸肥的官——」韶靈輕笑出聲,覺得有趣,她不知道天下的官有何兩樣,貪官和清官?可來煙花之地的會是清官嗎?既然如此,唯有長得丑陋的官和長得不丑陋的官之分。
「哎呀,小當家你自己去看!我看他要鬧事呢!」鳳兒被無端端當成說笑的把柄,又急又氣,恨不能跳腳。
「別讓月娘出來,她的腿不能動,躺著最好。」韶靈神色一沉,眼底沒了笑意,起身囑咐一番,隨即從廳內走了出去。
官。
官吶。
她看到的的確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官吏,說不準,他是幾百年來最為俊美的官吏。
他是慕容燁。
好幾個姑娘面面相覷,看著韶靈從內廳走出來,一臉無奈,如今才是晌午,客人並不多,可是方才這個男人一走進來,他的隨行護衛,將客人全都趕了出去。
韶靈慢慢抬頭,站在眼前的紫袍男人,沖著她微笑。慕容燁架子不小,逕自找椅坐,交疊長腿,面露高傲微笑︰「我現在就可以羅織十幾條罪名,要你明月坊打今日起,開始歇業。」
「憑什麼?」韶靈紅唇揚起,紋絲不動。
「憑這個。」慕容燁將腰際的金牌丟到她的面前,韶靈伸手一接,細細一看,竟然是皇家的金牌。
她的眼神驟然轉沉,皇帝給信任的臣子金牌,往往是命他們去各地巡視查案,也就是說……慕容燁如今是朝廷的欽差。
欽差到了當地,無論多大品級的官,都無法違抗他。若是到了危急關頭,金牌一亮,就能輕易治罪,無疑是代替天子行使最大權利。
然而,他如今是官,她是民。
「見過欽差大人。」韶靈彎唇一笑,將金牌放回他身邊的茶幾上,彎腰欠身,對他行了個禮,客套又疏離。
幾個姑娘原本還在竊竊私語,她們年輕美貌,並不覺得當官的跟其他男人有何區別,至多多了一些官威,一開始甚至在暗笑這位官吏容貌出眾,調侃著到底今夜是哪個幸運的姑娘服侍這位官吏,跟這種青年才俊共度一夜,就算沒有男歡女愛,也讓她們覺得榮幸之至。說不定,這位是才情滿月復的文官哪……但一看小當家如此恭敬地行禮,她們面色大變,隨即跟隨韶靈,一道福了個身,不敢再露出任何的怠慢和調笑。畢竟官常見,欽差卻是從未來過大漠,就算來了,為了表明清正廉明,這種擺在明面上的應酬喝酒,一定推得干干淨淨,哪里會堂而皇之地在青天白日出入青樓?!
她當然知道,明月坊沒有任何一樁罪名值得落實,但欲加之罪,就很難說了。
她當然也相信慕容燁,不是這麼不可理喻的男人,但在她還看不清他到底為何而來之前,她不願觸怒他。
韶靈唇邊的笑意更深,嗓音輕柔,語氣得體︰「大人,坊內的當家生病,無法前來照應。您若是想看歌舞,跟我支會一聲即可。若是想要陪夜喝酒說心事,你大可翻看各位姑娘的牌子。」
她打了個響指,身後的兩名婢女端著紅色漆盤而來,盤子里一一擺放整齊著紅木制成的方形牌子,上面雕刻了各位姑娘的花名,以墨筆勾勒,古樸而大氣。
慕容燁果然興致盎然地翻看了幾塊,顯然這擺放在最前面的幾個,都已珠寶為名,不難想象她們的花容月色。他仔細地看,氣定神閑地詢問,像是認真至極。「翡翠,瑪瑙,珊瑚,珍珠……有琉璃嗎?我更中意琉璃。」
韶靈壓下心中的怒火,臉上依舊有笑。「可惜,坊內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姑娘。官爺若是不知從何下手,讓我來推薦一位,您手邊這位珊瑚姑娘,是坊內最溫柔,善解人意的。她擅長古箏,彈得最好……」
本以為慕容燁會再度調侃說笑,指明不要這位珊瑚姑娘,但他的眼神數變,俊美的面孔上滿滿當當盡是笑意,神色自如地將金牌收入懷中,俊眉一揚。「好。」
什麼?!
韶靈微微怔了怔,他說好?!
雀屏中選的珊瑚,一襲幽藍色長裙,婀娜多姿,體態豐滿,肌膚白皙,吹彈擊破,小當家提名要這位官吏選她,她早已春心萌動,一听男人點頭答應,她更是面露驕傲笑意,接受其他姑娘的艷羨目光,高高抬起下巴,宛若美麗的孔雀。
「既然官爺滿意,珊瑚,你還不來帶官爺去房內听曲?」韶靈回過神來,朝著身後囑咐一聲,既然他答應了,自然就承認了他來青樓,不過是尋歡作樂,她還有什麼好分心,好阻攔的?!畢竟話,是她自己提的。
「是,小當家。」珊瑚淺笑盈盈地踏著小碎步,從樓梯上走下,走到慕容燁的身畔,身上一股淡淡花香,一只珊瑚珠簪,在黑發之中閃閃發光。
韶靈不改臉上笑意,淡淡地問,跟慕容燁四目相接。「大人,坊內新進一批大漠的桃花酒,過會兒讓他們幫屋內準備一桌酒席可好?」
「好。」慕容燁勾了勾薄唇邊的笑,眼底雲淡風輕,俊美無儔的面龐更顯得風流瀟灑,仿佛他雖然是朝廷中人,但毫不隱晦自己尋花問柳的喜好。
他又說了好!
是,當然好,好極了!
韶靈不願多言,對著慕容燁行了個退禮,她鮮少出來見人,若不是銘記月娘的教誨,以及想看清慕容燁的企圖,她不必對任何人低聲下氣。
如今完事了,她當然要退下,去忙自己的事。
「慢著。」慕容燁對珊瑚搭上自己手臂的白女敕雙手視若無睹,對著韶靈的背影,冷冷拋下兩個字,阻攔她走的更遠。
「大人還有什麼話要問?」韶靈回眸一笑,處亂不驚。
「酒席上只有兩個人,未免太浪費,你既然是明月坊的小當家,不如到樓上雅間來陪坐——」慕容燁笑的不懷好意,看來自如的很,聞言,當下的十來個姑娘,全都變了臉色。
「小當家不是最厭惡出來應付客人嗎?」
「是啊,月娘從不勉強她,她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呀。」
「對對,小當家還有丈夫了,我們也不想讓她拋頭露面,惹來誤會,可是怎麼辦,那位大人是欽差呢,若是不答應,他剛才不說了會讓明月坊關門大吉嗎?」
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竊竊私語,不知如今的狀況,到底要怎麼應對才不傷和氣。
丈夫。
慕容燁的耳力非凡,當然不難听到那些多嘴多舌的花姑娘的言語,但這一個字眼,卻讓她的胸口,沒來由地翻涌著不休的怒氣。
她跟風蘭息……難道在大漠以夫妻相稱,導致世人盡知?!
「我只是代為管理明月坊的事宜,並非當家,更不懂如何陪酒應酬,就不讓大人掃興了。」韶靈果然以四兩撥千斤,神情柔和,雙目清朗。
她一口一個「官爺」一口一個「大人」,更是叫的慕容燁心生不快。
「你若不給我一個面子,就這麼走了,才是讓我掃興。」慕容燁的語氣冰冷,方才的笑靨仿佛只是曇花一現,翻臉之快,讓眾人倒抽一口冷氣。
「可惜我不會喝酒。」幾十雙眼楮都落在韶靈的身上,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神色從容,笑的淡定,說的平靜。
說謊。
彌天大謊。
「正好,爺教你,反正大漠的桃花酒,就算喝上一壇子,也不見得喝醉。」慕容燁冷哼一聲,眼底盡是陰沉,身子周遭泛出來難以親近的氣息,看來並不好相處。
眾人這回連倒抽一口冷氣都不敢,男人個個屏息凝視,女人個個將手中的帕子捏成一團,人人自危,將各路菩薩求了一遍。小當家……你可不能再拒絕了,要是這位欽差當真制造罪名,讓明月坊關門,可涉及到百號人的飯碗啊。
「小當家,你就陪著大人吧,待會兒我要撫琴,大人身邊總要有個能說話的人。」珊瑚也看不下去了,她們都心知肚明,雖然坊內不乏美貌之人,但這位小當家若是好好打扮,擺放在她們中央,也許比她們更炙手可熱。小當家不像如霜冷冰冰的,故作高傲姿態,又不像珍珠一張嘴總是甜的,卻沒幾句可信的真話,更不像媚兒總有一身繞指柔的本事,一看到有錢的公子哥就往人身上貼……總而言之,小當家不媚俗,不貪財,不過冷,也不過熱,反正,就是有一種特別出眾的氣質。她說的話,讓人很信服,她提出來的建議,也頗為合理,她不必冷聲訓斥,也能讓眾人相信,跟著她走,明月坊會屹立不動,光景越來越好。她甚至為她們考慮,每個季度可以退掉一次陪客的機會,不必心力交瘁地做令自己厭煩的事。
若說小當家是坊內的人,實在太過牽強,她的身上沒有她們的氣味,只是一個外來的客人。但她的雙手卻又掌控著明月坊的很多權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位官爺對小當家的興趣,遠遠過于自己。雖然心中有些失望,但很快平復下來,她跟大多數人一樣,很信服喜歡小當家。珊瑚彎唇一笑,作勢拉著韶靈上樓去。小當家明艷動人,比很多姑娘都年輕,若是她頻繁出來招呼客人,還真很難說到底客人是不是更想手頭有一塊多余的牌子可翻。
「徐道,端酒菜上來。」韶靈推月兌不過,冷淡地回頭,目光透過眼神深遠的慕容燁,丟下一句,隨即跟著珊瑚走向房間。
這一場酒席,自然是讓韶靈毫無食欲,珊瑚的古箏再動听悅耳,她也只是沉靜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若不是答應了月娘,她也不必在明月坊受氣。那一次她險些以為月娘熬不過去,只能答應月娘的臨終遺言。月娘昏迷了四天四爺,最後還是醒了過來,但就連看完半本賬冊的精力都沒有,她不得不繼續幫這個忙。一轉眼,都一個月了。她並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只是接手明月坊,並不是她的長久之計。
但如今還在她的職責之內,她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小當家,爺的酒杯空了。」慕容燁看她若有所失的神情,壓抑著心口的怒氣,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長指指了指面前的青瓷酒杯。
韶靈噙著笑意,給他再倒了一杯,他似乎很喜歡桃花酒的滋味,轉眼已經喝下半壺酒。但方才那個稱呼實在陌生,導致他喊自己「小當家」的時候,還愣了一愣。
看著韶靈的眼底泄露一絲不快,但慕容燁卻心情突地轉好,畢竟「小當家」這個名字,听上去並不讓人討厭,相反,很適合她嬌弱的外表,堅定的內心。
「大人,珊瑚已經彈完一曲,接下來讓她來陪你,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了。」韶靈暗自咬重,金蟬月兌殼,趁著慕容燁還來不及反駁,已然步伐輕快,走出門去。
但落在慕容燁的眼底,她的這一個舉動,更像是慌不擇路。
他的自制力不差,她也並不遜色,但她若是當真把他當成陌路,何必那麼慌亂地離開?!除非,她根本沒有說的那麼厭惡他,反感他。
「大人,您很中意小當家嗎?可是小當家跟我們不一樣,她不是出身風塵。」珊瑚放下古箏,站起身來,眼看著這位大人的目光,依舊落在門口的方向,她眼神一轉,心中多了個明白,淺笑盈盈地說。
「我知道。」慕容燁從腰際掏出一個銀錠子,往珊瑚身邊一推,唇畔有笑,臉色緩和許多,再無陰沉冷漠的神色。「多跟我說說她的事。」
「一個月前,小當家剛來明月坊,我們听說月娘打算讓一個外人接管插手明月坊的事務,都很不放心,畢竟小當家看上去還很年輕,又是清白人家,我們好多人都去跟月娘說,不能讓小當家接手。後來日子久了,才發覺小當家很有能力才干,她還治好了好幾個姐妹的頑疾,我們看著她給姐妹看診治病的神態,她的臉上從沒有一絲不耐和厭惡。不但醫術高明,她還為我們想了好幾個法子,從不強迫我們穿太過輕薄的衣裳,讓我們學有專精,不必人人陪客,給我們很多選擇的余地。」珊瑚回答地認真,巨細無遺。「可是小當家已經成親了,上回有個姐妹正巧撞見,那個白掌櫃在鋪子門口等她,雖然沒看清那位掌櫃的長相,但據說氣質出眾,跟小當家極為相配。只是我們再她的故事,我們踫了幾回壁,也就不再多問了。」
見慕容燁但笑不語,珊瑚笑嘻嘻地收了這一個銀錠子,在心中感嘆,果然是大官的出手大方,有了這五十兩,足夠她歇息好幾日,不必每天撫琴陪酒。
慕容燁暗暗舒了一口氣,原來並非是她坦誠跟風蘭息是夫妻,而是一場誤會。風蘭息雖然跟她獨處,但如今已經及時回去阜城,看來這回……他們並沒有任何逾矩的情事。
「月娘跟你們小當家,很談得來?」慕容燁不溫不火地問,看不出他是何等的動機。
「月娘很器重小當家,雖然對我們也好,但對小當家是不同的。她這輩子沒有一兒半女,也許是覺得小當家不會讓明月坊關門,才想讓小當家成為這兒的主人。」珊瑚揣摩著,一臉笑靨,給慕容燁又倒了一杯酒。
慕容燁這回沒有將桃花酒一飲而盡,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酒杯中清澈的酒水,一言不發。
二更天。
鳳兒已經端來了宵夜,熱騰騰的的銀耳羹放在桌上,再三囑咐韶靈要及時喝下,補補元氣。
「我喝完就走。」韶靈對她一笑,她從未晚走,這已經成為她的一個習慣。有時候回到家中,韶光還未躺下,他們姐弟說說話,就要花費大半個時辰。
「小當家,月娘听到了外面的動靜,叫我轉達你兩句話。」鳳兒猶豫了一會兒,看著韶靈喝下銀耳羹,才輕輕地說。
「我听著。」韶靈放下空碗,神色不變。
「月娘說,官,一個官字,就能壓死人。你千萬別得罪他。什麼事,都順著他來。」鳳兒板著臉,裝出月娘老成的語氣,輕緩地說。
韶靈笑出聲來,拍了鳳兒一掌,隨即起身,將手邊的賬冊合上。「我要回去了。」
鳳兒緊跟其後︰「我送送小當家。」
「今兒個就別送了,對了,珊瑚的屋里還有要什麼東西,你們連夜送去。」韶靈想起了什麼,輕聲交代。
「都這麼晚了還會需要什麼呀……」鳳兒笑的曖昧,小臉紅紅,這個時辰,自然是珊瑚陪那位官爺的時候,忙著呢,不會有人要在這個時候喝茶吃宵夜的啦。
韶靈卻因為鳳兒無心的一句話,心縮了縮,她的喉嚨突地干澀難耐,只能端起桌上的茶杯,將剩余茶水一飲而盡。
他到珊瑚屋里,已經大半天了,至今還未出來,看來是要在珊瑚身邊過夜。
她為何還在意?!為何還心痛?!為何還……有些胸悶難受?!
他們之間,早已沒有關系了。
她不相信自己可以忘記殺父之仇,她沒有這方面的信心。
他們如今的距離,才是最好的吧。
所以,她不該再去管,到底他身邊的女人,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
反正不是她。
永遠也不會是她了。
她走在夜色之中,抓了抓裙裾,卻又很快無聲松開,步伐倉促,夜色染上她的面頰,她的眼底深不可測。
因為比往日回去的更早,韶光剛剛合上書,打算安睡。
「韶光。」韶靈笑著喚著他的名字,握了握他擱在錦被上的手,韶光會意一笑。
「姐姐——」韶光一身素白里衣,少年的面目清俊漂亮,眉宇分明,在大漠跟同伴玩耍,臉色不再過分白皙,當真有了男孩子的模樣。他笑著問︰「我們何時回去?」
「你想去哪兒?」韶靈卻心中咯 一聲,輕輕嘆了口氣︰「京城?」
「我想回那兒。」韶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支支吾吾半天,總算說出口了。
「那兒?」韶靈輕輕蹙眉,一時想不起,到底是何地,她眼前突地一閃而過一個念頭,一把扼住韶光的手腕,不解地追問。「要去幽明城?」
「姐姐跟……七爺鬧翻了嗎?我許久沒看到他了。」韶光遲疑地說。
「那里不太合適。韶光,是我最近讓你覺得孤單了吧,再過兩日,我帶你去大漠其他幾座城池走一走,見識一下其他的好玩玩意兒。」韶靈壓下心中的萬般情緒,神色一柔,說道,試圖安撫韶光的心情。
「嗯。」韶光點了點頭,頭一回隱瞞了自己的姐姐,其實今天白天,七爺已經來見過他了……他還帶自己去騎馬,並允諾要親自教他射箭狩獵。
「你姐姐射箭的本事,也是我栽培出來的,你想嘗嘗在馬背上馳騁,隨心所欲狩獵的滋味嗎?」當時,慕容燁這麼問他。
他竟然點頭了。他想,他喜歡,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興許他依舊不喜歡七爺的輕佻不羈,但他的確折服于七爺的男人手腕,不凡身手。
頭一回,他不害怕跟七爺單獨相處,過去七爺雖然常常開自己的玩笑,但如今卻不太這樣做了……姐姐跟七爺,都跟在雲門不一樣了。
「韶光,你要習慣。」韶靈呼吸一滯,但還是強笑著,也許到最後,他們只能彼此相依,他們是宮家最後的親人和血脈。
他必須學著習慣,遠離所有的危險,不再讓她擔心的要死。
藏匿在人流之中,也許不是好方法,但只要能將他們的身份徹底的掩埋,是掩埋在黃沙之下,還是掩埋在棺木之下,是她必須面臨的抉擇。
她要好好活下去,她活著,韶光才能活。
「睡吧,別的事明天再說。」她覺得很累,給韶光壓了壓被子,心中卻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韶光無奈地點頭答應,躺下了身子,卻不曾合上眼,心緒轉個不停。姐姐這兒半句話都問不出來,難道他要去問七爺嗎?!七爺為何會從京城追到大漠來,他還是不明真相,只是他曾經排斥七爺當自己的姐夫,但時間久了,他似乎早就把七爺放在姐姐身邊的位置了。
韶靈剛回到自己的屋子,將門反手掩上,突地一人捂住她的口鼻,一手勾住她的腰際,她被逼迫著退後好幾步子,撞上了一個堅實如鐵的胸膛。
她大驚失色,正欲抬腿拔出短靴中的匕首,卻被來人腿一勾住,一掌扣住她的膝蓋,害的她動彈不得。
「你是哪里派來的?太後叫你要來取我的性命嗎?」韶靈心中一涼,面色死白,毫無血色,她察覺的到自己身上的寒毛,一根根豎起來。本以為自己的身世可以隱藏好些年,難道上回在京城仁壽宮偷听的時候,已經被查清楚了?張太後最終按耐不住,要手下取她的項上人頭回去復命?!讓宮家在地下團聚?
她實在想不起來,到底還有什麼人,會在她的屋子里等待許久,埋伏著,然後——她咬緊牙關,被牽制住,她沒辦法拿出匕首自保,口鼻被緊緊捂住,也無法咬傷對方,爭取逃跑的機會……
她的心,寒涼的失去了任何溫度。
可是她好不甘心……不甘心這麼就死……這個殺手殺了她之後,就會去韶光的屋子,韶光比她更羸弱,難道要他跟年幼的自己一樣,被一劍穿心嗎?!韶光才十一歲啊……
她的眼底一片水霧,仿佛看到地下赤焰燃燒的縫隙,在她的腳下裂開,她再怎麼不甘心,也無法抵過一個武功高強的人!
捂住她口鼻的手掌,漸漸松了下來,接著是扣住她不安分的膝蓋的右手,也垂在身側,一道無聲的嘆息,拂過她的耳畔。
她的身子一震,她不相信從京城派來的殺手,會手下留情。
「我在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忍不住,說出實情。」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的身後響起,無疑是一道驚雷,幾乎將她的魂魄披散。
韶靈的面色死寂,幽幽地轉過身去,一身黑衣勁裝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後,扯下遮擋面孔的蒙面巾,他冷著俊臉,更顯堅毅俊美。
他實在沒辦法,才出這一招,雖然他于心不忍看到她以為自己要死去的輕輕顫栗,他無法刻意忽略她冰冷的身體,他還是拼命一搏。
果然,這才是真正的理由。
不再需要任何解釋了。
「你到底是為了何事來大漠?」韶靈壓下方才心死的恐懼和壓抑,退後兩步,雙手緊握,整個身子緊繃的像是石塊。她當然知曉這是慕容燁逼自己坦誠真相的手段,只是那一瞬間,他演的太過逼真,動作毫不留情,毫不手軟,甚至隱藏了自己身上的白檀香,害的她誤以為是殺手前來取命。
否則,她怎麼會把真相說出口?哪怕只是只字片語,慕容燁這麼聰明的人,豈會听不懂其中的深意?!
「當然是為了你。除了你,還有什麼事讓我掛心?」慕容燁雖然已經猜到了幾分,但從她的口里听到這些話,依舊不無震撼,他的黑眸冷沉,眼底萬千情緒,宛若洶涌海浪,卷起太多太多的不舍和心痛。
「若我不用這種非常手段,你想瞞我多久?到你我老死的那一天?!」慕容燁朝著她走去,面色森冷,雙掌用力,一把扼住她的腰際,逼著她不能再退後,跟他保持距離。
「如果可以的話,我求之不得。」韶靈緊緊蹙著眉頭,額頭的冷汗落在慕容燁的眼底,依舊是令他心驚肉跳。
求之不得。
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那輕而易舉用四個字來挑釁的小女人。下一瞬間,他伸出手,猛地將她拉進懷里,狠狠吻住她的唇。被吻得措手不及,韶靈瞪大了眼,有過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收回神來,想到他是誰,跟著立刻掙扎起來,小手猛捶他的胸口。只是,早已習慣他撫觸的身子,卻因為他的氣息、他吻她的方式,逐漸逐漸的酥軟無力。
她為何無法堅持再狠心一些?為何偏偏因為他的堅決而心軟?!她一遍遍地質問自己,眼底卻又騰起一片水霧。
好不容易,當他終于松開她時,她滿腔的怒火老早全都煙消雲散,只能望著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喉嚨干澀的發疼,如鯁在喉,她用盡全力推開他,轉身不看他。
真相被如此殘忍地曝露在他們的面前,就像是死無全尸的野獸,她不忍看,也無法繼續欺騙。
「命運真是捉弄人。」慕容燁不再強迫她,她削瘦的肩膀,縴弱的身影,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頭,他除了嘲諷上蒼的戲弄之外,卻無法生她的氣。
她忍耐著,不讓真相刺傷他,就算埋怨她愛的人是風蘭息也好,接受他的勃然大怒也罷,她一直品嘗著這些辛苦,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我沒什麼話好說了……」韶靈幽幽地輕嘆,不願再回憶那些無法改變的事實,垂著長睫,扶著床榻而坐。
他輕笑一聲,刻意推開窗,讓風雨聲傳到韶靈的耳畔。「外面開始下雨了,你還忍心要我走?」知道了真相,慕容燁更不願放手,他原本就不畏人言,就算他們的結合如此可笑,那又如何?!他不會讓多余的人,知曉這些事,更不會讓任何人,對他們的感情指指點點。
下雨?!
韶靈的意識混沌,本以為是他的謊話,但順著他的聲音望過去,不無驚詫。
大漠很少下雨。
每年都只有幾次機會,能听到雨聲。
慕容燁走到她的身後,看到她臉上流露出來的不忍,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蓋去她所能看見的一切。
「你能不能把我當成慕容燁就好?」慕容燁的眉心一抹疼痛,嗓音溫柔的可怕。
韶靈的雙眼,只剩下一片黑暗。覆在雙膝上的蒼白小手,不禁開始顫抖起來,他的每一個字,柔情似水,令她的心無法抵抗,無法拒絕。
「之前的名與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回憶,你都不要了,我救下你的時候,你發了高燒,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是韶靈,我們認識都十年了,算是日久生情,我們沒有去過京城,一輩子都在雲門。我沒有其他的親人,只有你一個……」慕容燁俯下俊臉,貼上她冰冷的面頰,黑眸幽深,強忍著心中的悲愴,字字堅決。「你也把我放在第一位,其次是韶光。」
她試圖著睜開猩紅的雙眼,耳畔傳來不小的動靜,窗外的這一場雨,好大。
大風將雨水吹到她的臉上了嗎?否則雨水落在她的長睫上,墜下,匯入她的眼底,虛化了她眼前看到的一切。
慕容燁早已松開了手掌,坐在床沿上,面對著她。他神色動容,微微一笑,仿佛那些自欺欺人的話,他覺得萬分尋常。
他吁息,口氣轉軟,又道︰「靈兒,我在你父親的墳前答應,會照顧你,保護你,若是他不願接受,至少也該托夢與你,告誡你別再跟隨我了吧。可是沒有,他一定也贊成,而不是反對。他是朝中重臣,他在朝野這麼多年,不會不清楚其中的厲害,被皇權連累的臣子,千百年來也絕非他一人。他臨死前的意願,是不想讓你再回京城,找出真相,是嗎?他是一位慈父,不想讓悲慘繼承給你,只想你活的自由舒心。」
韶靈的身子一震,久久凝視著慕容燁的面孔,遲遲無法開口。
「這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你覺得跟我有關嗎?」他的黑眸,格外銳利,像是大漠的蒼鷹,盯住了獵物,不肯放過哪怕一剎那。
她沉默不語,但眼神卻已經暗暗軟化。
慕容燁扯唇一笑,繼續說道。「我一出生就被送到幽明城,當然是跟此事無關了。既然無關,我被迫失去你,我不無辜嗎?」
無辜。
韶靈心中酸楚,眉間滿是憂傷,她早已失去任何防備,哪怕要朝著他淡笑一下,也無能為力。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在動搖她。
本以為在心底深處牢牢生了根的決定,她可以守著一輩子也無妨……但為何因為見了他,她卻更心疼了?!
「十幾年前的皇權之爭,累及朝臣,江山易主,跟你就更沒關系了。既然無關,你被迫失去我,你不無辜嗎?」慕容燁的薄唇抵在她發邊,輕笑出聲,但笑聲之中卻又暗藏著一聲低不可聞的喟嘆。
他們兩個人都一樣無辜。
他們只是環環相扣的仇恨最後的一段糾葛。
是啊,她失去他了。
她不由得心虛,反省低頭,又被他給扳正臉,直勾勾與他相視。
握得死緊的白色粉拳是她的,輕覆其上蜜色的大掌是屬于他——那手心傳來的冰冷溫度及淺得近乎無法辨識的顫抖,是來自于他——她最冷靜、最自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七爺。
「我足足想了好幾個晚上,才想清楚怎麼跟你說那些話……免得你覺得我在說風涼話,不放在心上。你父親的死,是一條人命,他的分量很重,很重……重的我要格外認真地思索,到底怎麼樣,才能說服你,又不傷害你。」慕容燁低低地說,仿佛是在床底之間的悄悄話,眼神異常溫柔。「可是靈兒,你都可以承受這些,我為何不能?我會讓自己的女人一個人受苦憔悴嗎?!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壞。」
「這件事會壓在心上一輩子的,這樣也沒關系嗎?」她卻堅持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小手覆上他的胸膛。沒有血色的唇,掙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他薄唇上揚,卻不見半點笑意,說的話更是尖銳如刀。「你若覺得看到我就會想起那些事,我給你時間,但你不能因此而拒絕我,用其他的不可靠的理由——你亦不必害怕,無論是誰在往後想要你的性命,他必須過我這關。若是能踩踏在我的尸體上取你的性命,就算是他的本事。」
那一雙燦若星辰的眼,久久凝望著韶靈,她心中幾分牽動,只听得他繼續說。「這輩子我就想要你,只想要你,不想再等下輩子。在這件事上,我可沒有太多耐心。」
兩人的視線凝聚在一起,韶靈鼻子發酸,喉嚨干澀,一句話也說不出,遲疑著伸手握住他的手,但他很快翻過手掌,兩人的五指緊緊握住彼此。他笑了笑,心中多了幾分快慰和舒心︰「我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你不是最清楚的嗎?身不由己的身份,我沒想要,只要你點頭願意回到我身邊,我這輩子都不會成為御家的人。我永遠都會是你的七爺,永遠都會是慕容燁。」
或許是他說的過分冷硬堅決,她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當真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嗎?!
韶靈心神牽動,含冤而死的父親若是知道她被幾句話就動搖了好不容易做出來的決定,不會指責她嗎?!
不行。
哪怕不知道為何不行,她沒辦法點頭答應,含情脈脈地看他,挽留他。
張太後的話,每一個字都刻在她的心頭,張太後曾經想要籠絡父親,曾經給過父親一個台階下,只要父親答應成為張太後和六皇子那一方的人,他不但能夠保住前途,更能性命無憂,甚至,還可以將唯一的女兒送上皇妃的位子。父親冷言拒絕張太後的求好,不只是他頑固的忠臣理念,更多的……是因為她,是不想把她送入皇宮那個牢籠去啊。
若不是顧慮到唯一的女兒,想給她一個自由的人生,父親也不會死。
只要……她再堅定一點,再鐵石心腸一點,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的痛苦!她的理智……在崩裂,在消減。他可以無視她的身世,無視他們之間的糾葛,可她可以嗎?她甚至從未想過,在這一次分別之後,兩人還能和好如初——
若是答應了,父親的死,會讓她一輩子愧疚難安!
她混亂,盲目,顫抖,一旦她輕輕一點頭,往後一旦再後悔,就再也來不及了!到時候,還要讓他同樣陷在痛苦之中,再來安慰她嗎?!
她的眼神冷了。
她的手掌收回來了。
她的心意,很快地在改變。
慕容燁的心陡然一沉,方才與自己的相識的惆悵神情,像是虛假而不曾存在過,苦澀哽咽的嗓,哪里還在,只听她咬牙,字字從牙縫擠出來︰「我,不願見你,情願死,也不見你。」
「門在那邊,您請自便。」
慕容燁聞到此處,陡然站起身來,身影在屋內的地面上拖得很長。他駐足看了韶靈一眼,驀地轉身走向門口,回眸冷笑,平時待韶靈總是可親溫柔的他,表情猙獰陰狠。他明明是含著笑,卻冰冷的黑眸一下子盯住她,她一噎,雖然只有電光火石的一瞬,她該向他笑的,她該說出點兒什麼來的,但也是電光火石般爆發的苦楚,讓她就連他看向她那麼那麼短暫的一刻,都笑不出來,都無力掩飾自己心里的悲哀。
「原來,你這麼恨我。」
門被狠狠拉開,一陣冷風灌入並不太寬敞的屋內,讓韶靈不寒而栗。她克制自己不去回頭看他,不要給他送上一把傘,不要再去想,方才的那一句話有多傷人,既傷著他,又傷著自己。
雨,下的好大。
她緊緊握住自己的指尖,不讓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因為長久的忍耐,手心早已有了久遠的新月形痕跡。
但她做出的決定,對嗎?!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雨聲,一點一滴地,帶著冰冷的溫度,狠狠打在她的心上。
他就這麼沖出去,傘都沒拿,雨勢越來越大,他該有多冷……就算他身子骨強健,也不見得不會生病受苦。
她根本不恨他啊——她多想說出那些埋葬在心里的話,可是她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將來的結果,是否會讓彼此變得更淒慘。
再度見面的話,如果這輩子還有這個機會,他會是誰?他會點頭答應成為御家的子孫嗎?!他……會成為徹底的陌生人。
只有堵住了她的退路,她才能帶著韶光,在茫茫人海之中活下去。
只要她接近慕容燁,回到慕容燁的身邊,她的秘密遲早有一日會被查出,一旦張太後要殺她,她不要他看到自己受苦受罪的模樣。
甚至,不能讓他有機會看到她死在他身邊的樣子。
仁慈,狠心,都在一念之間。
她不要他也面臨那種錐心之痛,就算分別,至少他知道她還活著,而並非時時刻刻會面臨死劫,她更不能讓他為了自己,對抗皇族,對抗朝廷,淪落玉石俱焚的結局。
距離越近,他就越危險,她的身上藏著一個火種,到時候,真要沒有任何辦法,她不能讓火勢蔓延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他才是最無辜的啊。
不見他,她還可以在記憶中想念他,生離死別,她只能選前者。
不要再進一步了,韶靈,真的不要了。
但她為何掀起裙裾,為何走向門口,為何不是關上門就好,為何沖入雨簾,想要將他的身影刻在眼底,為何好想喊出他的名字,好想挽留他……
那是一種莫名的疼痛,在骨髓里種下了毒草,讓她深陷仇恨和愛意之中,左右為難,幾乎把她的血肉榨干絞碎。
愛意。
她怔住了,方才在腦海一閃而過的心緒,從何而來?!
她……愛他嗎?!
若不喜歡慕容燁,她不會將自己的身子給他,多年的寂寞也不至于讓她如此隨性而為。但她從未想過,在日夜相處面對,不知哪一個清晨,不知哪一個午後,不知哪一個黃昏開始,她竟然愛上他了嗎?!
否則,她為何要答應成為他的妻子,為何要許諾為他生兒育女?!那些,不是說笑,她是認真的。
她或許曾經在過去的片段之中偶爾迷失過自己,但卻沒有如此堅定地想去維護一個人,甚至,就算自己那麼不舍得,她還是說了狠話。
她親眼看著自己飛父親死去,她不能讓慕容燁跟她一樣,失去至親的人,那種痛……遠遠比身體上的最致命的的傷痕更為令人崩潰。
雨水毫不留情地從天際傾倒而下,澆熄了她身上所有的溫度,直到最後,她的衣裳從外到里,墨黑長發的每一根青絲,全部被雨水澆透。
她卻不覺得冷。
她只覺得……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她躺在冰冷的泉水之中,什麼都抓不住,任由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一點一滴跟隨著冰冷的雪水而去。
就讓她欺騙他最後一回吧。
也是這輩子的最後一次了。
「等的時間比我想的要久。」
伴隨著這一道最熟悉不過的低沉嗓音,一人走向她,雙臂環住她的身子,嗓音低啞的宛若壞了嗓子的男人,每一個字,都壓抑著難以分辨的情緒。
若她不想見到他,應該閉門不出,應該倒頭就睡,應該……毫無回應。
但即便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雨,她還是跑出來了,甚至忘了撐一把傘,傻氣地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澆灌她,把她從頭到尾全部淋濕,而她的目光……一直望著大門的方向,哪怕雨水從她的睫毛上落下,匯入眼中,她還是沒有離開,沒有移動一步。
「以前我說過不想試探,但不用這個法子,你看得清自己的心嗎?你說不想見我,你騙我不在意分別,是這樣嗎?」他察覺的到她身子的緊繃,知道她有時候倔強又頑固,但心地絕對不壞,但越是面對艱難的境況,她就越是不願低頭妥協。「方才那些話夠傷人心的了,你真是狠心……」
可是她越對自己狠心,他就越不難看到她的隱忍和悲愴,越是無法克制自己對她心生憐惜和不舍眷戀。他的嗓音漸漸變得溫柔,雙臂又緊了緊,幾乎把她嵌入自己的體內,跟他徹底融為一體。
那一刻,她當真全都忘記了。
仇恨和恐懼,都被拋在腦後。
不只是慕容燁的話,震撼了她,感動了她,而是……他給了她一個繼續做夢的希冀,她好想要留住他,就像是一年多前的那一個晚上,她想要抓住他,抓住他的身體,抓住他的心,她要有一個愛人,一個親人,一個……家人。她要一份被接受和接受的感情。
胸口下的心,跳的很快,他的胸膛暖熱,慕容燁趁著淡淡的光看著她,她紅唇顫抖嚅動,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他的心久久懸著,方才不過是隱藏在暗處,若是她再不追出來,他更會覺得自己一廂情願,但他等到了,他明白有些話不用再听,她的舉動已經告訴了他真相!她想念他,跟他想念他一樣!
他將俊臉貼上她的面頰,自己懷中的仿佛是一個冰雪做成的女子,他極為心疼,雨水從她的黑發上滴下,滑落面頰,墜入衣領。他知曉她暗中察覺到敵人的氣勢強大,她再如何**自主,也是無法跟皇族作對,一不小心,被揭穿身世,後果不堪設想。若他無法給她最大的保護,無法讓她覺得安全,她是不會用兩個人的安危去冒險的。
他幽然淺嘆,因為過于了解她,讓他體會到她的難處,看得到她裝作強悍的理由。「我會避免當年的結果,不會讓你眼睜睜失去我,當然,我也不會眼睜睜失去你。」
他懷中的女子,漸漸有了反應,仿佛這一句話,解除了她身上的咒語。
「我知曉你有多痛苦,笑著熬過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有多難過……你偶爾提及的過往,你的雙親,你的回憶都是滿足而甜蜜的,不明不白地失去了親人,因為一個人的一道指令,你也甚至死過一回。我曾經問自己,我到底……怎麼奢望你能原諒?從而繼續跟過去一樣,毫無保留地接納我?」他一手摟住她的脖頸,俊臉在她冰冷的側臉上磨蹭,他想念她,不只是男女歡愛的**作祟,而是……愛。他們之間的隔閡,逼著她對自己藏起了所有的話,逼著他們無法坦誠相見。
只要她的心里還有他的位置,他相信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每次見到他,她就要忍耐著回憶的鋸齒再度將她鋸開,血肉模糊,傷痕累累,至死方休。
當愛恨被積壓在她的胸口之下,她說的沒錯,她怎麼受得了?他也看不下去。自從得到了她,他就再也沒想過要放手,不曾因為風蘭息抑或其他任何男人,但這回……他動搖,他不忍,他舍不得。他們過去的日子,都是有說有笑的,彼此都覺得心中甜蜜,但如今呢?韶靈已經比尋常女子堅韌許多,在知曉真相之後,還撐過了這麼久,不曾武斷地遷怒于他,只因她還看得到彼此的感情和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若是換做別人,早就仇人眼紅,分道揚鑣了。她如此冷靜,更令他心疼,她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不把仇恨和憤怒加注在他的身上,才不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半個仇人,要多麼費力才把他跟那個女人分隔清楚?當負面情緒勝過一切,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回憶起某人時,產生的只剩「恨當初不相識」的憤懣,誰還會為其感到傷悲或難過?甚至,深夜她不曾拒絕過一回他的索求和渴望,但他甚至不曾察覺,他得到紓解和歡愉的那一剎那,身下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麼……她也覺得愉悅?還是,她的心口幾乎要撕裂開來?
他若繼續跟以前一樣沒有遮掩沒有克制地愛她疼愛想要她,才是真正的無情和冷漠。她近日來的消瘦,愈發明顯了,哪怕她依舊輕松開朗,從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多愁善感的心思。
「我想,雖然很怕再度被你拒絕在門外,但能見到你,能夠讓你重新回到我身邊,這樣的誘惑比折損我的驕傲和尊嚴更迷人。」他笑著說,俊美的面目上哪怕被蒙上一層雨水,也無損他的堅毅。
她怔怔地望著不遠處,明明依舊是無邊黑暗,背脊竄生的寒意太強烈,在溫暖的夏夜卻讓她產生置身于冰冷雪地的錯覺。
他很有耐心地,輕緩至極地逼問︰「還是你……到這個地步,還要趕我走?」
話音未落,他利落地松開了雙臂,韶靈的身前頓時變得空空落落的,如今的境況,她根本不曾預料到,明明被自己驅逐他的理由而撞得心疼,如今听他再三說明他的決心,她卻當真害怕起將來沒有他的幾十年漫長歲月……到最後,她會後悔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同甘共苦,還是後悔曾經冷漠地推拒了他?推拒了一個曾經那麼喜愛自己的男人?!
他當真松了手,她甚至听到他在雨中轉身的聲音,她的心如刀絞,再也無法忍耐,急忙追上他,從他背後環住他的腰際,將面頰緊緊貼在他的背脊上。
滾燙的眼淚,從干涸的眼眶之中溢出,沾上他的華服,慕容燁俊臉上的怒氣,漸漸崩下。
他牽住她的手,帶她回屋,按住她僵硬的肩頭,逼她坐在圓凳上。
薄絲衣裳,阻隔不掉那股炙熱,**藕臂,縴細得容他一手掌握,他察覺的到她渾身濕透,全身發抖,她的顫抖,惹來他的不快,急忙以真氣匯入她的掌心,不讓她再受一次病痛折磨。她輕輕吐息,紅唇不再發白輕顫,氣息像溫暖春風,拂面而來。慕容燁緊繃的臉龐逐漸柔化,隨著輕嘆逸出口,最後一絲火氣消失殆盡。
「你真的肯留我?」慕容燁俯下俊挺的身子,跟她四目相對,不給她逃避的機會,要她給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拒絕模稜兩可。
她的眼底不再跟往日一般璀璨明亮,而是蘊含著迷離淚光,她鮮少哭泣落淚,不喜歡將眼淚當成是女人的一種武器或是討好人的一種本事。但她這回,情不自禁流淚,她深深望入那一雙幽深的黑眸之中,察覺到他的幾分柔和,默默點了點頭。
重要的是他。
听見她為他而眷戀不舍,願意讓自己留下不走,慕容燁胸口的喜悅漫開。但她顯然過分驚慌失措,還未徹底回過神來,跟往日精明聰慧的樣子截然不同,像是一個在迷霧之中躊躇徘徊的孩子,他輕輕嘆了口氣,看著她的衣袍落下的水跡,已然在地上積成一大灘水,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給她月兌了外衣,長裙,接著是白色里衣……直到她只著一個粉色絲綢兜兒和月色軟裙,他才放過她。
慕容燁朝著韶靈笑了笑,雖然很想繼續代勞,但既然他明白了韶靈的心意,就不必急于一時。「把身子擦干,別受涼了。」
他將白巾塞到她的手心,她眼波一閃,緊忙走到衣櫃前,給自己取了一套干淨里衣,躊躇了半會兒,才找出另一套絲綢里衣。
「你也換下衣裳吧。」被淋得像是落湯雞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她將白色里衣送到桌上,慕容燁黑眸一暗,似乎並不覺得高興。
這套里衣,樣式分明是男人的,出現在她的閨房,可見關系何等親密,難道……
「是韶光的,前幾天才讓裁縫幫他做了幾套衣服,放在這兒忘記給他,你穿的話,也許太小,不太合適,你要試試嗎?」韶靈察覺到他的情緒,神色一柔,輕聲問。
慕容燁拿起上衣對了對,十一歲的少年跟他這個二十五歲的成熟男人,顯然無法對的上,他放棄讓身子崩裂韶光新衣的打算,而是去屏風後換了白色長褲,雖然褲腳只夠得到他的小腿肚,但至少比起不著寸縷來的好些。
韶靈彎下腰,鋪好了被褥錦被,轉身看他,他赤著上身,雖然穿著白色長褲,韶光即使抽高了個子,但韶光的褲子在慕容燁的身上,實在是太小,緊巴巴地包在她的身上,說不出的怪異。
他的胸前,依舊還殘留著濕氣,她看不過去,以白巾擦拭了一遍,他並不客氣地坐在床沿,任由她給自己擦拭了脖頸,前胸,後背,她不厭其煩地擦干了他的墨黑長發,直到身子恢復了干爽,他才掀開粉色錦被,躺上床去。
雖然一個大男人蓋著一條粉色的錦被,實在格格不入,但他還是格外貪戀這個被窩,有她的清淺香氣,軟枕枕著他的後腦,連日來的疲憊,讓他很想閉上眼,徹底地好好睡一覺,做一個美夢。
韶靈得了空,才獨自坐在銅鏡前,看他饜足地安睡,她抿唇一笑,一遍一遍地擦拭著自己的黑發。
後悔嗎?!
她捫心自問。
不。
她的心這麼回答。
她想要抓住他,也許感情讓她變得昏庸,但她還是想抓住這份感情。
比起失去他,再無任何機會追回他,她更慶幸自己沒有忽略自己的感情,任由他離開。
他們……該徹底坦誠了吧,連身份都無法隱瞞了,其他的,更沒有隱瞞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