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061大結局上
「七爺。請使用訪問本站。」這個熟悉的稱謂,原來一天叫上幾十遍,也不會覺得膩煩,韶靈暫時卸下了肩膀的重擔,轉過頭去,輕輕地喚著他。
「何事?」他笑著,五官都有笑意,或許因為褪下了華服,如今的慕容燁,是一個相當干淨俊美的年輕男人,他側躺著撐起自己的身子,錦被落在他的胸口,沒有包覆身軀的衣裳,輕輕撩飛充當遮蔽物的只有及腰長發,筆直黑發比夜幕色澤更深,就算不綁不束地任它如隨手揮灑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澗里輕緩泄下的流泉,滑過他的鬢、他的頸側、他的肩、他的背,轉折之處,染上日光閃閃的亮。
「她懷疑的沒錯,我也許……很難生下孩子。九歲時幾乎喪命的那一劍,成了我至今無法痊愈的宿疾,不止如此,在京城讓我混沌昏庸的藥會讓人上癮,我雖然常用銀針逼自己不喪失神智,但那段時間扎針的時候頭腦不清醒,誤扎了幾處穴道,對我的身子也有了損傷,或許還有那份避娠藥,自從我來了大漠,好不容易戒掉了對那種藥的依賴,身體也沒辦法恢復到以前在雲門的時候……在雲門,不但是馬伯提醒我七爺的身世似乎會成為我們的阻礙,我看到自己的身體,也的確遲疑了。」
韶靈說的萬分艱難,她很清楚,以前她或許還有生孩子的資格,但自從去了一趟京城,情況就大為不同。她料想著慕容燁會覺得難以接受,但若是他無法接受,她可以放任他離開,果不其然,慕容燁凜目變臉,韶靈甫到嘴邊的話又全咽了回去。
慕容燁的臉色一變,早已沒了笑,眼前的女子五官清麗而精致,眼波柔如春江,彷佛隨時都蘊著淚,讓人心疼極了。
「你會變成這樣子,都是因為她。」他的眼底閃過一道陰狠的神情,字字冰冷。因為張太後,她在本該天真無邪的年紀,親眼目睹父親的慘死,被追殺,被迫跳崖,親自去鬼門關走一遭,去了京城,又遭遇磨難,壞了原本就並不健康的身體……她欠韶靈一條性命,更欠韶靈一個健康的身子,若是韶靈無法生育,也是她虧欠的!
「你……還有後悔的機會。」她如鯁在喉,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沒有就沒有吧,我不能違背良心說一點也不遺憾,但也許這是上蒼對我的懲罰——得到你,失去孩子,我不會後悔。」慕容燁正色道,朝她伸出手掌,不願再談及這個讓人傷心的話題。「你打算在凳子上過一夜?」那個不擇手段殘害了韶靈身體的人,跟自己唯一的關系,便是她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他無法否認,事態不如人意,走到死角,他卻更慶幸至少還能挽留她。
遺憾。
是啊,沒有人會不覺得遺憾。
「我沒有很喜歡孩子,也許我也沒有耐性和經驗應付那種小鬼頭——」他看韶靈依舊不起身,眉頭一皺,他自己成長的就很是孤獨,不知何為童心,何為童趣,若是要應付一群吵鬧跑跳的小鬼,他會很頭疼。「沒有孩子,往後你免得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干脆多了。」
「床太小了,你一個人睡,更舒坦些。」韶靈壓下心中的黯然神傷,笑著婉拒,她在大漠的生活並不奢華,屋子不大,床也不大,慕容燁一個人幾乎佔據了整張床,她並不想讓他睡得不舒服。
聞言,他笑得全身震動。
「冷成這樣,還不許我抱著你給你取暖?」不是他慧眼如炬,韶靈的面色死白,卻還在逞強。
她挎下肩膀,知曉無法違背他,緩步走到他的身畔,他掀開被子一角,把她整個人裹住大半,單人床的確很是擁擠,他唯有側躺著,才能伸開右臂,綁縛住她。
「你走之後,我做了一個噩夢。」慕容燁神色一柔,低低呢喃,她雖然手腳都冷的像是冰,但能擁抱著躺在一起,才讓他感覺的到真實的溫度。
「什麼噩夢?」韶靈揚起小臉,蹙眉詢問,所謂噩夢無非是夢到討厭懼怕的人或事,可她實在不知道,堂堂雲門主人,還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我夢到你說我們之間,再無可能。然後,我掏出了匕首——」
韶靈聞到此處,面色一白再白,甚至忘了呼吸。
慕容燁笑出聲來,薄唇輕輕啄了一下她的面頰,把她抱得更緊,冷冰冰的人抱起來並不舒服,他想著早些把她變得暖和,像是過去一樣,抱起來暖暖的,軟軟的,像是一片白雲。她真以為自己在夢中,殺害自己最愛的女人,只因為被她拒絕?!
他輕輕地說︰「在夢里,我對你說,難道非要放光我身體里的血液,你才能忘記過去?」
顯然,這一句話,同樣沒有起到任何撫慰人心的作用,韶靈的面色並不曾恢復紅潤,相反,比起方才更加蒼白。
他恢復了幾分精神,笑著調侃︰「剛才,你若是不追出去,我也很有說這一句話的沖動。這不得不說是個好法子。」反正他不信,她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血,流的干淨。
「胡說!」她低叱一聲,俏眉皺的很緊,話鋒一轉,她狐疑地打量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真的隨身帶了匕首吧。」
「你要我放光那些你懼怕和厭惡的血液嗎?」他卻避重就輕,直直望著那雙水盈盈的大眼,湊近她的面孔,繼續可以分享對方的氣息。
「我沒想過傷害你……」她輕搖螓首,哪怕在夢中,她也不希望自己是如此陰毒之人。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在京城我那麼對你,都是不對的。幸好你身上的疤都褪了。」慕容燁的手掌,在錦被之下輕輕撫模過她的右臂,那兒,曾經被剪刀劃傷,如今跟其他地方一樣光滑。他說的真摯,不難听出心中的愧疚。
「在夢中,你真的自殘了?」她緊緊揪住他的手臂,依舊無法介懷那個夢,那個的確可以被稱為噩夢的可怕景象。
「沒有,我醒來了。」慕容燁寥寥一笑,怪他好事不提提噩夢,看著她一臉緊張,身體僵硬的像是石頭。當然,他不曾說了實話,他夢到自己滿身是血——用清除這種與生俱來卻為自己結下仇恨的血,挽留一個人。
「後來沒過幾日,我又做了個噩夢。夢到你嫁人了,但新郎官不是我。」慕容燁說的全然不像是說笑,在那個夢中,他走入一個院子,看著精心打扮的她,清艷迷人,既矜貴又嬌女敕,繪上胭紅的眼尾,紅魅似花染,絕美風情橫生,猶如世間尤物。唇間點上朱紅胭脂,襯托菱形小嘴豐盈水女敕,長發隨手梳攏,不加以盤髻束縛,舍棄累贅發飾的錦上添花,她一身鮮紅嫁衣,緩步來到門扉前,走到他的面前,然後,越過他,看不到他,走向喧鬧的禮堂。就連他,也沒見過這般的韶靈。他曾經認定的女人,盛裝打扮,卻即將要嫁給別的男人。
「夢,提醒我不能容忍你離去的真實,你分明打扮的像是仙子,卻跟我擦身而過。我過去可從未做過這種怪夢……」他笑的很苦,他看似或清冷,或邪魅,或孤絕,卻從來沒有誰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的夢中,即使她早就離開了,還用這種方式逼迫自己想念她,眷顧她,讓自己更不甘心失去她。
「我沒有嫁人,那只是夢。」她不知為何覺得心中酸楚,又覺得甜蜜糾纏,小手貼上他的面頰上,她輕緩至極地說。
「那只是夢。」慕容燁笑著點頭,輕輕喝出一口氣,殘忍無情的夢境早已消散,剩下的只有溫暖甜美的現實——如今,她躺在自己的胸口,床小的很不舒服,但他卻格外喜歡這張樸素的小床,幸好自己撞見的不是可以容忍兩人翻滾的大床。
她也曾經做了好多個噩夢,原來擔驚受怕的人,不只是她一個而已。
她夢到——他在清晨離去進宮,整肅華服,嘴角一勾,低首,蜻蜓點水的又偷了她一個吻,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交代道︰「在家里等我。」
家,到底哪里是她的家,算她的家?
銘東苑?京城?雲門?
都不再是了。
然後,她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屋內,再也沒有等到他回來。
……
但這一夜,兩人都不曾再做任何噩夢,他的下顎抵在她的額頭,任由她溫暖的氣息吹拂著他的脖子,她的手,同樣擁抱著他。
他不要她繼續擔負著那麼多的愧疚,逼迫自己
慕容燁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女子早已起身,唯一一個金色軟枕讓給了他,枕著他的腦袋,屋內空無一人,唯有他昨日穿的黑色勁裝,掛在椅背上,已經風干。
這種被人丟下的感覺……特別是被女人丟下的感覺,當真不好。
門口傳來輕快的步伐聲,一個緋色身影躍入他的眼簾,韶靈端著早點,走入屋內,看他正眯著黑眸打量自己,她忙笑道。
「我熬了姜湯,你記得喝。」
「你又要去哪兒?」他老大不爽地蹙眉問,如今天才剛亮,她就已經衣著整齊,洗漱干淨,黑發盤高,綴著一只珍珠釵,一襲精美卻又便于做事的裙褲,隨時就能走。
韶靈但笑不語,並不曾覺得他不好伺候,他們分別好幾個月,出于私心,她也很想整日陪伴他。
「我答應了月娘,就要謹守諾言。」她說的輕描淡寫。
「要去明月坊?我何時才能見到你?」慕容燁不快地詢問,掀被走下來,韶靈急忙取來烘干的里衣,給他穿上。
「二更,我一定回來。」她說了實話。
「真怕她們教壞了你——」慕容燁捉住她的小手,像是調侃,臉上卻又沒有太多笑意。看來,這一句話,是認真的。
「我記得以前你並不排斥煙花之地,不是還要我去學習嗎?」韶靈反唇相譏,眼底又恢復了往日的精明靈動。
擋話擋得突然,也擋得巧妙,笑容惡意,人美,卻淬毒帶刺。
慕容燁臉色一沉,哼了一聲,不再談及往事,過去他喜歡捉弄她,但在他們坦誠心意之前,而如今,換她來戲弄自己了?!
「那你學了什麼?改日讓我看看你的成果。」他扼了扼她的皓腕,卻不曾用力。
她氣笑了,這回當真沒辦法回應他,其實她當真學了不少為人處世的法子,月娘說,圓融未必不是一件壞事,遇到了不好的事,應該避免讓它變得更壞更不可收拾。
瞧她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慕容燁的眉心微動,揚起俊眉,「你想好怎麼應付我這位欽差大人了?」
被他這麼一問,韶靈狐疑地想起他身上那塊金牌的由來,她壓低嗓音,低聲問。「皇上派你來做什麼事?」
近十年來,沒有朝廷欽點的欽差,來過荒涼貧瘠的大漠。
「當然有他的用意。」慕容燁卻不想明說,只要能贏回她的心,假以時日,他們回去,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他是在笑嗎?!
以往談及皇帝,雖然是自己的親生兄弟,但慕容燁向來臉色不好看,可如今掛在薄唇邊的那一絲笑容,又是從何而來?!
韶靈覺得可疑。
……
靜安王府的花園,一個干瘦的少年推著一名俊逸溫雅的青衣男子,如今已經是八月底的天,連著一個月的晴天,天氣一直很好。
「連翹。」
男人揚起手掌,示意少年止步,少年笑著將魚竿送到男人的手中。「王爺的臉色越來越好了——」
「都要謝謝你的師傅。」御祁澤的唇邊飽含著笑意,以往總覺得如同朽木一般沉重不堪,而如今,韶靈在他身上用的藥,漸漸有了效果,他雖然還不能下床走動,但精神元氣都在恢復。
一連幾日不曾見到韶靈,他當下就知道出了事,命人暗中打听宮里的形勢,才知道韶靈是跟著一位叫做「慕容」的公子回來的,據說,那位公子是朝廷的座上客,太後跟皇帝,都極為器重。幾天後,探子告訴御祁澤,韶靈生了一場病,他憂心忡忡,不是生怕沒有人醫治他的腿疾,而是生怕就此讓太傅絕後。太傅因他而死,他已經內疚難安,那個熱情真誠的女孩,若是被卷入皇宮爭斗被皇權就此壓死,他如何安枕無憂?!不出十日,他收到了韶靈的親筆書信,她說把自己最信任的弟子送到他身邊,代替她給自己繼續醫治,不涉及針灸,藥方是她留下來的,讓連翹負責御祁澤的飲食起居。
連翹這個少年,才十五歲,但手腳利落,擅長料理照顧病患,才使得韶靈的心血不曾白費,診治不曾中斷。
哪怕韶靈被驅逐出京城,她還是不曾放棄他這個病人,這個女子,哪里只是冰雪聰明?更是蕙質蘭心,細心謹慎,心底純良。
「小姐寫信交代過我,讓我以下人的身份留在王爺身邊,不可泄露身份,更不能怠慢王爺。已經快半年了,藥湯可以不必日日泡身,我會幫王爺按揉肌肉,何時恢復了知覺,王爺該開始走步了……」連翹俯子,給御祁澤敲打著小腿。
御祁澤笑了笑,卻沒說話。
「但一開始,肯定很不習慣,也會很難受,就算是半個時辰,也會很難熬的。不過小姐說了,長痛不如短痛,不能因為一時懈怠,拖延了最好的時機,要我看著王爺,頭三個月每天要走上一個時辰,就算不在室外,在室內也行。」連翹把實話說在前頭,靜安王的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但因為他躺在床上四五年時間,一夕之間要想下地走路,實在是天方夜譚。
「本王是病人,當然要听大夫的話。」話音未落,左小腿突地傳來一道莫名的酸麻,令他不禁俊臉扭曲,眉頭緊蹙。
「王爺,你怎麼了?」連翹擔心地問。
「好事……是好事……」御祁澤緊緊握住拳頭,強忍著這種酸麻帶來的不適感,他的麻木了多久了?就算是疼,他也好久沒感受過了。
韶靈說的,不是謊言。
他這輩子,還有希望,成為一個正常人。
「我們晚上就開始練習,連翹。」御祁澤溫文地笑,鮮少沒有太多喜怒變化的臉上,卻閃爍著喜悅的笑容。
「王爺!」連翹聞言,原本就是一點就通的個性,頓時大驚失色,隨即喜出望外,他被小姐安排前來照顧這位病弱的王爺,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長達數月照料病患,更別提這個是身份尊貴的皇子,他每日都遵照小姐給他的信,煎藥,準備藥草湯水,按摩腿上的穴道,從不假手于人,不敢有任何怠慢。
御祁澤笑而不語,只是再度點了點頭,他一天都等不及了,半年,他等了半年才有了知覺,就算韶靈要他一天走上五個時辰,十個時辰,不睡覺都練習走路,他也心甘情願。
他不再怨天尤人,這輩子生在權貴的地方,實在凶殘,導致自己被陷害被波連,往後的日子,即便在眾人眼中他還是一個廢人……他也不該放棄自己的人生。
等他何時能下地走路,宛若常人,他也不會再頻繁出現在皇族面前,只會安安分分留在靜安王府。
至于韶靈……太傅之女,太傅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太傅是他好多年的師傅,感情也許比先帝還深,太傅一心維護他的名分和太子之位而被人當成,連累韶靈躲躲藏藏生活,這對父女,是自己的貴人。
他雖然已經不再是太子,只是一個被人遺忘的皇族,苟且偷生,他在見到韶靈的那一日起,就已經想好他日給她何等的回報。
活著,才有希望。
這是韶靈常常對他說的話,回憶她說過的話,一點都不困難,它們已經深烙于心,毋須費勁回想。
「你家小姐真是個奇女子。」御祁澤揚唇一笑,輕輕輸出一口氣來,抬起俊臉,望向蔚藍的天空。這是自打他被軟禁之後,唯一一次看得清天上的白雲,以往,他的眼前總是蒙著一層灰暗的陰霾。
那是他心中過不去的坎,曾經器重自己到最後卻又鐵石心腸的父皇,端莊仁慈卻又抑郁而終的母後,他曾經顯赫一時的身份最終淪為囚徒——這世上他得到的不少,但失去的亦很多。到這個時候,過了而立之年的自己,若是還不曾看透人世的慘淡,未免就太無能了。
今日,雲淡風輕,是個好日子。
他已經沒了妻子,更無子嗣,他日若是再被設計白白喪了性命,總該給這個救命恩人留點東西。
……
惡官吏。
貪婪的惡官吏。
不知節制的惡官吏。
韶靈的指月復抵在她的眉心,輕輕按壓,覺得很是頭疼,看得出眾人對來人的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寫滿了這些心思。
低下頭,佯裝不曾看到他的身影,繼續翻看手下的數十本拜帖,達官貴人可以盛情邀請坊內的姑娘到府上彈琴唱曲,不過必須經過她的手,待她首肯之後,她們才能動身。
齊府。
是個老不修,六十出頭了,滿院子的鶯鶯燕燕。
朱砂筆,在拜帖上大大打了個叉。
「小當家,小當家,小當家,他……他……他又來了呢。」鳳兒叫魂一般推推她,把她手下的那本拜帖擠到一邊去,不懂為何小當家無論遇到什麼事,遇到什麼疑難雜癥,都能不動如山。
「來就來了吧,月娘在這兒立下的規矩,不是不能把踏進明月坊的人趕走嗎?就算要趕走,至少也該確定來人身上是否有銀兩。」韶靈不冷不熱地說,神色自如,在明月坊,或許世人覺得是一個骯髒的地方,但這些天來,她看到了太多太多比她更不幸的例子,若是沒有它們的啟發,或許她還鑽在牛角尖里出不來,險些把自己的幸福往外推,比起她們……她有一個愛她的人,何其幸運。比起她們守望在狹小的窗口,看著樓下的
在這兒,或許並不體面,但她很清楚,比起剛離開京城到大漠的那幾天,她急躁又沖動的情緒,漸漸消散無疑,埋怨和苦澀,漸漸煙消雲散。她的心,很平靜,她知道自己得到他,歷經磨難,該比過去更珍惜。
「小當家說話的語氣,真是跟月娘有五分像。」鳳兒咂咂嘴,突地將眼楮瞪得更大,大力地搖晃著韶靈的左臂。「可是他朝著小當家走來了呀呀呀……」
「沒什麼好怕的,明月坊不會關門,也不會有人遭殃,你至少還能在這兒住個三十年,衣食無憂。」韶靈垂眸一笑,繼續翻開一本金色拜帖,眼神陡然一變。
周府。
周家老爺面善心惡,實則是一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每回到明月坊總是拖欠銀兩,上個月的賬單還沒還清,還想叫上坊內最俏麗的五個姑娘為他壽辰撫琴跳舞?!
大大的紅叉還不夠,附送一句,痴人說夢!先把欠的債還清再來明月坊!
「小當家,我先去給月娘端藥了。」鳳兒面色大變,恨不能遁地而走。她可不在意自己到底還能在明月坊待多久,也絕不會迷戀地觀望來人的樣貌。那個男人雖然長得比任何一個男人俊美,但她跟其他姑娘一樣,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知曉男人的皮相越好,往往越是花心,他分明是一個欽差,一點也不清正廉明,竟然到花柳之地來,可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啦。
「跑的真快。」韶靈輕輕嘆了口氣,明月坊所有人對這位幾乎天天都來的朝廷欽差,從一開始的敬畏和觀望,到如今的頭疼和看不透,也許再過幾天,慕容燁就會成為她們眼中避之不及的大麻煩。
若有若無的白檀香,比他的腳步更快,早已縈繞在她的鼻尖,有些發癢,惹的她很想打噴嚏。
「小當家——」突如其來的笑嗓,不僅耳熟,更教韶靈全身上下每分每寸發膚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不等韶靈抬頭回應,帶著傷疤的左掌,早先一步將鳳兒擱置在桌旁給韶靈提神的參茶取來,毫不客氣地喝了兩口。
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將手下的十來本拜帖,統統畫上紅色大叉,再這樣下去,明月坊的收益大打折扣,再這樣下去,躺在床上的月娘說不定怒極攻心,一氣之下就去了西天了吧。
「朝廷的俸祿這麼豐厚嗎?」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當然,二樓至一樓的紅木樓梯上,早已人滿為患,就算原本該窩在床上小憩的姑娘們,全都一個不落地擠在一起看好戲。
「春蘭,趕緊把賬單記下來,那杯參茶的人參是月娘收藏了十年的好人參,給他打個折扣,就算十兩銀子。」有人笑著慫恿。
「昨天他還喝了小當家的蓮藕芋頭甜湯,黃金丸子,再加十兩銀子啦!」被喚作「春蘭」的小姑娘才十六歲,一臉的精明相。「我總算見識了,什麼叫做一擲千金,揮金如土了!」
「關鍵是明明給他準備了酒桌,他就是喜歡搶走小當家要吃要喝的,這算不算是公報私仇?」小小的聲音再度傳來,明顯年紀不足,顫顫巍巍。
「一定跟小當家結下了梁子,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否則,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把小當家餓瘦了餓死了怎麼辦?!」春蘭小姑娘眼珠子一轉,氣憤難消,不行不行,在賬單上再加五十兩,等他付銀子讓鳳兒給小當家買點補品補補身子!
「好狠的惡官!一定是想把小當家折磨致死,再把明月坊佔為己有!」眾人異口同聲,齊齊掩面,倒抽一口冷氣。
哎。
一開始她們還算是竊竊私語,到最後,就算是她這個沒學過武藝的人,也將她們的討論听的一清二楚。韶靈無奈地笑,擱下了手中的朱砂筆,這些姑娘們無關年紀,其實一顆心很是幼稚單純。
她緩緩抬起眉眼,唇邊綻放笑意,他已經將杯中的參茶喝的一干二淨,一口都沒留給她。他既然喜歡喝,明日讓鳳兒多泡一杯。
「大人,您來了。」她笑著說,風雲不變的泰然處之。她指了指牆上的牌子,柔聲說︰「坊內所有的姑娘,只要沒被其他客人定走,你都可以帶走。」
「所有的?」慕容燁挑了挑斜長的眉,她當然是篤定自己前幾日來無所事事,顯得可疑,這回一副客套口吻,他又瞥了一眼韶靈手下的拜帖,她做事太過認真,答應了就絕不反悔,以前覺得是優點,如今……更像是缺點。
她皺了皺眉,他怎麼笑得如此……不懷好意?
「跟我走吧。」慕容燁一把扼住她的皓腕,把她從長台後拖了出來,見韶靈低呼一聲,一把拍上他的右臂。
樓梯上的幾十個腦袋,盡是金銀首飾,恨不能誰將脖子伸的更長,看清樓下發生的情景。
不把韶靈錯愕的神情當一回事,慕容燁笑的惡劣︰「你不也是姑娘?方才的話不作數了?怎麼繼續當你的小當家,听說你說話算話,你打算出爾反爾?!」
「你們還在干瞪眼干嘛?還不去保護小當家,把那個惡官吏拖走啊!」春蘭大喊。
「可是他是欽差,會不會把金牌亮出來,我們就——」有人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頓時嚇壞好幾個姑娘。
「這種叫狗官啦!強搶民女的狗官啦!」有人更為激動,她們就是一開始太唯唯諾諾,才讓小當家被狗官所擾。
灰衣護衛,果然在門口,將慕容燁攔住,她們早就得了月娘的授令,要把小當家保護的滴水不漏。
雖然……他們是沒對當官的動過手!反正這個年輕的欽差看起來也不像是練家子,要是他再敢踫一下小當家,就讓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一臉彪悍的灰衣護衛,黝黑五指抓住手中的木棍,眼神冷厲,蓄勢待發。一年前明月坊來過一群蠻子搶了個男孩子出去,一年後竟然來了個狗官想搶小當家,知不知道他們在這一年內加強練習,人人都是一身好功夫,想來明月坊擄人,先打過他們在說!
「小當家,我們會誓死保衛你!」異口同聲,令人振奮的口號,也是練了一個多月,瞧,這回總算派上用場了,多有男子氣概!
「我們先出去一趟,有事等我回來再說。」韶靈彎唇一笑,雙目璀璨明亮,和顏悅色地說。
她走掉了。
跟著狗官走掉了。
五六個灰衣護衛面面相覷,更有甚者掉了自己手中的木棍,不明白為何小當家不掙扎,不叫喚,不要他們出馬?!
「你們都是些飯桶啊,怎麼能放走他們?要是沒有小當家支撐明月坊,你們馬上要去喝西北風啦!」春蘭人小嗓門大,叉著腰猶如潑婦罵街,指著門口目瞪口呆的護衛,大聲嚷嚷。
「小當家是在強顏歡笑,會不會為了明月坊的前途,犧牲自己?」有人神色憂愁,輕聲嘆息。
「你們就別看好戲了,回屋待著吧,看不出來他對小當家有意嗎?」姍姍來遲的人,正是前幾日正受過狗官「恩寵」的珊瑚,不是小當家隨意夸她溫柔聰慧,而是這群姐妹實在愚笨單純,她看不過去,只能點破。
「小當家豈是狗官能染指的!」春蘭吼了一聲,她們真心維護小當家,是小當家讓她們能夠不用擔憂明日光景,幾十人在這個大家庭里過著安逸的生活,她們無人希望小當家在官威面前忍氣吞聲,打掉牙往肚里咽。
「春蘭妹妹,你若是這麼有膽識,方才本該攔下他,一口一個狗官地罵,如今馬後炮還來得及嗎?他們早就走遠了,人影都看不見了。」珊瑚一臉笑容,溫和從容地說。
「你現在就護著狗官了?內賊!奸細!」春蘭漲紅了臉,反唇相譏。
「你們要是好奇,別堵在門口,讓人看笑話。一個個坐好,把門關好,我可以同你們說說那個晚上發生的事。」珊瑚實在拿她沒辦法,又看眾人都眨巴著美眸等待,她只能招呼姐妹,說出實情。
明月坊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小當家出門在外,明月坊暫時歇業。
……
「今天可是你答應過韶光,要一同出行前往塔扎馬的時候,還想看他失望?」慕容燁低哼一聲,將她的手拉的更緊。
「我心里記得,正打算回去呢。」韶靈會意一笑,跟隨著他的腳步。「不過,你下回別再來了,我可不想陪你演戲。」
「不是你在眾人面前,裝作不認識我,裝作我們是陌生人嗎?」慕容燁停下腳步,黑眸一眯,這個女人,倒是很會栽贓。
「她們誤以為我已經成親,我不會在明月坊待一輩子,也免得再解釋一遍。」韶靈的手,環住他的左臂,也許感情太深,隔閡那麼令人心生畏懼,她終究不必再強顏歡笑,對著他藏起所有的言語。「下次,我可不想再給你送牌子。」
「這是把醋壇子都打翻了吧。」慕容燁突地在她的眼底察覺到一絲異樣的不自在,笑意蘊含在唇邊,扳過了她的肩膀,壓下俊臉,跟她四目相對,輕輕幽然嘆息。「你在意我跟那個珊瑚做了什麼?」
韶靈瞪了他一眼,卻又抿著紅唇不說話。
「你吃誰的醋無妨,但往後,別替我決定哪個女人合適我。」慕容燁的雙掌覆在她的肩膀上,眼神一柔,語氣卻又堅定而霸道。她臨行前讓他早些收一個閨秀到身邊,令他大怒又絕望,那種感覺……他不要再品嘗。他見韶靈的眼神軟化許多,鼻尖相踫,任由氣息糾纏,他們的眼底只能看得到彼此。他輕緩至極地問︰「我想要的人是誰,我心里清楚,不用誰來教。」
她舒展開眉頭,笑著點頭,慕容燁睨她一眼,要她看清楚他對這一點的堅持。
「姐——」一道倉皇的嗓音,打破了此刻的柔情蜜意,韶光正等不及慕容燁,打開鋪子門,見著兩人在巷子口臉貼臉,鼻尖對著鼻尖的親密模樣,他還來不及喊出第二個字,只能滿面赤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韶光,我們來接你了。」韶靈急忙從慕容燁的手臂下鑽了個身,疾步走到韶光的面前,這種親密無間的模樣,鮮少被韶光撞見,驚慌的人,成了她。
慕容燁深深吸了口氣,若是旁人打擾了他的好事,他一定會扭斷對方的手臂,可這個是將來的小舅子,就算他特立獨行,冷情霸道,也不想得罪韶光。
「你們和好了?」韶光拉了拉韶靈的手,壓低嗓音問。
韶靈遲疑了會兒,但很快,笑著輕點螓首。
「太好了。」韶光垮下肩膀,臉上有笑,長長舒了一口氣,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發現其實七爺是個嘴壞心軟的人,他在京城增長了不少見聞,但如今最想長住的地方,依舊是雲門。
很多事,在一開始,都無法預知。
慕容燁望著他們姐弟的身影,神色溫柔,黑眸閃爍,心中微微一動,本以為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只要他想得到的人,得到的物,千方百計都要得到。韶光曾經對他仇視,敵對,厭惡,到如今的——接受,經歷了一年多,不算短暫,但他卻覺得值得。
他們,終于要成為一家人了。
他不要韶靈跟韶光,任何一人擔負那件事的陰霾。
畢竟,他們被生生地奪取了至親的性命,各自都遭遇了難以想象的痛苦。
但往後,不會了。
雲門,是他們的家。
想到此處,慕容燁的心口一暖。
三人一道選了駿馬,前往塔扎馬狩獵,塔扎馬是沙漠中的綠洲,物產豐饒,比起牧隆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弟弟怎麼一點也不像土生土長的大漠孩子,看什麼都新奇?」慕容燁跟韶靈並肩走著,韶光在他們前頭三步之外的距離,他沿途買下好多東西,大漠的葡萄,蜜瓜,各類精致的小玩意兒。他無奈地笑,跟韶靈耳語。
「他在那里沒有多少自由,周嬸也許怕他出去惹上麻煩,耳提面命,要他當個乖孩子。他受到的待遇跟下人無疑,哪里能吃到這些東西?」韶靈輕鎖眉頭,韶光如今才像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少年,雖然還有不少稚氣,他越是表示出對外界的新奇,就越是說明他過去的生活陰沉死寂,毫無精彩。
慕容燁也為之動容,他笑著,雙手擊掌,隨即從不遠處走來一個手下,為他們帶走隨行所買的所有東西。
「他們怎麼也在?」韶靈狐疑地問。按理說,慕容燁在他們身邊,不必擔心任何安危。
「因為,我有種預感,有人很快就要來。」慕容燁壓低嗓音,在韶靈的耳畔低語,雙目依舊深沉炯亮,環顧四周。
「什麼人?是不是你在京城犯下什麼事了?」韶靈的紅唇貼近他的俊臉,他當初來大漠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擔心,以慕容燁的性子,實在不願討好任何人,也許當真跟太後鬧翻了。
「到時候,你親眼看就明白了。」慕容燁卻惡劣地吊她胃口,捏了捏她的面頰,不願多說。
這一個熟悉而親近的舉動,讓她微微一怔,心頭浮上莫名的暖意,突然想起了在雲門的那些日子,她在感情上實在愚鈍,若自己不愛他,豈會容忍他捉弄她,觸踫她?!
三人在旅店下榻,慕容燁答應韶光明日正式前去狩獵,要他早睡養好精神。
「你走錯了吧,不是跟韶光一間屋子嗎?」韶靈才剛剛走入自己的屋子,突地听到身後有人緊隨,她回頭一看,笑出聲來。
「放心,周圍都是我的人,還怕有人敢動韶光一根手指頭?」他扯唇一笑,說的自負又堅決,反手關上門,話音未落,已然將她擁在懷中。
他曾經希望他們盡快回到過去。
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抗拒真心所愛的女人。
惡劣的男人依舊在冷言威脅,用力之大,幾乎將她整個人嵌入他的胸膛︰「我不許你擁抱別的男人,否則,我親自砍下他們的手。」
「知道了,妒夫。」她卻明白他只是習慣威逼利誘的惡行,朝他眨了眨眼,眼神一如既往的慧黠精明。
明明在他身邊,卻像是隔著千萬重山——那種滋味,讓她受盡心酸苦痛。她或許該早些轉頭,看看他,看看他眼中的自己。他們被隔閡,折磨的不成人形,各自憔悴。
可那些……並不是他們的錯。
他只是抱著她,雖然她重新在自己面前展開了笑靨,但他明白如今更不能心急,她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要她一點點放下對自己父親死亡的愧疚,也許要花半年,也許要花一兩年的功夫。
只能慢慢來。
他不願過分的親密,令她想起那些不堪的回憶,令她更加自責。
皇子的身份,對他而言,只是責難,從來都不是任何榮光。
他會嫉妒,的確,只因為他深愛她,在意她。哪怕只是一句說笑的「妒夫」也足夠成為這幾日的甜頭,他比任何一刻,都更加堅信,他們總有一日,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
慕容燁習慣睡在大床內側,外側讓給韶靈,有時候他不自覺會觸踫到她的身體,半睡半醒的時候習慣了把她摟在懷中,那個不經意的動作,曾經讓她陡然驚醒,全身僵硬緊繃,繼而再也睡得不踏實。她後半夜常常是閉著眼楮裝睡,慕容燁察覺了好幾次,才知此事不是偶然。讓她睡在外側,便于她可以半夜口渴喝茶這類的小借口,隨時逃月兌他的懷抱,逃月兌他熾熱的體溫——
她在克服。
克服雖然不再夜夜而來,但每次重新見到依舊會毛骨悚然的那個畫面,這回,她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小小女娃,她流淚靠近躺在血泊中的父親,伸手握住他痙攣的手掌,輕輕地問︰「爹爹,我到底做的是對,還是錯?」
只是,沒人給過他答案。
但正如慕容燁所言,若是父親地下有知,若是他根本無法接受他們兩人的結合,若能幻化為一個夢,就該在夢中令她警醒,不再一錯再錯。
那麼這個噩夢……只是她內心恐懼不安和愧疚自責的化身嗎?!
她學著主動地去接近他,習慣他的存在,跟過去一樣重新像是妻子一般照料他,在塔扎馬一待就是五日,她幾乎可以承受他所有的目光和眼神。
她被他握住的手,也不再細微地顫抖了。
那一日,他們策馬奔騰在塔扎馬最大的馬場上,慕容燁領著她跟韶光,一道在馬場選了三匹坐騎,韶光騎馬倒是沒多大問題,不再會被摔下,更別提慕容燁給他挑了性情溫和的四歲大的白馬,他一路上興致高昂,驕傲地領頭走在最前方。
他們走了一個時辰,才停下來,在稀疏草地上暫且歇息。韶靈拿出準備好的水壺跟烙餅,三人津津有味地吃著,就連慕容燁也不曾挑剔大漠的物產不比中原豐盛,做不出那些個精致美味的菜肴。
九月初的午後,太陽不如七八月來的熾烈,卻還是將周遭的空氣烘的暖熱。韶光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填飽了肚子,從懷中抽出一本書冊,細細翻看著。
天朗雲清。
慕容燁拉過她,讓韶靈宛若一團雲般躺在他的懷中,螓首枕在慕容燁的雙腿上。她的目光總算從天上離開,她仰著晶瑩小臉,雙手捧著他的俊臉,讀著他黑眸之中的風雲。
「別這麼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可把持不住。」
他壓低了嗓音,笑著打趣,用兩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一句話,輕而易舉燙著了她的眼。
韶靈但笑不語,想要收回手,慕容燁卻快她一步,以右掌貼著她的小手,久久靠在自己的面頰旁,他俯下俊臉,深深的,靜靜的凝視著她。
他不覺得如今這樣的生活,還有何遺憾——失而復得,他早已圓滿。
他垂著俊臉,看她愜意地閉上了美眸,他才緊隨其後閉上眼小憩。
韶光翻看了幾頁書,正想抬頭跟韶靈說話,卻看到韶靈躺在七爺的腿上,而七爺也在閉目養神。
他沉默著觀望,也許,在他們這段感情的路上,他始終都是一個旁觀者。
他緩緩勾起了唇,合上了手邊的書冊,然後,平靜地笑了。
心里,再也找不到半點厭惡和反感。
他長長探出了一口氣,將書冊隨手一丟,仰望著蔚藍的天空,不多久,也在溫暖的午後,沉入了夢鄉。
「小當家,昨日有人送來一個口信,說是有人要見你,可你到今早才來——」鳳兒在韶靈剛剛踏入明月坊的花廳,才傳達了這個消息。
「有沒有說是什麼人?」韶靈抿唇一笑,不以為然,自打成為他們口中的小當家,她當真是沒什麼空閑的時候。
「來人個子很瘦小,但很白淨,說想見小當家的人是他家六爺。我說小當家不在,他說他們主子在逢源客棧下榻,要住上幾日,務必請小當家回來,抽空去見。」鳳兒說的很是仔細。
韶靈突地心頭一緊,置于雙膝的雙手緊握成拳,慕容燁曾經在幾日前說過有人要來,難道他早就知道皇帝會微服出巡?!
大漠遠離京城,對于一國天子而言,他這條路選的未免太遠,也太過危險。這個皇帝,跟靜安王不同,儒雅英俊的外表之下,藏著一顆野心,也很有膽識和勇氣……
到底對于天下蒼生而言,誰才是最好的國君?!到底遇到什麼樣的皇帝,才是子民之福?
她不敢再想太久,若是知道她暗中拖延而不見聖上,又是一樁不小的罪名。
放下坊內堆積如山的事務,韶靈走出了明月坊,去往兩條巷子外的客棧。這並非是牧隆城最大最豪華的旅店,但地段人少安靜,來往客人不多,也就降低了周遭的危險,這個皇帝,不只是喜歡冒險,更有自己的考量。
她只是按照口信上說的房間找去,叩響了門,見門開了一道縫,隨即低頭走進。
誰料她還不曾躬身行禮,已然有人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韶靈,你好大的膽子!」
這不是當今天子,又能是誰?!
她神色自如,不動如山,屈膝給天子下跪行禮。
「民女雖然莽撞,卻不知六爺所為何事?」她的嗓音清冷,听不出半分喜怒起伏,甚至,沒有半點膽怯和動搖。
「既然已經瞞不了了,還打算在朕……我的面前裝作無事發生?」御源澈重重咳了一嗓子,活了二十多年,唯有近年來坐穩了皇位,才難得出來一趟。
韶靈輕蹙著眉頭,她在京城,所有人都對她的底細所知不詳,若說欺瞞,她的確想不起來欺瞞了哪件事。
「我擁有整個江山,整個天下,他有手下,難道我就沒有可靠的耳目?」御源澈死死地盯著對自己下跪的女人,他哪里想到她就是宮家之後?!他的怒氣,在眼底升騰決裂,字字冰冷。「你未免把我想的太簡單了。」
「既然皇上知曉了,要殺要剮,悉听尊便,只希望皇上不牽連其他人。」韶靈的面色一白,若是天子說的這麼清楚,她還死不承認,便是欺君之罪。
「好一個不牽連!」御源澈冷冷地笑。「我問你,你若如實回答,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到底太傅是怎麼死的?」
「六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韶靈緩緩抬起臉來,墨色眼瞳之內,清冷而沒有一絲雜質。
御源澈的臉上,泄露一絲不耐︰「從你嘴里說出來,應該最可信。」
「被人追殺,死在回鄉的路上。」她淡淡地說,眉目之間已經很難看到半點愁緒和悲傷。
「那麼你——」御源澈的眉頭,沒來由地皺起。
「比起爹爹的一劍封喉,我的一劍穿心,似乎輕松許多,至少我活下來了。」她淺淺地笑,笑容格外蒼白。
御源澈從未看到她這般的笑靨,突地呼吸一滯,沉默了許久。
雖然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但要是追查下去,一定還有蛛絲馬跡,只是,他才是皇權爭奪戰中的勝利者,他再去查清一樁兩樁臣子被陷害被鏟除的舊事,還有什麼意義?!就算心中明白到底誰是真凶,他又能奈何?!
帝王之術,哪怕是父母兄弟,一旦成為自己前途的阻礙,都可殺,都可除。更別提區區一個臣子。
他是學著這些成長為太子最大的敵人,太子學的都是仁義道德,而他,看到的是這個世界的兩面,善惡,並存。
這才是真實的世道,才是殘酷的皇室。
「阜城的那個宮琉璃,是什麼人?」御源澈緊追不舍,俊臉扭曲。
「是即將成為我繼母那個女人的女兒,我曾經喚她一聲姐姐。」韶靈彎唇一笑,年幼的事要回憶起來,並不太難。她不是一個孤僻沉靜的女娃兒,曾經以為有一個姐姐,再也不會孤單,沒想過,她們兩人會成為共用名字的仇敵。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皇帝,才是如今大權在握的人。
他已經得知一切,一旦要處死她,將這個秘密保守的無人知曉,她再掙扎哭鬧,也是無用。
御源澈擰著眉頭,沉下臉來,他年少時候,還未跟太子爭奪皇位的那些年,常常見到東宮太傅,他自然知道,若是提及朝中的忠臣,宮宏遠必當一馬當先。他跟幾位皇子公主一起听過宮宏遠的課,他學識淵博,知書達理,為人謙遜,清正廉明,讓他頗為受教。但事到如今,想為宮太傅翻案,並不可能。
他不能做。
皇權之爭,犧牲的何止只是一個宮宏遠?!識時務者為俊杰,坐在官位上的人,更該清楚這一點。
他只是覺得朝中少了一個人才,很可惜,很惋惜。
他身為天子,顧慮不比臣子來的少,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在朝野的暗潮之中推波助瀾。
「你可知道阜城的事?風蘭息的母親生了急病,莊太妃特意前來求情,請我下令拖延婚期——」御源澈許久之後,才淡淡地說,不動聲色。
韶靈緊繃著心弦,她將身家性命全都壓下,為此一搏。「若您是那天的六爺,可容許我提個請求?」
「你說。」御源澈瞥了她一眼。
韶靈將頭壓低,看來更加恭敬虔誠。「我知道她已經漸入瘋癥,事到如今,我不再恨她,但她心腸歹毒,風氣不正,我希望六爺可以收回成命。」
「我看過宮里太多勾心斗角的女人,風蘭息的確不該攤上這麼個不懷好意的女人。」御源澈下顎一點,頗為贊同,身為男人,他也希望得到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不管單純抑或精明,但千萬不能心如蛇蠍。這樣的女人……哪怕再美麗再出眾,只會讓男人避之不及。他見過風蘭息,是一個才貌俱佳的臣子,心地純良,若是因賜婚而被迫娶一個瘋癲的女子,賜婚難以休妻,這輩子算是完了。
「六爺能答應我嗎?」韶靈從他的話中听出一絲希冀,急忙揚起臉來,眼底閃爍著微光,極為動容。
就是這樣的一雙眼楮。
御源澈突地笑了。
他還記得她,雖然面貌身子全都模糊不清,但他隱約還有印象——那一日,他前往東宮尋找太子,太子的書房開著窗,他經過的時候,听到女娃的甜嗓,只覺得奇怪,便望了一眼。
「太子哥哥,君為輕,民為重是什麼意思?」
當時,才六七歲的女孩,梳著雙髻,仰著小臉,這麼問坐在另一張書桌上旁的御祁澤。
「其實,我跟他並沒有結仇。」御源澈輕輕嘆了口氣,世人以為他跟太子曾經結下過梁子,才會出手如此狠戾,毫不留情,其實不然,在十歲以前,他甚至跟太子很親近。
但即便沒有他,新皇登基之前,都少不了一場血戰。
不過贏得那個人,是他而已。
御祁澤是個好人,但身在皇族,身在太子之位,本是不妥。
仁慈,只是其中一種治國法子。
太過仁慈,不見得能當一個萬人敬仰後人稱頌的好國君。
韶靈靜默不語,御源澈說的雖然隱晦,但她已經能猜得到他的心結。其實皇子之間的那些爭斗,都是隨著年紀的增大而漸漸暴露無遺,他們在年少的時候,或許也曾勾肩搭背,一道騎馬狩獵,感情好的宛若世間的兄弟手足。
「我會命人傳口諭回阜城,收回賜婚聖旨,至于侯府是否收留她,這就看他的意思了。」御源澈說的輕描淡寫,他只管負責他寫下的聖旨,其余的閑雜事等,他不想管。
韶靈眼神一亮,唇邊的笑意更深,她急忙再度壓下螓首,給御源澈磕了個頭。「多謝六爺,韶靈感激不盡。」
「接下來,該說說如何處置你了。」他不疾不徐地說,側過俊臉,端起茶幾上的茶杯。
「六爺若是氣我隱瞞身世,活罪死罪我都不會搖頭,只要六爺放過其他的人——」她心中巨石總算放下來,雖然無法回應風蘭息的情意,但至少她為他月兌了這樁婚事,往後,希望他也能過不再忍耐的生活,希望他的心,可以重獲自由。
她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至于紀茵茵,她已經得到了相應的懲罰。
「不必撇的這麼干淨,我早就知道了,要算窩藏罪的話,最好連我也一起算個人頭。」一道冷沉的嗓音,隨著破門而入的巨大聲響,傳到屋子內。
韶靈睜大眸子,臉色大變,急忙轉身去看,慕容燁陰沉著臉,見她跪在地上,一把把她拉起,握的她手腕生生地疼。
「最好能算個連坐,株連九族就更好了。」慕容燁直直地盯著一動不動的御源澈,每一個字,都冷到了骨髓,他薄唇邊的笑意亦是如此,嗜血而無情,看的人不寒而栗。
株連九族。
好狠的話。
要株連到皇帝跟太後的頭上去嗎?!御源澈扯唇一笑,抿了一口茶,氣定神閑地說。「你還真想同穴而眠?」
韶靈的心陡然一跳,不顧慕容燁的堅持,再度朝著御源澈下跪,正色道。「我不答應,這只是七爺一個人的想法,我隱瞞了十年,沒想過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七爺。他沒有任何罪過,請六爺明察秋毫。」
「你還想一個人擔著!」慕容燁低喝一聲,生離已經讓他痛苦了一陣子,難道他還要經歷死別?!要是天子要治她死罪,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讓她一個人去地獄!
韶靈緩慢的抬起頭來,清澈的眸子映了淚光火,格外的閃亮。「我不讓你死。」她的聲音極輕,死白小臉顯得堅決萬分。
那樣的神情,讓一旁看著的御源澈,那一剎那,竟然也為之戰栗。
一個死心塌地的女人。
他後宮十幾個後妃,有沒有人有朝一日會用這樣的神情,說出這樣感人肺腑的話?!
「你們一個個搶著要去死,我也是攔不住。不過,我何時說過要對你治罪?!」御源澈意味深長地笑,睨了一眼眼前的男女。他不能給忠良一個清白,只能試圖保住忠良之後了。更何況,知道韶靈就是當年那個小女娃,他當真下不了殺心。既然她能夠瞞住慕容燁十年,可見她多謹慎小心,而她也早已有了不同的身份,活的精彩自如,相信這輩子都會緘口不言,就當讓這個秘密……徹底石沉大海吧。
韶靈微微一怔,呆跪坐在原地,而慕容燁依舊鎖著俊眉,試圖看清眼前的男人,雖然他月兌下了一件龍袍,依舊不可不防。
「韶靈,這回我要在大漠待十天,上次說過的,若是我再微服出巡,你可要陪我玩個徹底。」御源澈斂去了笑意,這回說的認真,不容置疑。
「六爺,你說的都是真的嗎?」韶靈喜出望外,也就松懈下來,由著慕容燁攙扶她起身。
「你說呢?」御源澈笑道,就算他成了「六爺」,他也不會信口開河。宮宏遠已經死了,就當是他心存愧疚,而留下韶靈吧,看到她神采奕奕,明媚笑靨,他也不想讓她成為一具毫無生機的死尸。
她雖然不怕死,但知道能活著,自然更高興。她緊緊握住慕容燁的手,眼底的璀璨,那是驚喜的淚光積聚而成,慕容燁看著她如釋重負的模樣,也笑著點了點頭。
「六爺,你真是個好人。」韶靈唇邊有笑,說的話像是灌了蜜糖。
「溜須拍馬的功夫,還有待改進。」御 澈嗤之以鼻,若要論說恭維話的本事,韶靈火候欠佳,不過,一句區區好人,還是令他覺得心情不壞。
「至于你——」御源澈眼光一掃,說的意猶未盡。
「靈兒,你先回明月坊去,我有話要對他說。」慕容燁急忙把韶靈送出門去,不等她好奇追問,已然將門關上。
「她要我撤掉了風蘭息的賜婚聖旨,你不生氣?」御源澈相信以慕容燁的耳力,他及時趕到,必當也听到了他們前面幾句交談,他好整以暇地問,有幾分看好戲的意思。
「在這件事上,我們沒有任何爭議。風蘭息對她很好,做出了不少讓步和妥協,這是我無法否認的。沖著這些,我也希望他能夠安安穩穩地活著,別太多災多難。」慕容燁的語氣听似毫無所謂,不冷不熱。
「看來你們破鏡重圓了。」御源澈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幾分。
「那件事,你我都清楚,是因何而起。我沒太多奢想,只要她願意留在我身邊,其他的,交給時間。」慕容燁面無表情,說話的嗓音之中,漸漸浮現出了很難隱藏的疲憊。或許他們的心里,都有愧疚,無法打破最後的隔閡,但他們更不願失去對方。
「她能邁出這一步,也算是勇敢的女子了。」御源澈說著這一句,眼神漸漸幽深。
慕容燁靜默不語,幸好這世上知道韶靈真實身份和太傅被殺原因的人只有這幾個,否則,委身于殺父仇人的兒子,光光這一個罪名,壓都壓得死韶靈。
「朕想起,當年在朝中,有一個人跟太傅的關系頗為緊張。朕做個人情,把他名字給你,你用自己的人去查,看看他跟那件事有沒有關聯……若有,你大可說是他主使……」御源澈眼神一沉,面色凝重。
慕容燁一臉緊繃,並不曾被說服。「我不願騙她,比起于心不安,我們如今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她知道我不會離開她,而她也不會再推開我。」
最大的幕後主使,當然只會是張太後了,即便確認,也只是找到一個走狗,事情會有什麼改變?!
而韶靈,根本無法跟張太後為敵,而御源澈也不會容忍自己的弟弟跟母後作對。
御源澈笑的極為詭譎深沉︰「就算找到的只是當年一個幫凶,你不想騙她,你還能做別的事。」
慕容燁的黑眸之中,閃爍著凌厲的殺氣︰「幫她除掉一個殺父的仇人?」
御源澈笑著點頭︰「這樣一來,也算是讓她心里痛快些吧。」
的確。
慕容燁的冷笑,藏在唇角深處,輕緩至極地說。「這是個好主意,不過,好像是你更想除掉那個人吧……」天子要他除掉朝野之中的臣子,又可為韶靈報仇,一箭雙雕,好計謀。
御源澈並不避諱,兩人相視一笑,頗有些談笑風生,很是投緣的意思。「對于一個無用的人,做做人情也是好的。告訴她,就當是一命抵一命,往後,跟著你好好過日子吧。」
「這樣看來,你我還是有點相像的。」慕容燁說的極為隱晦,笑容映在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之中,對著對面英俊年輕的男人說。
御源澈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出宮前,我已經說服了母後,不會考慮封你為王爺的事宜,若她往後還想見你的話,這個法子是絕不可行的。」
「這樣一來,欠你兩筆人情了。」慕容燁勾唇一笑,卻看來並不溫和。
「你想好怎麼還就是了。京城各個臣子的情報,我等你稍後奉上——」御源澈越過他的身子,說的輕描淡寫,但依舊不難窺探他的野心。一旦知曉了臣子的情報,主動權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到時候,集中皇權,指日可待。
「這是最後一次。沒有下一回。」慕容燁說的同樣爽快,卻不留余地。
這一份大情報,足夠換來近十年的國泰民安。
很值得。
很誘人的一筆交易。
「事成之後,你可以想想兩人雙宿雙飛的好日子了。」
御源澈說的堅定,眼底有笑,他的態度很是明顯,顯然……他願意幫助自己的親兄弟,最後一次,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雖然一抹笑意及其微弱,但揚起在慕容燁的唇邊,依舊珍惜而動容。
「你小子……」御源澈輕輕喟嘆一聲,但不曾再說下去,因為,慕容燁早已恢復成那副死氣沉沉的臉色,看了讓人倒胃口。
五日後。
阜城侯府,傳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消息。
「傳旨太監就在外面,快快快……」老夫人由著巧姑扶著,看風蘭息已經站在正門,幾人將太監迎接到正廳,關上門,風蘭息跟老夫人,一起接受了皇帝的口諭。
老夫人親自給太監一小包銀兩,說了一番路上辛苦的好話,才將太監送了出去。
她不得不承認,宮琉璃在數月前,神態就開始異于常人,抑郁不安,一天之內,幾乎跟周遭的婢女都說不上兩句話,她派大夫來看過幾次,說宮琉璃是是心病所致,主要看人的精神心態,雖然開了一些藥,但效果並不明顯。直到三個月之後,風蘭息才獨自回到侯府,老夫人強忍下心中的失望跟不安,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讓風蘭息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賜婚聖旨對于生病的宮琉璃,無非是一劑良藥,但隨著一日日的等待,一日日的失望,她的病情反復,甚至有時候一覺醒來,連阿瑞那個貼身婢女,都認不出來。就算有時候跟老夫人再佛堂坐了半日,她也常常目光呆滯,眼神空洞,老夫人往往要叫她好幾次,她才能回過神來。這等瘋病,大夫說,除非自己好了,否則,以藥石難以醫治痊愈。
宮琉璃,已經成為侯府的一個大麻煩。
眾人皆知。
說來也巧,興許是兒子遲遲不歸,老夫人一邊擔心風蘭息在外出事,一邊擔心聖旨的婚期越來越近一旦風蘭息無法按時回來,流落在天涯海角,侯府的所有人都要因此而犯下罪過。她是侯府的當家主母,怎麼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所有人因為兒子的過錯一道下地獄。
她雖然相信唯一的兒子不是這種沒有擔當的小人,但還是不得不防這世上的萬一,只能在婚期的十天前,特意命人乘千里馬趕赴皇宮,將家書送給莊太妃,坦誠自己臥床不起,唯有請太妃幫忙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寬限幾日。
當宮里的消息傳來侯府,皇上答應延期一月,婚期前一日,風蘭息卻回來了。
凝視著跪在牌位面前的風蘭息,老夫人一言不發,她的心里萬千情緒,已經不知該說自己教養出來的兒子敢作敢當,還是……把事情做得太絕了。他分明已經對宮琉璃淡了心意,喜歡了韶靈,甚至在婚期前三個月一日也不曾留下來陪伴要娶的新婚妻子,全都跟韶靈在一起,就算成了親,這樁婚事也只是一場鬧劇。
她身為母親,自然也想看到兒子跟心愛的女人結成一對啊,若是事態一開始就發展到這個地步,她也不至于叫韶靈當妾。至多,她來拉下老臉,跟宮家母女說明情況,退了婚約,下跪道歉也無妨,畢竟,強求的姻緣……也無法讓年輕人開心美滿。
可就在拖延了半個月後,老夫人又開始于心不忍的時候,竟然傳來皇上的口諭,將這樁婚事徹底取消?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老夫人牢牢抓住風蘭息的手,風蘭息的神色淡淡,臉上沒有過多的歡喜之色,她輕輕地問,權當試探︰「琉璃的病越來越難治,我們這樣把她丟下,真的好嗎?」
「由侯府出面,那處別院暫時讓她住下,但地契不會給她保管,侯府會派人定期給她送去米糧藥材,別的再多也不會有。在阜城,給她半年時間,若是能治好最好,治不好……讓她回她的老家去,讓宮夫人照顧她就成了。」風蘭息攙扶著老夫人,凝神正色道,哪怕跟陌生人他也能平靜微笑,頗有禮數,而此刻,他的眼神接近漠然。
老夫人聞到此處,有半響說不出話來,風蘭息的德行是眾人皆知的,做任何事都是周全的很,滴水不漏,哪怕對宮琉璃沒有男女之情,如今不再是夫妻,也該好好善後,侯府對宮琉璃多做一筆補償,不是應該的嗎?!
怎麼能如此嚴苛地對待宮琉璃,風蘭息的話,幾乎跟「我只要她在阜城不鬧事,活著就行,其他的,她別想從侯府得到一分一毫。」沒有任何兩樣。甚至,半年之後,等這場鬧劇漸漸平息,無人再拿來說閑話的時候,就要把這個無緣的妻子重新送回老家,老死不相往來……
是她的兒子變了嗎?
變得這麼不近人情,這麼冷酷狹隘。
「就算你對她沒有情意,退了婚約,對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有多沮喪,你清楚嗎?本是我們不對,她即便不再是你的妻子,至少也是宮家的女兒,先前我想著誠心去請求她的原諒,不想就此結下梁子,甚至可以再給她找一門親事,總不能耽誤她的大好年華……」老夫人的眼底一片寒意,更覺得經過小半年才回到身邊的兒子,格外陌生。但即便如此,她不想讓侯府落下一個苛待人的壞名聲,的確侯府的事都是由風蘭息做主,但她更想一己之力,拼命勸服兒子。
「她不是。」風蘭息目視前方,眼神清冷。
什麼?!老夫人努力回想著方才自己說出的一大段話,不知風蘭息到底指的「她不是」,是吧何等的深意。
「你說……她不是宮家的……」老夫人畢竟還不糊涂,話說了一半,突地轉身去看,拉過風蘭息,走入自己的偏廳,關上門,板臉問起。「你這沒頭沒尾的話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最近的事,你還嫌我不夠鬧心嗎?!」
「侯府沒有任何虧欠她的地方。這兩年她在侯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千金小姐的日子,宮夫人貪婪愚蠢,母親給她們收拾了好幾筆爛攤子,在她們身上花了幾千兩銀子。夠了,已經足夠了……」風蘭息的語氣格外疏離,仿佛談論著一個極其厭惡的人。
「你根本不是在意這些銀子。」老夫人搖了搖頭,風蘭息身為侯爺,自己雖不愛奢華,但從不看重錢財,若是為了故人之女,多多照顧幾年,也絕不是問題。
風蘭息藏匿在白袍之中的雙手,一片寒涼,他苦苦一笑,說的隱忍。「先前留著她,是為了保住那個人。」
老夫人靜默不語,此事非同小可,從言語之中,隱約看到風蘭息很久之前,就在隱瞞此事。
「她同我說過,這個宮琉璃非但見死不救,還搶奪了她的琉璃墜子,冒充她的身份,這種女人……心如蛇蠍,有這樣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只是上蒼的報應。」風蘭息壓低了嗓音,如今婚事取消,臨離開大漠,韶靈千叮嚀萬囑咐,就算別人一概不知,他也要將實情告知老夫人,不許老夫人繼續誤會他,對他絕望。
「一年前,在我的壽辰,你非要讓她來,說讓我好好看看她……也是因為這個理由?」老夫人滿心震驚,若不是風蘭息,她險些要昏厥過去,癱軟在地。
風蘭息不再說話,只是輕緩地點了點頭,眼底的孤寂,遲遲不曾散去。
「那你,你們——」老夫人沉默了許久,風蘭息扶著她坐到軟榻上,她的眼底閃爍著淚光,更覺愧疚難安,對著一個假的宮琉璃,她傾盡了心血,百般疼愛,將她當成是半個女兒,而對韶靈,她雖不曾刁難苛責,但從未給過韶靈應有的尊重和照顧。她更想要問出答案的,是這三個月,兒子是否已經跟韶靈私定終身了?!如今沒有皇家的聖旨,也不必再擔憂對宮家虧欠,若是他們兩人有意,才是天作之合。
「我們是清白的,母親,不必多慮。雖然在大漠日日都能見著,她只是圓了我一個夢罷了。」風蘭息想起那些情景,他是攢夠了許多美景,許多有關他們相處的片段,才有了勇氣來應付侯府的難關,以及他自己人生路上的難關。他淡淡一笑,說的輕描淡寫,甚至听不出半分惋惜。
「阿息,你們原本就是指月復為婚的夫妻,如今我們自家人解除了誤解,她為何不跟你回侯府?這回我絕不會再說什麼小妾的話了,那孩子在外受這麼多苦,我們補償她,善待她,讓她別再介意我過去那麼對她。你們要是成了親,我也好早些將侯府的家事權力交給她。你今晚就寫封信,或者直接派人去接她吧。」老夫人神色懇切,為之動容,在侯府,韶靈曾經被冤枉是小偷,她一心一意給自己治病,但遭遇了不少誤會委屈。
老夫人看風蘭息的面色蒼白,卻不說話,久久懸著的心,愈發忐忑不安。
「我離開的那天,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風蘭息的嗓音,過分的平靜。
他們之間,終究還是少了些緣分。每一個決定和選擇,都會改變最後的結果,他無法後悔,後悔莫及。
「我跟母親說的這些話,是最後一次。其中牽連甚廣,請母親就當不知曉,順其自然。」風蘭息不忘提醒,不願再生枝節。
「我知道其中的厲害,怎麼會到處去說?」老夫人搖頭苦嘆,在她看來,無法讓兩人成為夫妻,才是最大的遺憾。
事已至此,這些都是命中注定。
老夫人畢竟是過來人,知曉若不是韶靈心中另有心儀之人,她跟風蘭息之間,不會再有阻礙。她雖然很想韶靈回來當自己的兒媳婦,如今一比較才看得出真假宮琉璃的高下之分,韶靈聰慧果斷,**自主,必然更適合當主母親,可世上沒有後悔藥,怪她被蒙蔽了眼楮,被謊言所騙,但更明白感情的事無法強求。只能說,侯府沒福氣,她沒福氣,阿息沒這個福氣。
「她若是還能回到阜城來的話,你一定要讓我們見一面,阿息。」老夫人唯有這般交代,世事無常,她只能承認風家跟宮家沒有緣分,但還是不想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孩子。
風蘭息眼底的笑意變得很淡,皇帝會突然收回聖旨,他很難理解,天子怎麼會對侯府的親事如此上心?!似乎,其中還有隱情。
到底是誰,在天子面前為他開月兌?!
會是韶靈嗎?!
若是這樣的話,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誰虧欠誰了……
兩不相欠的人,似乎沒有任何理由再見面。他從偏廳離開,回到自己的屋內,臉龐略略帶有倦意,散了潑墨長發,卸了雪白綢袍,只剩襯衣裹在身上。
他閉上眼,仿佛自己的心神都回到了大漠的月牙泉,他躺在黃沙上,和衣而睡,看她微微蜷縮成一團,篝火的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動,在她的臉上閃爍。
遠方,傳來鬼泣一般的風聲。
塔扎馬的西邊,是無邊無際的戈壁灘,傳說有一個「鬼城」無論白日黑夜,都會傳來可怕的鬼泣聲,因此百年來,大漠的人們都把它叫做「鬼城」,「鬼堡」,若是白日去看,都是連綿不斷的空空堡壘。
他並不懼怕。
他明白是風聲作祟,大風吹過常年風化的堡壘,發出如泣如訴的可怕聲音。
但他的心里,也像是蛻變成了一座「鬼城」,空空蕩蕩,無人居住,大漠的風卷著黃沙而過,他听到自己的嘆息。
……
客棧二樓雅座的靠窗處,依著一道俊雅修長的紫色身影,右手懶散撐著面頰,飽含笑意的黑眸,將眼前和樂的景象盡收眼底,那看似欣賞雪景的悠閑愉悅模樣,隱藏著冷眼看紅塵的譏諷。
「怎麼叫我臨時出來?」門口傳來倉促的步伐,韶靈推門而入,卸上的金菊披風。
前幾日剛剛陪著御 澈將大漠幾座陳池轉了個遍,還附送明月坊最上乘的歌舞秀,御 澈看的滿意,還要她這位現任小當家挑選幾位舞姬,隨他一道回京城,讓這位天子在想看大漠獨具特色的舞蹈的時候,不至于偌大宮內無一人擅長。她挑選了三位性情平和,乖巧順從的姑娘,長相算是清秀,並不過于美艷……她有她的顧慮,並不希望這些姑娘,往後一朝得恩寵,成為後妃,對于明月坊,不只是幸運,也是災難。
送走了當今天子,她暗暗舒出一口氣來,雖然每日依舊前往明月坊,但更多的時候,她花在慕容燁跟韶光的身上。
「來,喝茶。」慕容燁笑意慵懶親切,朝著韶靈招招手,將手邊的茶碗送到她的面前。
她接過這杯茶,喝了一口,突地眼底一亮,笑出聲來。「這麼好的碧螺春?」
「大漠常常有商隊來往,物物交換,中原的東西物以稀為貴,又並非拿錢都買不到。」慕容燁說的自如,他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並不覺得讓自己過得舒心,有何不可。
「可惜一兩碧螺春,或許要用兩三頭牛羊來換。」韶靈笑著坐下,一口喝下,又將茶碗遞到他的手邊,慕容燁笑著睨了她一眼,神色不變給她重新倒滿一杯。
「喝茶要慢些,不是牛飲。」慕容燁笑著斥責,但語氣里卻全然听不出指責的意思,更像是教導一個不過十歲的孩童。
「我一路走過來,口渴的厲害嘛。」她接過這杯,又是咕嚕咕嚕兩三口就喝光了,如今開始入秋,大漠的風沙更為嚴重,在最邊緣的牧隆城,不出門還好,一出門,她終究改不了中原人的習性,恨不能一下子將一壺茶全部倒入口中。
「上回我說有客人要來,不過,你可千萬別誤會是前頭才走的那個人——」慕容燁這才坦誠,氣定神閑,說到後半句,顯然還有不少怒氣。御 澈在大漠一待就是十來日,韶靈總是陪伴左右,把這位天子哄得每天都樂樂呵呵的,最後還開開心心攜帶三位年輕舞姬回朝。
那位天子,絕對是他這輩子看過最偽善的人,若不是沖在他答應了韶靈跟自己的請求,他絕不會容忍。
「到底是哪位貴客?」韶靈眼波一轉,好奇地詢問,突地一個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逝,俏眉一抬,她喜出望外。「是獨眼?他來了?」
慕容燁但笑不語,目光落到門口的方向,話音剛落,便走入兩人,來人一身黑色勁裝,身披幽藍披風,正是司馬躊,他的一眼不再以黑布罩著,細細一看,兩眼眼珠的顏色不同。他依舊高大俊偉,一手搭在一個少年的肩膀上,少年一襲竹子綠絲綢長衫,一臉溫和笑容,正是韶光。
「姐姐,師傅來了。」韶光笑道。
「我該稱你為司馬大將軍了。」韶靈緊忙起身,雙目清如水。
「我們不必如此客套。」司馬躊低啞破碎的嗓音,一如既往,只是如今多了一絲不難辨別的笑意。
司馬躊對慕容燁一點頭,雖然不多話,但神態之中依舊透露出真心的恭敬,他雖不再朝慕容燁行禮,但若不是慕容燁,他早已死無葬身之地。如今他身為風華國的大將軍,成為輔佐年輕國君的左膀右臂,除掉了對社稷虎視眈眈的鄭國公,他才是朝野之中炙手可熱的忠臣。
「一年沒見,你們都沒變,韶光卻是個子抽高了,人也有了神采。」司馬躊坐入席內,目光從韶靈跟慕容燁的身上移開,落在身旁的韶光臉上,嗓音破啞,卻不讓眾人覺得難听。
「司馬,你回去找到自己的弟妹了嗎?」韶靈眉頭微動,神色一柔,給後來的兩人斟了茶水。
「找到了,只是一個弟弟病的太重,不治而亡,其他五個都受了很多苦,不過時間過去,總會好的。」司馬躊依舊是大丈夫情懷,事情分明很嚴重,但他冷硬無情的面孔上,也不曾泄露太多的悲傷。
就像是韶光一樣。
他的弟弟妹妹們,遲早會從陰霾之中走出來,重新活的像個人一樣。
他在韶光身上,看到了希望。
「你往後待他們好些,比喝什麼良藥都有用。」韶靈神色一柔,說了真心話,以前司馬躊說他雖為長兄,但很少關心下面的弟弟妹妹,感情素來淡薄,這回失而復得,相信他一定會對僅有的幾位親人真心相對。而那些弟弟妹妹,看到全身傷痕累累甚至瞎了眼的長兄回來找他們,並為將軍府洗清罪名,也會把長兄當成是父輩一般恭敬听從。
司馬躊下顎一點,他自然听進去了,如今不管朝政事務多麼繁忙,他一定抽空回將軍府跟弟妹同吃晚膳,以前弟妹們看他的眼神,大多是畏懼,而如今……不同了。他依舊沉默寡言,但一定很有耐心听完弟妹們想說的所有話,弟妹們的請求,也一定點頭答應。
小二送上了菜單,男人們都讓韶靈做主,她明白韶光跟慕容燁的口味和喜好的菜色,而听聞風華國的人喜咸和辣,她點了兩道味道較重的菜肴。
司馬躊看了一眼滿桌的菜色,他過去常常跟隨慕容燁,糖醋鯽魚,油爆大蝦,雞汁萵苣,這種菜色常常在慕容燁的飯桌上瞧見,也許在中原並不算是最難做最難找的食材,可是遠在大漠,想吃到這些食材,可不太容易。而蔥油涼拌蘿卜絲,青菜肉片這種清淡小菜,則是為韶光而點,至于宮保雞丁,魚頭湯則是為他準備的,上面鋪了一層紅紅火火的辣椒,讓他這個風華國人,一看就食欲大開。
「韶靈,你真像賢妻良母。」司馬躊直言以對,臉上有笑,傷疤也因此而扭曲,算不上和顏悅色,但這當真是他擺月兌在雲門的棺材臉之後,最眉開眼笑的神情。
只是點菜,就將所有人的喜好都照顧了一遍,更別提衣食起居,這便是有心無心的問題。
韶靈垂眸一笑,輕聲囑咐韶光多吃些菜。慕容燁接過司馬躊的話,話鋒一轉,唇邊生出一抹笑意,淡淡問道。「你可曾娶妻?」
「也許,要再過一兩年吧,朝廷的事很多,娶妻也無暇顧及,不過讓人獨守空閨。」司馬躊的語氣顯然遲疑下來。他已毀容貌,眼楮也瞎了一只,衣袍月兌下來全身是傷,雖然他慶幸自己能夠活下來,給司馬家洗清冤屈,重回朝野。但他並沒有多少心思去娶妻,他這樣的男人,一旦娶了別人,就要一輩子對人負責,他並不覺得如今是可以松懈的時候。
听到這個話題,韶光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好奇地望向司馬躊,他本以為師傅該有三十出頭的年紀了,還不想娶妻嗎?!
「司馬,你到底多大年紀了?這件事我一直很想問。」韶靈看出韶光的好奇,紅唇揚起明媚笑意。
「二十七。」司馬躊據實以告。
「比七爺還年長兩歲,不過也該是娶妻生子的年紀了。司馬,你如今在朝廷位極人臣,治國平天下,也別忘了你的將軍府,該有一位當家主母,長嫂如母,往後你的弟妹,也能由她一並照料。我相信你的妻子,不止需要你的責任,也會願意承擔她自己的責任,成為你的賢內助。」韶靈抿唇一笑,這一番話,發自肺腑。
韶光暗暗在心中嘆氣,原來師傅這麼年輕吶……
「司馬,你的確需要娶妻了,跟我一樣早日找到個賢內助,那種有人陪伴的滋味,可跟你一個人不一樣。」慕容燁滿面春風,俊美無儔的面龐上,更是擁有令人無法抗拒的迷人笑意。
「我感覺到了。」司馬躊淡淡一笑,以前跟隨的主上,雖然看似慵懶散漫,但實則性情很是清冷,對很多事很多人都毫無所謂。而如今的慕容燁,臉上笑著,似乎心中也是甜蜜的。也許這個改變,便是韶靈帶給他的。
「既然感覺的到,就該羨慕了吧。」慕容燁挑眉,瞥了他一眼,司馬躊在雲門只是獨眼的時候,常年臉上沒有表情,他本以為雖然救了獨眼一命,但一直以為獨眼的所有喜怒情緒都在那一日跟著半條命消失徹底。
司馬躊但笑不語,的確有點羨慕,但他並不確定,這輩子是否能夠跟一個女子如此恩愛。
「我不知七爺跟韶靈,一唱一和,顯然是要跟我逼婚,比我國國君逼得還緊。」他許久之後,才這麼說,語氣頗為無奈。
這一句話說出來,三人都笑了。
「我還沒問過七爺,不知你們是否已經過了婚期——」司馬躊突地想來,他離開雲門的時候,慕容燁跟韶靈還不曾成親,一年多,如此恩愛默契,應該成親了吧。他這回來沒帶賀禮,實在是太過大意。
此言一出,短暫的沉默夾雜在幾人中間。
「正打算挑個好日子,到時候,請你回來喝喜酒。」慕容燁不讓情況變得尷尬,他丟下一句,說的斬釘截鐵。
韶光的目光,盡數落在韶靈的臉上,在桌下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壓低嗓音問道。「姐姐,你怎麼瞞著我?」
慕容燁將韶靈的啞口無言看在眼里,泰然處之,自顧自跟司馬躊說話喝酒。
「我一定來。」司馬躊不覺得此事有任何可疑之處,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席之後,司馬躊喊住韶靈,笑了聲。「我離開之前,說過何時還能見面,就要問問你之前的人生,還是不打算說嗎?」
她原本的名字。
「我已經打算拋棄那個名字,只作為韶靈而活了。」韶靈回以一笑,眼底清澈明淨,沒有半點雜質。
「這也好,比起過去,當下和將來更重要。」司馬躊不再多問,跟她一道走下樓。「七爺對我有救命之恩,你們成親的那天,我會帶著風華國的雙環來送給你們,是一對玉環,象征圓圓滿滿。」
韶靈說了一聲「多謝」,就不再多言,她突地問了句,司馬躊是風華國臣子,雖然在龍蛇混雜的大漠,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他還是不宜久留。
「那個鄭輕舞……你們還在一起嗎?方才七爺在,我不好意思問,你不願如今娶妻,是因為依舊不曾放下她嗎?」
當年,她曾經被司馬躊跟鄭輕舞之間的感情,震驚不已,她不相信仇恨之下還能結下姻緣,卻不曾料到,自己很快就親自品嘗到了那種滋味。
「沒有,這麼久,我們一面也沒見過。」似乎為了讓自己說的更可信,他點了點頭,下顎緊繃。「我放下她了。」
韶靈徹底怔住了,看著司馬躊走遠,她似乎也不曾想到要追上他,告知他,一切隨心即可,其實,這一句話,又怎麼能說服司馬躊呢?!鄭輕舞是鄭國公的義女,而摧毀了司馬將軍府的人也是鄭國公,他們的感情若是並不深厚,如何抵御深深恨意的襲擊?!
「他要連夜趕回去。」慕容燁緩緩走向韶靈,望著她削瘦的背影,嗓音清冷。
韶靈聞言,回過臉來,眼底一片悵然若失。若是慕容燁不曾追到大漠來,不曾跟她表明他矢志不移的心,若他只是跟司馬躊一樣說那一句「我放下你了」,她會覺得輕松嗎?會覺得幸福嗎?!
她的心,突地泛出一陣沒來由的苦楚。或許在感情的路上,他比她堅定,也比他心硬,她感激他,慶幸遇到的人是他。若是沒有他,她不會知道自己得到的有多珍貴。她像是被方才的那口酒搶著,突然咳嗽出聲,那酒味彌漫在肺葉,胸口好痛……酒味沖到腦門,讓頭好昏……酒味在鼻間,鼻子都是酸的,一直酸一直酸,酸紅了眼……
「七爺——」她低聲呢喃,眼底不無悲愴,將面頰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他們上一代的糾葛太復雜,但他們不曾被洪流沖散,不曾淪為有緣無分的司馬躊跟鄭輕舞,她好高興,好幸運。
他輕柔抬起她的下顎,望著她的那雙墨黑眼瞳,眼底透出暗暗的淡淡的光,卻不再像是沒有人的空房子,那些璀璨,全都來自于她的眼淚。
她仰頸,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淚,綻開美麗燦顏。「我愛你。」
世上真的有言語,可以教人動容,听進耳里,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騰躁動,身體好熱,激動亢奮的情緒源源不絕而來。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歡喜,踮起腳尖,主動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機會,馬上加深它,吮著,貪著,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或許,她抓住他,更是因為他的鍥而不舍。
「成親,是肯定要的,不過我可以等你心情平復之後,兩個人一起商量此事。成親那日的黃歷,我會派人燒給岳父,他要沒再出現在你我的夢里,權當他點頭答應。」慕容燁以為她在為方才司馬躊無意間問及的婚事而無力傷心,她跟隨了他,難免不對死去的親人心懷內疚,他不想讓她心事重重地過門成為他的妻子,願意繼續等候一段時日。
但當然,他更無法容忍她一輩子毫無名分地成為他的女人。
「幸好你沒有丟下我,否則,我什麼都沒了……」她強忍住眼淚,心中匯入的卻是層層暖意和饜足。當初她遠離京城,便以為自己可以徹底放手,以為一走了之,免得兩人陷入仇恨之中一道痛苦,才是上策。如今才知曉,哪怕她可以在眾人面前佯裝雲淡風輕,依舊無法避諱心中的遺憾。
「說什麼傻話?」慕容燁覆上她的肩頭,一笑帶過,不過能看到她強忍著愧疚還願意留在自己身邊,早已勝過一切承諾。他逐字逐頓地說︰「你要記住,你還有我。」
她笑著點頭,眼角溢出的淚水,全是欣喜,慕容燁伸手以指月復為她抹去,黑眸之中再也不見在京城浮現的陰狠和暴戾,盡是有耐性的溫柔。
「七爺,你還記得我們談過司馬跟鄭輕舞的事嗎?」她壓下心中的情緒,歸于平靜之後,才低聲問道。
慕容燁下顎一點,臉上的笑容褪去,那是他們打算前來京城的時候,當時韶靈對此事反應不小,她直言不希望兩人有所結果,覺得司馬躊即便得到鄭輕舞,心中的傷痛無法愈合。誰曾想過,這世上不只是司馬躊和鄭輕舞這一對被命運作弄的苦命鴛鴦?!
「不一樣。我過去就問過他,他坦誠給鄭輕舞送藥的時候,已經問過她,她對他沒有感情,只有在听聞事情真相之後的震驚和錯愕。這種只有單方面的沉迷的,要毀掉也很簡單。你覺得司馬躊說他已經放下,不見得放下,但我卻覺得他不會撒謊,至少沒必要在你我面前撒謊,他說放下,就是放下了。原因,不是因為鄭輕舞跟司馬府被牽連有關,也不是因為鄭輕舞是鄭國公的心月復,而是——鄭輕舞不愛他。若我察覺的到你離去的理由是真的,你當真喜歡的是風蘭息,心里早已沒有我的位置,也許我也會死心。」慕容燁的眼底閃過一絲慎重,她方才說的一句「愛他」,寥寥數字,早已激發起體內的**,他甚至想不管白天黑夜,將她帶回房內大床上好好寵愛一番,不過,擊退**的,是他的理智。她從未說過愛他,這一句足夠他回憶個一年半載的甜蜜滋味。
不一樣。
韶靈笑著看他,眉眼彎彎,宛若大漠天空上的新月,她依舊不曾徹底卸下心中的重負,但她更不願將這句話,隱藏一輩子。
她不想到死,也沒有機會說出這一句話。
一轉眼,慕容燁在大漠的時間,便過了一月。
月娘的身子還是到了最後的難關,哪怕由鳳兒攙扶,也無法走上幾步,唯有整日整夜臥床不起,衣食起居全都有婢女伺候,眼看著大限,就快到了。
韶靈在明月坊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慕容燁跟韶光為伴,她甚為放心。慕容燁常常帶韶光去騎馬,如今甚至還在學習拉弓射箭,要將韶光培養成堂堂男子漢。
「月娘。」韶靈站在床沿,鳳兒端來紅木圓凳,她彎子坐下,更靠近床榻上的中年美婦。
經過她的細心調養,月娘的臉色不曾比之前更難看,只是整個人瘦的厲害,雙頰的顴骨凸顯的很高。
她沒精打采地半躺著,听到熟悉的嗓音,費力地抬起眼皮,看了韶靈幾眼,伸手搭在錦被上,卻無力去握住韶靈。
韶靈看清楚了,主動伸手去握住月娘的手,她白皙的指節上有一小片的暗斑,她听到月娘氣若游絲,還勉強要開口說話。「韶靈,也許沒幾日,我就要走了……」
「月娘,我有事要對您說。您也知曉,我並非大漠人,我無法在大漠待一輩子,我跟家人遲早要回去。如今明月坊的所有新規矩,全都上了軌道,日子一日比一日蒸蒸日上,我總算有臉面對月娘。」韶靈自從學醫,親眼看過不少病患,更旁觀了不少生死,能讓月娘少一些痛苦離去,已經是她盡力而為。
「你要回去,嫁人生子,畢竟你是清白的姑娘家,月娘並非不通事理。」月娘的話說的極為緩慢,但可見她此刻的思緒井然,頭腦是清楚的。她點頭,並不阻擾韶靈的決定。
「但我在這兩個月,幫月娘找了個人才,我在閑暇時候,跟她談了很多次,發覺她過去學過算賬,頭腦清醒,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並不隨波逐流。」韶靈緊緊握住月娘,神色一柔,偏著側臉,說話也壓得很是溫和,方便月娘听得清楚。
「是誰?」月娘的眼神有些混沌,沉默了許久,才問了句。
「如霜。」韶靈在月娘耳畔說︰「她是文官之女,教養極好,對事情的看法也很長遠,雖然過去眼光很高,性子有些驕傲。但我想,要能壓得住這些姑娘,沒半點脾氣威嚴也是不行的。如霜這回被情所困,受了大苦,不願再相信那些尋歡作樂的男人,一心放在我教她的東西上,已經學了五六分。再過陣子身體全部養好之後,她坦誠願意跟隨我一道管理明月坊的事務,等我拖些日子走的那日,她就能獨當一面了。」
「如霜的聰慧,我也是知曉的,就是她為人不如你圓融——」月娘的嘆息也很淺,仿佛一不小心,她就要沒了氣。
「月娘放心,我會等到何時如霜有了當家的架子,各位姑娘接受了再走。」韶靈微微含笑,眼神格外清澈迷人。
「好。」月娘費力地扯出一抹笑,只吐出一個字,就算要離開,韶靈也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她絕不會丟下一對爛攤子,獨自逍遙,再說了,她雖然如今是明月坊的小當家,但處理很多事都游刃有余,月娘從鳳兒嘴里听說了不少,更覺自己看人眼光沒錯。只是歌舞坊的當家,大多都是歡場出身,一輩子金銀無數,就是幾乎孑然一身,沒夫沒子,格外淒涼,她不忍心看韶靈走自己這條老路。
「就算在京城的時候,歌舞坊的舞姬能被挑選入宮,也是天大的喜事,對于歌舞坊而言,是最大的榮光。沒想過我活了一輩子,還能遇到這種好事,都是你的功勞……是不是那位欽差跟宮里的人提了此事?我听聞那個欽差常常到明月坊來?」月娘閉上眼,仿佛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又是閉目養神許久,才接下去說。「鳳兒說他對你有意,一群姑娘家在私底下都罵他狗官,是不是他用明月坊來要挾你,調戲你?」
「月娘,他沒有——」韶靈笑著,急忙辯解。
「你無需因此而忍耐,月娘我雖然知道官不好得罪,但……」月娘又是重重嘆了口氣,當初她費盡周折讓韶靈留下來,除了私心為明月坊好,更無意看韶靈委曲求全。若是過去的那些客人,至少能賣她一個面子,不必咄咄相逼。但從京城而來的,又是欽差,不過比皇帝低一等,誰敢莽撞?!
「月娘,我跟他相識的,我只是無意在坊內說明此事,落人口舌。」韶靈彎唇一笑,說了實話,看得出月娘情況大不好,沒必要讓月娘走的不安心。
月娘睜開了眼,看著韶靈臉上的笑靨,沒有半點不快和憎惡,更沒有半分慌亂,像是……比情竇初開更平穩更從容的笑。
「我是跟他一起回去。」韶靈看得出月娘心中的狐疑和揣摩,直言相告。
「我果然是慧眼識珠。」月娘笑著看她,笑容少了勉強,沒想到韶靈竟然還跟官家勢力還有關聯,這樣的人物……她更不能留,也留不住了。她天生就喜歡珍珠,這回雖然找到了一顆埋在黃沙中的明珠,但不能讓明珠暗投。
「韶靈,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你能讓我見見他嗎?」月娘看韶靈正欲離開,急忙喚住她,這是最後一個心願,卻遲遲不曾達成。她心知肚明,不管多忙,韶靈都會在二更天前趕回家,就是為了陪伴韶光一會兒。
韶靈的背脊僵硬挺直,心口一震,眉頭緊蹙,卻並未很快回答。
「讓我看看他,至少我不必走的不安內疚,月娘從來沒做過害人的事,但你說他受了那麼多苦,畢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月娘堅持不懈。
「我回去問問他,若他點頭,我就把他帶來。」韶靈這麼說,隨即離去。
見鳳兒端著洗漱的清水而來,月娘強撐著身子,側過身子︰「鳳兒……把我的珍藏拿出來,讓我選選……」
鳳兒端來了一個比首飾盒大上四五倍的紫檀木箱,這便是月娘迄今為止收藏的「百寶箱」,木箱有三個抽屜,上層都是翠玉翡翠,中層為各類寶石金銀首飾,下層則為大大小小的珍珠和夜明珠,她翻看了一遍,蹙著眉頭,並不滿意。
「珠寶首飾放一邊,他不需要。」
「當家的,你要找什麼?」鳳兒狐疑地問。
「尋常男孩子喜歡的東西,是什麼?」月娘輕輕地問,面色依舊蒼白。
「要是文雅的男孩,估計喜歡筆墨紙硯之類的吧,要麼就是藏書?要是粗魯的男孩,一定喜歡好吃的,要麼就是好玩的,說不定跟我的弟弟一樣,喜歡舞刀弄劍……」鳳兒打開了話匣子。
「就這個吧。」就算韶光不願來見她,畢竟韶靈曾經提過他不喜歡明月坊這種花柳之地,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要為韶光挑選一分小小禮物。月娘將一個酒紅手掌大小的錦盒捧在手心,眉眼之間的擔憂漸漸褪去,如釋重負。
跟韶光促膝長談了一整夜,韶光最終點頭,願意跟隨韶靈前往明月坊。或許對于這個正在飛快長大的男孩,他正需要學習一門叫做寬容豁達的功課,韶靈的心極為欣慰,握了握他的手,神色一柔。「我本以為你不願再踏入那個地方。」
「在最痛的時候……我的確很恨明月坊,也恨那個當家,恨她把我送到林家。不過,姐姐方才說的有道理,不知者無罪。」韶光從韶靈溫熱的手心之中察覺的到絲絲暖意,他眉頭輕蹙,第一回主動回憶過去在明月坊的點點滴滴。「我在那里,沒餓過肚子,周嬸帶些糕點回來的時候,我也常常很高興,周嬸說是當家的出手大方,知道她有孩子,讓她順手帶來。我偶爾幫著周嬸做事,見過當家,她雖然不曾對我說話,卻也從未遷怒于我,或許,她當真不是有意要害我。」
韶靈在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氣來,燭光的暖意在她的晶瑩面孔上閃爍,明艷的眉目更顯溫柔平和,她將面頰跟他的側臉相貼,多慶幸,他長大了,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樣心胸寬廣。
一切,都已經過去。
陰霾和冰冷,遲早被太陽驅散和融化。
韶光前往明月坊的時候,韶靈一並前行,等待他從月娘屋子里走出來,她依靠在牆面,若有所思。
「她對我說了很多話,希望我原諒她的無心過失……」韶光站在韶靈的面前,直直望入韶靈的眼底深處,頓了頓,唇邊浮現出一朵笑花,他的眼神清潤,沒有半點陰影。「我原諒她了。」
韶靈的心緒萬千,胸口宛若驚濤駭浪,萬馬奔騰,到最後,終究歸于平靜。她攙著韶光的手,才察覺他的手心有一個小小的物什,微微的涼。
「這是什麼?」她笑著低頭,看他。
「當家的給我的禮物,我不肯收,她說我若不收,她死不瞑目,我才……」韶光微微怔了怔,將手心攤平,方便韶靈審視打量,他的言辭急切。
韶靈瞅著她手心的那一枚翠綠的方石,其中一縷縷殷紅血絲,可見是上乘的碧血石,約莫小孩子的拳頭大小,但市場上只是一個碧血石的小墜子,動輒便是百兩銀子,更別提這麼一塊完整的方石,價格絕不會低于千兩。
「既然送你了,就收著吧,月娘肯定是讓你刻上名字,當自己的印章吧。」韶靈淺淺一笑,眼底並無過分的起伏喜怒。
「姐姐怎麼知道?我正巧缺一個印章,風大哥說我如今學書畫還來得及,印章會派上不少用場的。」韶光眼前一亮,唇邊的歡喜笑意更重,在他的眼底,一枚光滑好用的印石,比起它原本的價值,更加吸引他。
「我先送你回去。」韶靈這麼說,跟他一道走出後廳,卻見慕容燁正從門口進來,他神色不變,風度翩翩。
「七爺,我在這兒!」韶光笑著,直覺以為慕容燁來找他,要教他學射箭。
「韶光怎麼也來了?」慕容燁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狐疑的眼神落在韶靈的臉上,問了一句。他記得,這幾個月來,她從不讓韶光踏進明月坊一步,生怕勾起了弟弟往年的可怕回憶。
「月娘想見他一面。」韶靈直言相告,唇畔揚起一抹笑意。「你要帶韶光出去嗎?」
「我的本意可是來見你的。」慕容燁扯唇一笑,神色自如地拉過韶光,既然她如此囑托,他又豈會拒絕?!
韶光聞到此處,也咧嘴笑著,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兩人的神色,卻並不覺得尷尬,相反,能看到他們回到了以前的好感情,他更覺得自然。
韶靈只覺得有些奇怪。
她合上房門,見慕容燁依舊換了素白里衣,玉冠束發,自顧自翻閱著她書櫃上的幾本雜冊,仿佛對其中記載的列國趣聞,很感興趣。
「七爺,你最近怎麼常常來明月坊?真的是來看我嗎?」韶靈恢復了往日的直率,他們之間再無任何隔閡,好奇的話,不必總是埋在心里。
慕容燁的目光並未移到她的身上,他饒有興味地翻過一頁,說的很是敷衍。「當然是看你,難不成是看其他的姑娘?」
並非是吃醋,她依舊覺得不太對勁。
見他渾然不覺,韶靈一把把雜冊從他的手里抽出來,逼他只能看著自己,無法一句帶過,輕描淡寫。
他的確每回來到明月坊,常常跟她在一起,毫不介意那些不知情的姑娘在他們背後的指指點點,甚至,他像是極為享受這種樂趣。他的眼底沒有裝過其他女人,不管明月坊內有多麼年輕嬌媚的姑娘,他不曾多看兩眼,他的說辭也像是真話。
韶靈眉頭一皺,雙目明亮如火,試探地問。「該不會是……你的紅衣衛也藏在大漠,甚至是藏在明月坊吧。」
慕容燁挑了挑斜長入鬢的濃眉,將她的身子稍稍一提,雙臂在書櫃前鎖住她,壓下俊臉,好整以暇地望向說話的女子。
「你猜到了?」他不曾拐彎抹角,嗓音之中藏著笑。
「紅衣衛也有女子?」韶靈狐疑的正是這一點,她年少時候看到的多為紅衣男孩,而明月坊大多為女子,鮮少有過賣笑的男子。
見慕容燁但笑不語,她更是心急,一拳錘上他的胸口,可撞到堅硬如鐵的胸膛,受累疼痛的反而是自己的拳頭,她暗自咬牙,氣道。「我怎麼沒見過?」
「紅衣衛幾千人,你要想每個人認一遍,可不太容易。」慕容燁看著她氣急的模樣,頗有捉弄她的意思,不過說的也是實情,紅衣衛遍布全國十三城,為雲門采集有用的信息。若是何時將所有紅衣衛聚集在雲門,那個陣仗實在是難以得見,他相信她年少時候只見過三五個訓練中的紅衣衛,不過是冰山一角。
韶靈瞪大眼看他,知曉了這個答案,她很是震驚,不由得揣摩,到底明月坊中的紅衣衛是何人。
慕容燁不留情面地戲謔,揚聲笑道︰「你雖然是練武廢柴,不見得每個女人都是如此。雖然大多女子體力跟身手,對武學的悟性不如男子,但總也有一兩個出色的,紅衣衛只有二十二人為女子,她們都是最適合練武的筋骨。」
「是金帛。」韶靈微微蹙眉,丟下這一句話,她將明月坊中幾十個姑娘對了一遍,金帛平日里沉默寡言,容貌也並不出眾,很容易讓人忽略,但眼神看似隱忍,實則銳利。擁有這般銳利的眼神,跟其他姑娘或精明,或遲鈍,或慵懶,或嫵媚的眼神,全然不同。
「你知道就行了。」慕容燁寵溺地捏了捏她的面頰,俊臉貼的更近,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並不避諱此事。「四年前,我通過她的報信,知曉牧隆城很快要淪為戰火之地,命人提前逼你回中原。」
她的心中五味陳雜,過去興許從未如此深刻地感覺的到雲門的勢力伸的有多深,而如今,她更清楚地察覺,他將來也許會面臨更多的危險和災難。
他的確身手超絕,但並不是完人,難道每一次都不會失手?!的確江湖上很少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但若是被紅衣衛和雲門近身的那些下屬出賣背叛,他的模樣一旦被仇敵知曉,豈會不遭來殺身之禍?他們也許如今不曾背叛他,可他難道沒有一回擔憂過?!
像他這樣的人,對背叛這個字眼,最為禁忌吧。
她在京城想要擺月兌他的時候,他問過,這算不算是背叛,面目猙獰扭曲,神態可怕駭人……她痛,他也痛。
韶靈這般想著,神色染上一道隱約的哀默,緩緩覆上他有著傷疤的左手,跟他十指相扣,遲遲默然不語。
既然她願意成為他的女人,無論這世間有多少人恨不得他死,她承諾要成為一個一直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人。
「我不希望,在某年某日,會有心懷仇恨來殺七爺的人。」她加大了一分力道,指節越來越蒼白,她擰著眉頭,面色一白再白。
唯有在深愛的時候,才會將對方的命運,當成是自己的將來。她無法不擔憂,無法不介懷。
慕容燁的胸口一震,嗓音低沉,跟那雙眼眸四目相對。「沒有人殺得了我。」他被這一句話深深撼動,或許在很多人的面前,他都是強大的,但他也只是個常人,他會傷,他會病,他也會……死。
但讓他放棄雲門,放棄從年少時候就養大的抱負嗎?!
他已經很難收回來了。
就像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雲門的千千萬萬的根須,早已在地下蔓延了千里。一旦連根拔起,禍及的也是子子孫孫。
他的雙手早已染上鮮血,一旦涉及到跟雲門的敵對,他素來不留後患,但會有意外嗎?就像是張太後曾經想一並除掉宮家的所有命脈,卻意外地留下了韶靈跟韶光?!他們雖然活下,但一輩子都從仇恨的陰霾之中,爬不出去。他們無法跟平常人一樣,毫無顧忌地活著,易名改性,苟且偷生,然後……試圖找出真相,找出真凶,親手報仇血痕?!
他並不怕將來會有無數把尖利的刀劍,對準他,只要他們有這個本事,取他的性命。這個世道,弱肉強食,他願賭服輸,技不如人,怨不得人。
可他已經有了韶靈,有了一個心愛的女人,一個將來要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他知道她愛他,擔憂他,他舍得讓這種意外發生在他的身上,然後,讓她面臨不亞于十年前的悲痛心酸?!
他突然猶豫了。
韶靈話一出口,才覺懊惱,雖然這幾年慕容燁已經鮮少親自動手,但雲門的存在,不能說格外干淨。她這麼直接地袒露自己的擔心,只是讓慕容燁難做。他的抱負才剛剛成形,她無法扼殺,也沒有扼殺的權利。
「我又胡亂說話了,廚房的飯快好了,我去看看。」韶靈倉促地說道,雖然臉上依舊有笑,但走的時候,卻是慌不擇路。
慕容燁自然明白,韶靈冰雪聰明,她的每一句話,都代表她的心思,這話絕不會毫無意義。
他只能由著她跑開,只因為,這一刻,他也不曾找到全身而退的方法,所以,他無法允諾。
韶靈喊來韶光,三人一起吃著熱騰騰的暖鍋,里面浸了新鮮肥美的牛羊肉,各類碧綠蔬菜,很是誘人,在韶光面前,他們仿佛沒有任何事發生一般自如。
這件事,韶靈再也不曾提過。
直到兩月之後,月娘的身子再也拖不過去,在睡夢中過失,韶靈跟如霜一道處理了喪事,如霜已經痊愈,大小事宜也頗為精通。她依舊很少對人笑,但眼神不再冰冷高傲,全身心地投入到接替當家的責任上去。
他們坐馬車要走的那一日,明月坊所有姑娘都來門口送別,鳳兒拉著韶靈的手,哭的不成人形。
「月娘臨終前,再三囑咐把她最喜歡的那個檀木箱子送給你,說是你出嫁的時候,總要用得到,是幾十年的檀木了……月娘說,人都要死了,還留著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韶靈拍了拍鳳兒的後背,她哭的哽咽,讓她不必分心,一邊哭,一邊說話。既然只是個月娘平日里最喜歡的箱子,她也不必推諉,望了一眼馬車上堆在眾多行李之中只露出一角的木箱,微微點了點頭。如今時辰到了,他們在不走,就無法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驛站歇息。
「都別送了。」如霜一襲素白長裙,她的神色透露出幾日來忙碌的疲憊憔悴,整個人愈發縴瘦,揮了揮手,示意鳳兒領著所有姑娘回去。
「如霜,別辜負了月娘的心意。」韶靈的臉上,飽含著笑意,月娘不曾在病痛中死去,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如霜點頭,自從自己從那一場羞辱和傷害自己最深的病中痊愈,她將世道認得更清,不再做不切實際的夢,救了自己的人正是韶靈,如今她成為明月坊的當家,徹底跟過去那個不諳世事,孤芳自賞的柳如霜揮別了。
今日,對于每一個人而言,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如霜目送著韶靈坐上紅色馬車,馬夫揮動馬鞭,馬車駛離了明月坊,她不將感激放在嘴邊,但已經下了決定,這輩子都會老死在明月坊,守著明月坊。
馬車到巷子口停下,韶光跟慕容燁已經在一側等候,慕容燁獨自騎馬,而韶靈陪著韶光坐馬車。
「要是累了就睡一覺,到了驛站我再叫醒你們。」慕容燁看著韶靈掀開一旁的布簾,他笑著說,他們回去走的是官道,不必著急趕路,走上個五六日。
韶靈面露微笑,她同樣一襲月牙白色的上衣,黑色長裙,看來格外素雅。
月娘走的那個晚上,鳳兒著急來請她的時候,已經是天快亮了。
她不曾落淚,畢竟這是一開始就預料到的結果,比起意料之中的限期,月娘多活了一個月,是真的放了心,才離開了人世。
但她當真滿心疲憊,答應月娘的事,她已經盡力而為,她跟月娘,各不相欠。
「姐姐,你靠在我肩膀上睡會兒吧,你看起來好困。」韶光看著韶靈眼下的一圈青黑,憂心忡忡,說的體貼。
韶靈並不拒絕,將螓首輕靠在他的肩膀,他的肩膀越來越厚實,數月騎馬拉弓讓他看似清瘦的身子下,蓄足了很多力道,不再羸弱。
她生性自由,或許有生之年,還會再來大漠,或許是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大漠這塊看似貧瘠的土地,卻見證了每個時期的自己,做出的每個抉擇。
混混沌沌的,她陷入了黑暗,不知睡了多久,像是連睡了三天三夜,她才徹底睜開眼。
她人在驛站,窗邊站著慕容燁跟韶光,他們原本一臉凝重,看她醒來,各自的眼底有了生氣。
「你總算醒了。」慕容燁的嗓音,比起往日更加低沉,眉頭的褶皺,這一刻才散開。
「姐姐睡了四天了,嚇壞我了。」韶光的眼底閃爍著淚光,紅了眼眶,哪有人一睡不醒,怎麼叫都叫不醒的?!
或許是這一年的疲憊,積壓在心里,在回去雲門的路上,她一時松懈,不由自主,陷入昏癥。
「七爺請了個大夫,可他怎麼也看不出有什麼毛病,我們只能守著,叫你好多次,你一次也沒理過——」韶光的運氣,多了埋怨,眼楮紅得更厲害。
「我是真的沒听到呀。」韶靈輕輕喟嘆,怪不得,韶光跟慕容燁的嗓音都有些嘶啞,她也覺得古怪,她幾乎只睡了一個晚上,卻竟然睡了四天四夜,就連自己回想,也會覺得後怕。
「韶光,你回去睡覺,待會兒過來吃飯。這兒有我。」慕容燁面無表情地說,言簡意賅,沒有半句廢話。
韶光果然順從地走了出去。
韶靈覺得看到了最怪異的場景,微微怔然,揚唇一笑,輕聲問道。「韶光怎麼突然這麼听你的話?到底是我弟弟,還是你弟弟?」
慕容燁聞言,卻依舊不說話,他俊挺的身子,幾乎擋住了一半的燭光。韶靈這才看清,他的黑眸,布滿了血絲。
似乎不是她假裝無事,嬉皮笑臉的時候。
他沉默的太久,韶靈的心口緊鎖著,無法看清他陰沉俊臉上的表情,急忙求和,笑靨軟女敕。「我好不容易醒過來,怎麼不跟我說說話?」
「你到底怎麼回事?」慕容燁怒氣難扼,但在胸口洶涌的又是什麼感覺?他先前險些把大夫的手指掰斷,讓這種看了半天說不出所以然的庸醫別再禍害世人,但更怕她醒不過來,她從不犯懶貪睡,第一晚他跟韶光都不想吵醒她,以為她處理了月娘的喪事,太過疲累,但到第二日晚上還不曾醒來,他當真慌了。
他一遍遍地喚著她的名字,她卻眼珠子都不轉,若不是還有氣息,她早已跟死人無疑。
正因為她不會如此惡意戲弄自己,分得清輕重緩急,慕容燁才更覺得事情嚴重,滿心混亂。
這幾天,他給她親口灌下補身子的雞湯和藥膳,她卻連咽下湯水的動作都沒有——嚇壞的人,不只是韶光,還有他。
「我只是覺得很累,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這麼多天。」韶靈撐著身子坐起身來,幾天不動,果然全身都沒有力氣,軟綿綿的如同一灘爛泥。她主動捉住了慕容燁的手掌,才發覺他的手心異常冰冷,她面色數變,不知該怎麼說。
慕容燁久久地站在床沿,靜默不語地凝視著她,他們經歷了太多事才走到一起,他無法容忍這種最殘酷的不告而別。
「我也覺得可怕,真的,七爺,就像是中了邪,先前沒有任何征兆,我——」她的話只說了一半,頓時察覺到原本並不回應她的手掌,用力握住了她的指尖,慕容燁的眼底,隱約閃爍著莫名苦楚的情緒。
「以後決不能再有。」慕容燁的面色鐵青,近乎威脅。
「絕不再有。」她點點頭,乖巧宛若三歲孩童,唇邊的笑意甜美而溫順,雖然這不像是急癥,若不是病理,自然無法由她掌控,但此刻慕容燁需要的是一份安心,她便柔聲撫慰。
慕容燁這才坐在她的床沿,眼前他將她安然環在雙臂之間,比平常更加施力,幾乎弄疼了她卻渾然不覺。冷著臉不開口,是因為他也手足無措嗎?
索性除了這件怪事之外,韶靈歇息了兩日,很快恢復了精神,三人再度一起上路,慕容燁將行程放的更慢,便于韶靈跟韶光隨時在經過的城池游玩個一天半日,這麼一來,十天之後才回到幽明城雲門。
韶靈回到雲門,再撞見了莊鳴,那個粗魯卻又不存壞心的黝黑漢子,咧嘴笑著,跟她報告喜訊,他的妻子已經懷了身孕,要韶靈開兩幅安胎藥。
莊鳴才從阜城回來不久,跟韶靈說起那位宮琉璃神志不清,認不得人,被退婚之後,在侯府的小別院住著,幾乎與世隔絕。韶靈點頭,卻不再多說什麼,她就此收手,不願落井下石。就當季茵茵已經得到了上蒼的懲罰,回到了原點。
「你明日去阜城一趟,幫我把三月五月兄妹兩接回來。」韶靈囑咐了一聲。
莊鳴拿了安胎藥,笑哈哈地點頭答應。
慕容燁花了半月時間,派人將韶靈原本住的小屋休憩成六間屋子的藥房,四面都種了各色藥草,添置了許多傷藥。而在小院的對面,種上大片竹林,重新造了一個景致優美的偏院,為韶光所住,三月五月住在隔壁,有個照應。
韶靈站在新藥房面前,環顧一周,腳邊的金菊隨風而舞,宛若一片金色海洋。她回眸,三月五月看的目瞪口呆,叫喊著「這可比阜城的靈藥堂更大更寬敞啊」。
他們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
白日,韶靈多半時間留在藥房,醫治病患,三月五月已經成了手法純熟的助手,雖然比連翹稍稍遜色,但畢竟年紀還小。
她過的忙碌而充實,慕容燁也是如此,甚至,有好幾日,她親自端著午膳去找他,他根本不在自己的院子。
如今沒了馬伯,她便是他最親近的人,他的行蹤,她卻無從而知。
有一日,她正站在藥房門口,見到慕容燁已經走向遠方,她喚了他一聲,似乎聲音太小,距離太遠,他不曾留意。
他甩袖,走得頭也不回。
她的心里,突地落入一份沒來由的不安。
「七爺!」韶靈緊蹙俏眉,奪門而出,這一回,她一定要問清楚,他到底在忙什麼,不許他繼續隱瞞自己。
這回,他總算是听到了。
慕容燁轉身,停下腳步,看她朝著自己疾步匆匆小跑過來,紅色裙裾如同紅菊般耀眼翻滾著弧度,他心頭一緊,說不出話來。
她環腰緊緊抱住他,無法控制雙臂顫抖,小臉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身上的白檀香氣味。她好高興,他轉過身了,她就知道,他會的……
等她反應過來,她才覺得自己像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對感情擁有太多的企盼,甚至是連一點點的漠視和忽略都受不了。她怎麼變成這樣……這樣的貪得無厭?!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今晚我就要走。」他壓下俊臉,把她環在胸口,雖然很不舍,但還是說了告別的話。
他知道韶靈素來敏感,不願讓她察覺,方才他只是在藥房看她吩咐五月小丫頭收拾快曬干的藥材,遠遠瞥了一眼就回頭離開,他不願耽擱,寧願完事了再來找她,誰知道她會跟上來,這種被她需要著的感覺……就算是厭惡甜食的這個大男人,也無法擺月兌蜜里調油的好滋味。胸口擠壓而來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沒重溫,竟覺懷念及無比柔女敕。
「幾天後才回來?」韶靈輕聲問。
「加上來回的時間,少不了七八日。」慕容燁握了握她的指尖,神色一柔。
也許從大漠回來的路上,那回韶靈無故失魂落魄,昏睡了四天四夜,當真是中了邪,他過慮了。在雲門休息了半個多月,她的面頰恢復了圓潤,臉色好看許多,整個人容光煥發,尤勝從前。
「別回來的太晚。」韶靈一吁,口氣有些軟。她淡淡說著,口吻沒有起伏,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不看他。
「這回才舍不得了?看來有良心了。」慕容燁笑著調侃,但是她巴掌小臉上,維持淡淡情緒,不受他指控而高興或難過。她動作一僵,宛若千斤重的手掌緩緩垂回腿側。
看得出她這麼關心他,在意他,慕容燁更在心中發誓,要將這件事處理的漂亮,回來給韶靈一個滿意的答復。
慕容燁不願多說,她也不願多問,唯有親自送他出了雲門,騎上黑馬,疾馳而去。
京城天牢。
「馮冠一,你倒是精神不錯,在天牢還睡得著。」忠信徑自踏入一道牢門前,面色冷淡,語氣不像是調侃,更像是嘲弄。
馮冠一,是當今太傅,如今的階下囚。他的身上被剝除了華服,周身只剩下白色里衣,穿著布鞋,頭發披散在腦後,往日一雙精明的眼楮,此刻卻被亂發擋住,看不清其中到底是何等情緒。
一听到皇上身邊的太監問話的聲音,馮冠一當下睜開眼,連滾帶爬到牢門,緊緊抓住忠信的衣角,諂媚地說道。「魯公公,請您在皇上面前說句好話,我一定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
「得了吧,你的家產不是全數充公了嗎?要賄賂,也總得想好再說。」忠信不以為然。
「我家庭院的大樹下,還埋著一千兩白銀,只要公公行個方便,讓我從這天牢中出去,我一定把它雙手奉上。」馮冠一狗急跳牆,他被關入天牢已經大半個月,他雖然在暗中受了不少賄賂,約莫萬兩白銀,但就因此而被糊里糊涂成為死囚?!他實在不甘心,舌忝著臉說道,希望可以從忠信身上得到一線生機。
「大膽馮冠一!你竟然敢讓我欺瞞皇上,為你這個貪贓枉法的東西求情,你這一千兩白銀,不如我馬上去取,獻給皇上,在你的贓物上再添一筆來的妥當。」忠信無聲冷笑,馮冠一如今是皇上的眼中釘,即便是當今太傅又如何,短短幾年內罪行滿滿,誰也保不住他。
「皇上不想看到你,特意派了個新臣來問你話,你若回答的老實本分,說不定罪不至死。你若不老實,妄想藏著掖著,不肯吐實,說不準一家老小都要跟你一起遭罪。」忠信轉身,目光落在後頭。
馮冠一到了這般田地,只能連連稱是,若說他的罪名太重,至少該讓吏部的人來見他,難道……皇上知道他跟吏部尚書來往甚密,生怕吏部尚書不秉公處理,才讓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官吏前來問案,目的是查出更多真相?!他的心里落了個明白,望向疾步走來的那個年輕男人,只見來人一襲紫色華服,異常俊美,一對黑眸冷若冰霜,眯成縫隙,森冷寒光掃來。馮冠一突地心中一沉,哪里來的小官吏,如此華服美衣,奢華俊俏,但眼神又冰冷駭人?!
忠信給他搬來一把椅子,慕容燁坐在椅內,忠信這才離開,馮冠一目睹此景,想來這個官吏,便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前途不可限量,否則,不會得到這般的待遇。
「我問你,你殺過幾個人?就算不是親自動手,親口授意也算。」慕容燁輕緩之極地問,比起方才睥睨的眼神,語氣卻平靜的很,不曾渲染怒氣。
「您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是做了錯事,只是收下了賄賂,一時貪心,哪里殺過什麼人?」馮冠一低下頭,心中更是慌亂,結結巴巴地說,看似的確懦弱如鼠。
「馮冠一,若是宮里還有你以往的靠山,你關在天牢半個多月,有人來看過你?你奢望的東西,到如今還不放下,是想受皮肉之苦?」慕容燁的嗓音陡然一沉,他終于斂眸覷著牢獄中人,黑眸仿佛也染上了衣袍上反射出來的紫色,投映了天牢四壁上火把的火花,一瞬間,偏離了純粹的艷紫,而是混雜怒焰般的血紅。
馮冠一緊緊抓住身下的稻草,錯愕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年輕男人眼底的那片紫紅火光中,正遭受燒焚。
恨。
他看得出來那是恨意。
可他根本不認得這個年輕官吏,何來仇恨?!可官吏的神色眼神,分明是為了報仇而來?!
「皇上要我來問你,不是還未掌握證據,只是看你是否願意承認。你若是不願……那就來听听我手上的證詞,是否有用。十年前,你用三百兩白銀,雇佣兩個殺手,在宮宏遠回鄉的必經之路歷山口埋伏,偽裝成搶劫山賊,宮宏遠當場斃命。五年前,你用一貫的伎倆除掉了朝中的敵手韋書先,兩年前,你派人殺了跟你政見不合正欲跟皇上參你一本的李原。十年內,你一共殺了三人,對嗎?」慕容燁唇邊的一抹笑意,冷到了骨髓。他欣賞著馮冠一額頭冒冷汗的瞠目神態,仿佛這些話都只是他心口胡謅的話。
馮冠一不自覺地滑動喉結,若是受賄貪污之罪,他罪不至死,畢竟他還有教導年幼太子的功勞,可一旦涉及到不止一條人命,到底誰還能熟視無睹?!他的臉色死白,大汗淋灕。支支吾吾。「荒唐……這些都是謬論!是嫉妒我的那些人栽贓陷害我……」
「皇上跟我說,教導太子的人,一定要言傳身教,他堂堂一國之君,愛才惜才,豈能用殺人凶手?!你是有些才華,但用染血的手,是教不會太子帝王之術的。」慕容燁陡然回過身來,卻看見在火光掩映間,他的臉色看來異常蒼白和扭曲。
「你怎麼知道?!那些江湖上的殺手,隨意指認我為幕後主使,你們也不查查清楚?!」馮冠一依舊垂死掙扎。
「在我看來,他們比你可信多了。」慕容燁冷冷一笑,眼神森冷無情,透露出看透馮冠一的嘲笑。
這些罪狀,全都是他用十來日的時間,查出來的,十年前的事,很多都已經掩藏到了底下,要找出根源,他花費不少力氣。慕容燁在來天牢之前,就料到馮冠一必定不認罪,因為他一旦認罪,就是死路一條,而且,陷害忠良一罪,必當讓他淪為罪臣,不得好死。
「三條人命,你卻只死一次,你還算是佔了便宜。」慕容燁突地斂去笑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來更是遙不可及。
馮冠一改變了主意,有這些證詞,足夠讓他死,但他轉念一想,計上心頭。「你說我跟韋書先和李原結下過梁子,所以他們的暴斃生亡,我就月兌不了干系。但十年前,我進入朝廷才三年,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五品小官,有幸跟宮宏遠見過幾面,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我何必要殺他,殺一個辭官回鄉的人?」
若是旁人,也許會被馮冠一的謊言迷惑,慕容燁不冷不熱地看著,久久不曾說一句話。
「我查過你的底細了,你曾經也是韋莊人,但十歲後舉家搬遷到京城,你比宮宏遠年輕一些,幾十年前,你在韋莊也算是聰明的幾個孩子之一。你父親經商,家產富裕。但按理來說,在韋莊那個小地方,你們小時候就是互相認識的。後來同朝為官,你認出了宮宏遠,興許是出于嫉妒,嫉妒你的才華不如他,無法成為當朝太傅,才會痛下殺手。又或者,你曾經用同鄉情分當成理由,希望宮宏遠在官場上特例提拔你升官,但他實在固執清廉,不曾理會,你積怨在心,更恨他,但如你所言,當下你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官場生涯,你不願表現在外,佯裝無事發生。很少人知曉你跟宮宏遠有關聯,你在朝廷上的避之不及,卻是因為你知曉他要回鄉,早已起了殺心,甚至好幾個臣子為他開了餞別酒桌,身為同鄉的你也不曾應邀,只想撇的干淨。」慕容燁分析的頭頭是道,眼看著馮冠一雖然不說話,但早已面如死灰,冷汗直流。「宮宏遠離開京城的半月前,你販賣了家中的一些老舊但值錢的家具,被你病重的父親責罵了好一陣子,你用了這三百兩銀子,雇了江湖上的殺手,否則,以你當年五品文官的俸祿,三百兩可是一大筆銀子。說來也巧,宮宏遠一死,一年之後你竟然如願升官,從此以後,你就開始收受賄賂,廣結人緣,當然,你做的很謹慎小心。而現在,你成了太傅,坐上了宮宏遠的位子,你住在他曾經住過的府邸,是否覺得如願以償?!」
慕容燁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實在令人驚愕,說的馮冠一突地緊緊抓住牢門,白色里衣之下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
「不知道你覺得,這些證據是否確鑿?能不能定你的死罪?」
他笑的極冷,那雙黑眸有的只是森冷寒意,以及背後嗜血的殺戮。
馮冠一啞口無言,他的確是宮宏遠的同鄉,他只在韋莊生活了八年,但跟宮宏遠同在一個小學堂讀書認字,韋莊念得上書的人就只有十來個孩子,因此,他在京城要認出宮宏遠,並不太難。只是宮宏遠的性格像是一塊臭石頭,根本不懂變通,不願提拔他,一點也不念及同窗之情。他在官場模爬滾打,卻只是一個誰都可以忽略的小官,宮宏遠甚至再三強調,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的關系,以免落得結黨營私的罪名。他除掉宮宏遠的那一日,早已分不清楚是嫉妒,還是不甘作祟,他不願一輩子不如宮宏遠。他要飛黃騰達,出人頭地,當初他念書認字的時候,就為了有朝一日,當朝為官。宮宏遠年長自己幾歲,少年老成,學堂的師傅常常夸贊他們二人,他不信自己摒棄了宮宏遠的勢力,就一事無成。
「幸好,這世上還有你,馮冠一。」慕容燁丟下這一句話,眼神詭譎深遠,他噙著莫名復雜難懂的笑意,起身,拂袖離去。
否則,這輩子壓在他跟韶靈身上的愧疚,是他們無法掙月兌開來的枷鎖。
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面見皇帝,馮冠一秋後問斬的那一日,他要帶韶靈回京,觀看馮冠一的死刑。
「這些是你需要的。」慕容燁從懷中掏出一本青色書冊,放在御 澈的書案上,語氣依舊不冷不熱。
「朕不留你了。」御 澈的話更是風涼,打開這一本書冊,朝野中七成的官吏,背後都有把柄,他細細看著,臉色並不太過難看。
反正慕容燁一副急著連夜趕回去跟愛妻報告這個好消息,他不該從中作梗。
韶靈站在藥櫃前,昨日來了一個身負重傷的病人,她正在調配為病人養氣復原的藥材,突地想起了慕容燁。
今日,已經是第七日了。
他說好,七八天就回來的。
而此刻,她仿佛覺得,他就在自己的身後。
但韶靈又被自己的這個念頭,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他若真立于身後,那股魔魅氣息不可能讓她毫無所覺,而那道幽深的眸光應該會直透她心窩,現在她卻感覺不到……思量許久,她抬起頭,緩緩轉過身。
或許,他明日才會回來吧。
但他當真站在窗外,他穿著質地精良的深紫色袍褂,更顯得高貴雍容,俊俏至邪佞的臉龐帶著志得意滿的飛揚神色。
「七爺?」她喜出望外,將手中的托盤一放,不知他為何不直接進門,而是站在窗戶口看她。
「我還算準時吧。」慕容燁扯唇一笑,神色自如。
「等我洗了手,我馬上出來。」韶靈抿唇一笑,轉身走去屏風後,在金盆中洗淨沾著藥材味道的雙手。
「不用,你站在里面就好。」慕容燁的聲音,已然隔在屏風之外。
「事辦完了?」韶靈給他到了一杯茶水,柔聲詢問。
「辦好了。」慕容燁眼神一沉,話鋒一轉,說到了正題上。「明日,我們一起去看看你父親,你意下如何?」
「也好,我讓人去準備些祭祀的東西,畢竟馬上到年關了。」韶靈淡淡一笑,正欲起身去吩咐,慕容燁卻一把抓住她的皓腕,不讓她離開。
「我已經讓三月去準備了,你不用親自去忙。」
韶靈笑著看他,他的細心和周到,讓她挑不出任何毛病,倒是他眼底的那一抹熟悉的熾熱,她已經許久不曾看過了。
總覺得慕容燁是完成了一件心願,他如釋重負的表情,令她也覺得輕松自如。
「最近我不在,你總沒有睡到日曬三竿才起吧。」他刻意壓低嗓音,嗓音充滿磁性,不難察覺情人之間的挑逗跟戲謔,他以堅實的雙臂環住她的細腰,讓她親昵地坐在自己雙腿上。
「你真跟洛神一樣想,認為我是個懶媳婦?」韶靈笑著搖頭,無可奈何地說。
「臨走時不放心,我特意交代五月,一旦過了辰時,務必叫醒你。」慕容燁說了更多細節。
韶靈恍然大悟,怪不得五月總是很早就在門口準備僥幸她,她過去不太習慣有人伺候,問了五月,她又支支吾吾地說只是早上無所事事,就想來照顧小姐。
「你怕我又跟上回一樣,醒不過來?」韶靈笑出聲來,覆上他的肩膀,低聲說。「我給自己把過脈,真無大礙,說幾遍才信?還是你把我也當成庸醫了?」
「不礙就好,若有什麼不舒服,你要跟我說,不能瞞著。」慕容燁逐字逐頓地說,俊臉上的表情雖然柔和了幾分,但听上去還是一副教訓人的口吻。
她將螓首埋在他的脖頸,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將他的教訓銘記于心。他們各自沉默著,偌大的藥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也許,過去雖然跟著慕容燁,但只是情人的關系,如今即便沒有名分,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舍棄這段感情,哪怕當不成名副其實的夫妻,他們的心里,早已將對方視作生命的另一半。正因為這一年來,他們經歷了世事無常,重回雲門之後,都將對方牽掛在心上,生怕再有任何變數。
她依靠在慕容燁的胸口,神色一柔,並未梳著發髻的青絲,垂泄在他的紫色華服上,背負了這麼多東西,就算他們回不到過去,但他們早已擁有了彼此的心。或許,她不該再貪心。
她側著臉看他,他那雙長長睫毛,像扇骨一般,又直又長,襯著他的眸子,簡直要人為了那對漂亮眼眸而畫。雖然,他不笑的時候,眼神的確陰森可怕。
「怎麼想去祭拜爹爹?」韶靈噙著笑意問。
「有事要對岳父說。」慕容燁說的輕描淡寫,卻是將她抱得更緊,當然,這些話,他更希望韶靈听到。他雖然跟御 澈這個兄長並不對盤,但不得不承認,御 澈這回的這個順水人情,讓他在徹底調查馮一冠的時候,發現了玄機,沒想到順藤模瓜,竟然陰差陽錯,找到了這樣的真相。
張太後雖然有除掉宮宏遠的意思,但顯然慢了一步,處心積慮的馮一冠早已密謀此事,將宮宏遠殺了。張太後的手下見到宮宏遠被殺韶靈墜崖的景象,撿了個順手便宜,當即趕赴回宮,稟明事情已經辦成,張太後也就當了結了一樁心事,重賞之後,不再談及此事。誰曾回想,其中還有一番風波。
「對了,上回我帶韶光去泡溫泉,看到他身上的那些傷了——」慕容燁突地想起一件小事,如今堆滿藥材的藥房只有他們兩人,他才低聲說。
韶靈的反應不小,看著門關閉的死死的,才放下心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頗為不安。
「它們變淡了嗎?有沒有消失了?他剛回雲門,我看了一回,都快兩年了……」
「除了幾道較深的,其他的都看不太清了。」慕容燁看她如此介懷,眉頭一皺,正色道。「不過哪怕我們同為男人,他也不願赤身洗浴,的長褲一直套在身上,不知他不太習慣跟我一起,還是當真介意當年的事。」
「七爺,這些天你們在大漠相伴,可見韶光不再防著你,跟你的感情好了不少,不如你長約韶光出去游玩射箭,出了汗便帶他去泡溫泉。說不定何時他卸了心防,你幫我留意留意,看看他……」韶靈頓了頓,從慕容燁的眼底看出他已經懂了自己的意思,便不再說下去。
慕容燁低哼一聲,要他常常帶韶光去泡溫泉,哪里有什麼樂趣所言?不過礙于韶靈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熾熱又真摯,他唯有勉為其難點了頭。
「你真好。」她笑著摟住他的脖頸,在他面頰上落下一個吻,眉目之間,一派飛揚明媚之色。
這樣的韶靈……他有大半年不曾看到了吧,自從帶她去了京城,連續的錯誤,一個接著一個發生了。她的笑,是強顏歡笑,她的溫柔不曾消減,卻也沒了溫度。
他甚至稱不上是半個好人。年少的時候,他殺過人,不止一個,雲門稱不上是什麼干淨的地方,張太後命人殺人,他同樣如此。可是她願意留下來陪伴他,甚至覺得他很好。慕容燁將俊臉貼上她的白皙脖頸,深深嗅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氣,猜想著今日她一定撥弄過薄荷草葉,清香宜人,他的心為之一動。
她的吻,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他的手掌不自覺攤入她的上衣內,如今她穿著秋衣長裙,並不厚實,他隔著單薄的里衣,游離至上,覆著她的豐盈。
他好想她……但半年不曾踫她,因為他也有心結。他知道她的心里滿是內疚,怎麼能忍受兩人肌膚相親?!
他惡劣地咬住她的耳,伸出靈活的軟舌,輕嗜慢舌忝地包圍她敏感的女敕肉,他的氣息無法繼續維持平靜,次次拂擊她的頰畔,雙手滑至她背脊,施壓地將她貼緊他,每分每寸。
「我還要給病人配藥——」韶靈耳根一紅,笑著推開他,興許是兩人許多時候不曾歡愛,他一觸踫她,她更是心口一震,雖然並非抗拒,當真不太習慣。
慕容燁的嗓音愈發低沉,富有磁性,隱約听得出他壓抑的渴望。「他們沒藥也不會死,放心,雲門的人,命硬得很。」不過,他此刻卻很想要她,沒有她,他才會「生不如死」啊。
她笑而不語,但察覺的到他不再蠢蠢欲動,刻意壓內的欲火,她輕輕依靠在他的胸前,等到他徹底歸于平靜,她才安然起身,走到藥櫃將沒配完的藥材裝好。
「若是我們過了冬成親,不久就能看到桃花再開,該不會多年前的美夢,就要成真?」慕容燁勾起了薄唇,一道似有若無的笑容,漸漸變深。
即便不曾回過身,韶靈依舊能夠察覺他熾熱如火的目光,幾乎要將她燃燒殆盡。自從被她父親的事糾纏不惜,慕容燁不再說如此親密火熱的情話,她不禁好奇起來,為何他說的這麼有把握?!
「不管成不成親,你都休想。」韶靈低叱一聲,卻不曾真的生氣,那哪里是美夢,不過是他年輕時做的春夢罷了。她雖認定了他,終究無法跟他一般膽大任性。
慕容燁臉上的笑容更深,他的眼神透過她的身影,燒的她雙耳赤紅,像是烤紅的蝦子,耳廓很薄,令他很想一口吞掉。
他們互相都渴望著對方,但時機還不成熟,他不會勉強,一定會等到兩人成為夫妻,等到他成為她的丈夫。這輩子,她只會是他一個人的。
「小姐,我們能進來了嗎?」三月的嗓音悶悶的,正值男孩變聲的時期,不算好听。
韶靈面色漲紅,蹙眉盯著慕容燁,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生怕三月方才在外面,將他們的話全都听了進去。
「他們才剛到。」慕容燁說的胸有成竹,俊眉飛揚,笑意突地增添了深沉邪魅的味道,他將這兩個字,拖得很長很有深意。「放心。」他當然不會讓夫妻間的樂趣,成為任何人眼中的好戲。
「進來吧。」慕容燁看韶靈正瞪眼看自己,心中更覺好笑,眾人看韶靈比一般女子膽識大,見識廣,實則她骨子里並不放浪形骸。而他看似冷魅狂狷,對感情卻固執不堪,他們兩人,曾經都被流言所害。
「小姐,我是來取藥的。」三月的個子已經抽的很長,這兩年不再餓肚子,加上練武的關系,他長得健壯起來,不像韶光跟連翹的清瘦。他剛說完這一句,立馬朝著慕容燁低頭,恭恭敬敬喊了聲「七爺」。
「拿去吧,一日一次,煮上半個時辰,一開始幾天,受傷的地方會有灼燒的感覺,讓他切忌涼性的茶水,一滴也別踫。」韶靈將藥包遞給三月,壓低嗓音,宛若最耐心的夫子,交代了一番,三月領了藥,安靜地離去。
慕容燁一手支著下顎,勾著令人心癢的笑,窗口飄來的微風,令他鬢角的墨黑發絲微微浮動,他不過是看著她從不同的藥櫃中取出藥材稱量,繼而將幾位藥混合在紙包中,素白柔荑撥弄著曬干的藥草,她的眼神專注,連一絲一毫也不曾分給他,紅唇微微抿著,好看的俏眉並不蹙著,眉心一片平靜,他的視線又移到她的雙耳上,如今褪去了方才的赤紅顏色恢復成近乎透明的白皙顏色,耳垂圓潤小小,卻沒有一個耳洞,他卻想起那些首飾鋪子里販賣的各類耳墜子,翠玉的,紅珊瑚的,黃玉的,珍珠的,銀絲流蘇的,金色蝴蝶的……不但只是這般回想,他甚至早已在眼前勾勒出她戴著耳洞的嬌俏模樣。
韶靈包好三五包藥材,一抬起臉,便是看著慕容燁這般的模樣,他笑的如此溫柔多情,如此顛倒眾生,甚至……像極了一頭慵懶野獸吃飽喝足躺在樹下曬太陽的饜足神情。只是方才她顧著工作,根本不曾跟他分心說半句話,他怎麼笑成這樣?!往日,唯有在床上恩愛纏綿**交纏了數次,他才會露出這樣的笑。
不過,她卻不覺得厭惡,相反,偶爾他褪去男人的秉性,很像是一個孤獨了很久的孩子,她不難在那雙饜足的笑眸之中,看到她的身影。
她喜歡他這樣笑。
只因為,他只這樣笑給她看。
「七爺回來了,心情很好?那件事辦的很順利?」她回以一笑,清靈的嗓音從紅唇邊溢出,將藥櫃合上,重新繞到他的面前來。
「還算順利。」他原本想親手殺了馮冠一,但後來對這個男人的厭惡,令他不願雙手沾染上這種心腸狹隘之人的骯髒血液,他寧願在將來的幾十年里,留著自己的這雙手去擁抱她。慕容燁想到此處,下顎一點,見韶靈端了凳子坐在他身畔,他話鋒一轉,絲毫不覺得自己問的突兀。「靈兒,你願不願意打耳洞?」
韶靈覺得這句話,實在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意思,她只能強忍著笑,問道。「你要讓我戴耳飾?」
「如果是,你願意嗎?」慕容燁依舊問的神秘,黑眸之中卻散開一片漣漪。
「願意啊,反正痛一下就好……」韶靈說的毫無所謂,她原本就是女兒身,世間的女子在年幼時候就打了耳洞,從小佩戴耳飾,她當然也覺得很美,從頭到尾女人的飾物能有許多變化,將花顏襯托的更美。若是慕容燁也喜歡,她並不抵觸。話鋒一轉,她突然覺得懊惱︰「不過穿了耳洞,我可扮不了男人了。」一眼就會被人看穿,遭來麻煩。
「雲門的男人還不夠多?我就是不要你女扮男裝。」慕容燁說的霸道無疑,方才她的一句願意,的確很令他逞心如意,不過看著她為了無法再喬裝打扮的事而面露懊悔,他很快沉下臉上的笑,他可不願自由的她,身著男裝再去把別人的心湖攪亂,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答應你便是。」韶靈嘔不過他,眉眼之間的笑意不曾斂去。
這個微不足道的請求,韶靈自然不知道慕容燁打的是何等的主意,那是在三個月後的某一日,他才親口說出當下自己的想法。
翌日。
韶靈跟慕容燁步行至歷山山上,讓五月準備好的祭祀的東西,裝了滿滿兩個竹籃,慕容燁不要她費力提著,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去。畢竟從山腳到向南的山腰,要走上好一段路。韶靈跟在他的身後,心中蕩漾著淡淡的暖意,或許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他多多少少改變了她,而她,也改變了他。
他並不像是願意屈尊降貴做這些事的男人啊。
韶靈換了素雅的淺藍色裙子,跪坐在父親的墳頭前,將小香爐從食盒頂層取出,點燃佛香,一盤一盤精致的小點心和依舊還有暖熱溫度的雞鴨魚肉,擺放在草地上。在小金盆中燃著一疊紙錢,慕容燁向她探了手,她微微一笑,將一半的白色紙錢交給他,他的神色淡淡,比起面無表情來的平靜從容,黑眸幽深不見底,燃燒了紙錢,盯著那些火光出神。
他們各自沉默,明白對方的心情,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要面對這一日,他們都做好了準備。
爹爹死在張太後之手,會怨她吧,怨她是非不分,不明大義,六親不認,還愛的如此義無反顧,絲毫不顧這種扭曲的感情,是否不該存活在這個世上?!
韶靈在心中深深嘆了口氣,雙膝下的裙擺,沾上了泥土,她絲毫不以為然,一臉沉靜之色。在她決定要跟七爺去京城認親的時候,他們也曾站在父親墳墓前,坦誠心跡。誰曾想……京城險些讓她回不來?!
這一去,快一年才回來。
墳頭上的草,長得好高,看來這兒雨水豐潤,陽光充足,秋天的小黃菊花,也在墳頭三三兩兩長了好幾叢,隨風搖曳,散發著濃郁的芬芳。
跟過去每次來看爹爹一樣,伸手將雜草拔去,而這些討人喜歡的小雛菊,她卻小心翼翼避開了,讓她們跟爹爹作伴。她打算過了年關,將爹爹的棺木送回京城,安葬在娘親的身邊,不讓爹爹繼續一個人。
「我已經選好了成親的日子,就在二月初八。」慕容燁看著韶靈沉靜美好的側臉,陽光的光暈落在她烏黑猶如黑緞的長發上,仿佛是最美麗的裝飾,他心神一動,嗓音愈發低啞。
雖然這一句話,她不曾听過,但韶靈很清楚,慕容燁跟她一道來,絕非祭奠看望這般簡單。
那句話,是說給爹爹听的。
她手邊的動作停下一剎那,但很快繼續拔掉比手肘還高的野草,是因為爹爹覺得她跟慕容燁太不容易,承擔的東西太多嗎?她回到雲門之後,再也不曾做惡夢,見到爹爹十年前慘死的模樣。是地下有知的爹爹寬宏大量,不忍跟她責難,還是只是她漸漸放下了,一點一滴地放下了,妥協了?!因為她更想挽留住一個愛她的人,傾盡所有愛她的男人?!這些遠比生命更重要?!
「這回我去京城,已經找到了殺害岳父您的真凶,本想親手了結,但听韶靈說您心地仁慈,興許不願看我的雙手再染血腥,我不曾動他。但一個月後,他就會死,我想他這樣的人,該會去地獄,萬劫不復。」慕容燁一字一頓地說,目光落在韶靈的臉上,不難看到她眉頭緊蹙,臉色變得蒼白,她拔草的動作,已然停下,握住草葉的手,用了不少力氣,手背上的青色脈搏,也漸漸突出。
一個月後,她就會死?!
韶靈緊緊握住草葉,不曾察覺到鋸狀的草葉,暗中將她柔女敕的手心割傷,她不敢置信地望向說話的人,眼底有著太多質疑。這七天,他又去了京城?!為何不告訴她?!
「買通殺手殺了岳父的人,是馮冠一,當今太傅,不,他已經入獄好多日了,不再是朝廷官員,只是一個等死的囚徒。」慕容燁不忍地握住她的拳頭,將她的手包覆其中,草葉一道割傷了他的指節,他同樣沒有任何痛覺。
「馮冠一?」韶靈幽然地重復著這個名字,並不太熟悉,但她的確記得如今的太傅是這個名字,她曾經懷舊地去過小時候居住的府邸,那兒的主人,正是他。
慕容燁將真相,徹底對韶靈坦誠,她的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或許除了眼底的沉痛和悲慟,任何情緒都沒有了。
「我不否認,若沒有馮冠一這種偽君子,或許岳父您還是會死。您會死在很快趕來歷山的那群人手下……她對你存了殺心,跟馮冠一一樣,都想置您于死地,宮里來的人,惟命是從,下手更不會手軟。只是,我想留在韶靈身邊,宮琉璃的身份給她帶來過太大的痛苦,我只想讓她成為韶靈,我的女人,我的妻子,往後只有好日子。」他沉聲說道,自始至終不曾松開韶靈的小手,神色凝重,跟以往慵懶淺笑的模樣相差甚多。黑眸之中,蒙著一層陰暗光影,令他看來同樣心事重重。「您若是看得到,自然知道這一路回來,我們都不好過。但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後,您也放過她吧,她那麼小就經歷生死和別離,您要她把那些回憶背負一輩子嗎?!宮里那個女人或許也有自己的苦衷,但更多的是她沉迷于權勢和掌控所有人,所有事的**,她的確是我的生母,但幾十年分離,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切實的感情。我不避諱,哪怕殺了您的人是她,我無法手刃自己的生母,只能將她的罪惡,轉嫁到自己身上,受跟心愛的女人分離之苦。而如今,真相大白,既然我決定要韶靈,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韶靈。這輩子,韶靈的丈夫只會是慕容燁,而並非御源燁。與其要那個沉重的姓氏,還不如慕容來的輕松。」
韶靈的心中一片混亂,她只覺得慕容燁說了好多話,那些話分明是鑽入她的腦海,像是火熱的鐵鉗,在她的心上燙出一個個字,她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等到她徹底回過神來,竟然發覺自己的雙目蒙上了一層淡淡水霧,而說完了話的慕容燁正在攙扶她從地上起身。
「跪了這麼久,腿不麻?」慕容燁朝她笑著,徑自從她的腰際取了她隨身攜帶的白色絲帕,那方繡著蘭草的絲帕,如此眼熟,他曾經誤以為是繡給風蘭息的,當時的他,實在太敏感。她的繡工太差,自然是找些花樣簡單的繡花,這方絲帕,是她繡著自己用的。他哄騙她將右拳伸展開來,以絲帕給她輕輕擦拭指縫之中的污泥,以及手心被草葉割傷的細小血痕,他眉宇之間的神態如此溫柔,溫柔的好似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爹爹面對她的笑臉。
「好酸,好麻。」她隔著眼前的水霧看他,酸麻的不是她久跪不起的雙膝,而是她的心。看著他寵溺的神態像極了一個慈父,不管多少人覺得她這一刻的想法太過可笑駭人,但她還是不願改變這個念頭。她神色一柔,彎了紅唇,朝他伸展雙臂,輕輕地問。「你要背我下去嗎?」
「上來。」慕容燁揚唇一笑,並不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太得寸進尺,他分明看得到那雙墨黑眸子深處,閃爍著淚光。他俯下俊挺的身子,察覺的到她整個人都趴了上來,她的雙臂晃蕩在他的脖頸間,他的嗓音低沉。「抱住我的脖子。」
「七爺你知道嗎?我小時候野的不太像女娃,但無論到哪兒瘋玩,一到爹爹下朝回府的時候,我一定在門口守望,娘親還取笑我,說我若是長大了還這樣,遲早變成望夫石。爹爹常把我安置在肩膀上,滿屋子轉幾圈,也常在我深夜還不想睡的時候,任由我趴在他的背上,而他則點著燭火看會兒書。他生怕我摔下去,常常這麼對我說,‘抱住爹爹的脖子’——」她的這一番話,令原本走的很快的慕容燁不自覺放慢了腳步,這是一句不太難說出口的話,有些巧合也不必理會,只是令他心中震撼感動的是……她失去的曾經是這一個寵她愛她的至親。
但像是韶靈這樣的人,並不在少數,別說皇權爭奪,只是官場上的勾心斗角,每年都有落馬負罪的人,他們的家眷妻兒,誰又是幸運的?!
察覺的到他的沉默,韶靈不再說話,只是貪戀著他的體溫,面頰靠在他的肩膀,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脖頸,仿佛當真怕極了就此摔下去。她並不質疑慕容燁的話,更感激上蒼不忍讓他們受盡委屈和苦痛,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哪怕爹爹的死,還是會被壓下,不拿出來昭告,她也感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野之中的空氣清新香甜,伴隨著秋天野花的淡淡香氣,令她很是沉醉。
她卸下了身上的枷鎖,閉上眸子,長睫在眼瞼下投以小片的陰影。
她睡著了。
慕容燁能夠察覺,背上的那一具輕盈嬌軟的身子,漸漸松懈了不少,她的面頰貼著他背後那一塊,隱約有些濡濕,穿透華服,讓他感知。
但他很清楚,她此刻在夢中的眼淚,不再是痛苦無措,不再是背負著愧疚還留在他身邊的心酸,而是徹底的釋懷。而他,也是如此,他不要再繼續背負那個女人的殺人罪名,毀掉韶靈所有的殘酷真相,他有資格徹底擁有她,也讓她徹底擁有自己。
他們又去了一回京城,那是在一月之後的事了,將宮宏遠的靈骨埋葬在韶靈娘親的身邊,兩人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正式以夫妻的身份,拜見韶靈的父母。
慕容燁問過,明日便是馮冠一的死刑,在菜市口處以極刑,她卻只是笑了笑,不願再去看。
她為他穿了耳洞,雖然不知他的用意,或許只是他隨性而來的一句笑話,她卻還是放在心上,也許她也試圖用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小小的決定,證明自己試圖改變一些什麼,放下一些什麼。
從今往後,她只是韶靈,他只是慕容燁。
過去的人和事,似乎漸漸淡出了他們的人生,唯有留下些許美好的回憶,偶爾被他們想起。
慕容燁跟她並肩走回下榻的客棧,他們的心格外默契,還是在初到京城的那家客棧,或許他們對于這家客棧印象較好,特別是這家殷勤熱絡的小二哥……
他淡淡地說,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本想在京城成親,我看你沒這個意思。」
「我想低調一些,我嫁給你,是我們自己的事,有沒有人來觀禮,有沒有人來祝福,並不是我最看重的。」韶靈會意一笑,眼神清明如水。
慕容燁點頭,默許,他身為雲門主人,或許身上早已牽連許多危機四伏,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抓住他的把柄,看到他要娶的女人容貌,對她說來也算是一樁保護。
「兩位客官,你們逛完街了?怎麼什麼東西都沒買?」小二哥在前幾天看到他們進店的時候就認出他們來了,時隔大半年,他真是好記性。
「沒什麼看中的。小二哥,麻煩你給我們的馬兒喂草,明日清晨我們就要走了。」韶靈微笑著說。
「這麼快啊?你們來了才五天啊——」小二哥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大半年前這對情人來到店中下榻,他對他們印象極深,畢竟男人俊美,女子明艷,是天作之合。
「該回去了。」韶靈彎唇一笑,不願他們的行蹤落入皇宮耳目的查探,再惹出多余的是非。
京城,是無法挽留她的地方。
兩人用了早點,各自跨坐上馬背,出了城門。韶靈看著慕容燁挑的並非是來的路,急忙伸出手去,拉住他,示意他放慢速度,狐疑地問︰「怎麼選了這條路?」
「半年前,你欺騙我去了江南,這筆賬還沒跟你算清楚。」慕容燁睨了她一眼,將她的手握住,懲罰般的捏了捏,冷哼一聲。「這回,我要去江南。」
「那我也只能去了,老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臉上的笑花明媚可人。他定是知曉她這一年過得並不高興,打算在成親之前,陪她去江南游玩一番,免得往後落下遺憾。
慕容燁不以為然地挑了挑俊眉,姑且讓她在嘴皮子上佔得便宜,反正到了晚上,求饒的人可不還得是她?!到時候他一定會懲罰這張不乖的小嘴。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慕容燁到了一家豪華的客棧雅間,將門鎖上,微微眯起的黑眸,眸光轉濃。
韶靈剛剛放下隨身的行囊,一听慕容燁的口氣不對,再看他的眼神熾熱而玩味,急忙笑著討好。「我這是跟七爺同甘共苦的意思?七爺可不要誤會!」
「不誤會。」他旁若無人的挺直了腰桿,大步走過來,攔腰抱起韶靈,霸佔了她的軟椅,他邪魅地冷笑一聲。「但我說過要秋後算賬,你認不認?」
「我只知道秋後問斬,不知道什麼是秋後算賬啦……說到算賬,七爺,你可別忘了雲門如今的五家賭坊,賬目我每天都算。」韶靈賠笑,但眼神卻頗為心虛。她是雲門的一個功臣,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賭坊從三家變成五家,忙的焦頭爛額的人是她,喝茶談笑看她算賬的人是他這位大少爺哎。
「還嘴硬。你真以為上回騙的我這麼淒慘,我能不跟你計較?」慕容燁笑的不懷好意,露出森然白牙,仿佛在他的眼底,她早已被剝光了,成為他爪子下的一頭軟女敕小羔羊。
「七爺是大丈夫,怎麼能跟弱質女流一般見識?」韶靈巧妙地反問,多希望他听了幾句恭維話,就被迷得團團轉,就此放過她。
慕容燁忍著笑,輕彈她額心一記,再揉弄她烏亮光澤的細發當安撫。她是女流不錯,但弱質女流四個字,絕對跟她無關。
「不過,今晚,你就要被我計較計較……」話音未落,他已然封住她的紅唇,一開始她有些慌亂推拒,到後來,她的雙臂不自覺勾住他的脖頸,溫柔地回應他的唇舌。
韶靈被慕容燁吮疼了下唇才稍稍回神,他的長睫輕別過她的眉心,她氣喘吁吁的氣息急促地噴吐在他鬢間,挑動每一綹的發絲。
「本來想留到新婚夜的,但我不想再忍了。」慕容燁的嗓音有些低啞,把她橫抱到大床上,鋪著金色被褥的雕花大床,華麗而金貴。他約莫大半年不曾踫過她,對于一個年輕男人而言,已經是接近極限。每一個晚上,他擁抱著她,卻無法徹底佔有她,這種刑罰,絕對比他在地牢中用來嚴刑逼供的任何一種都要更折磨人!
隨著他的話,他堅硬如鐵的胸膛很快壓了過來,話不多說,多說不如多做。他直接捉住她的軟女敕小手往他的小月復下探去,要她清楚他身上的哪一處,比他緊繃的身體還要堅硬。
韶靈不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只消他的一個眼神,她便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
看她不說話,兩人對于彼此的身子並不算陌生,只是每個晚上都只限制于同床而眠,這般的觸踫,更像是在還未徹底熄滅火焰的薪柴中添了一勺油,很快,就燃成熊熊大火。
她粉腮不見失血蒼白,反倒愈加赤紅,雙手不知該擺哪兒,只能迭在他肩上,攀著、附著,他就著她的姿勢,解開她衣襟上鮮紅的一顆顆盤扣,順道一起褪下他的衣裳。他微涼的唇順勢爬上水女敕肘腋,張口,把極其細膩的肌膚,含進嘴里咂戲。當然他很滿意,那些難看的影響他心情的細小針孔,早已看不出一丁點。他如此膜拜她的雙臂,幾乎將白皙雙手吻過每一寸肌膚,她笑著說癢,但在半推半就之中,他把她抱得更緊。
「成了親,你可不能再亂跑了,跟誰都不成。」他惡狠狠地道,可惜眼神之中盡是柔情,沒辦法偽裝出可怕野獸的陰沉狠戾。
「好,我答應你,你放過我行不行?」她笑嘻嘻地問。
他沒說話,已然拒絕。
他要了想要的承諾,卻沒有放過她。
他將自己深深埋入她的身子,雙掌來回徘徊在她的縴細腰際,他看她的雙眼在愉悅中沉淪,他在她的眼底同樣看到尚未饜足的自己。
「怎麼,被壓著不舒服?」他低低地笑,吻上她的唇,一來一回,像是誘著她,直到讓她品嘗到歡愉,她摟住他的身子,主動吻她,他一個翻身,讓她坐在他的腰際。
「你在上面,看看是誰更辛苦。」慕容燁的雙掌落在她的白皙玉背上,反復游離摩挲,他的話藏著三分露骨,七分戲謔。
「你怎麼不動……」她嗔怒,她稍稍一動,腰酸的厲害。他宛若享福的人,當真享受他該有的福利。
「這麼短時間就耐不住了?總算知道我的辛苦了?」他看似愜意,她生女敕青澀的舉動,早已讓他更加難耐,他低喝一聲,一翻身,將她重新壓在身下。
他笑著咬了咬她新打耳洞的耳垂,話音剛落,已然深深埋入她的身子,把她嵌入自己的身體,讓兩人徹底融為一體。他惡意地在她耳畔低語︰「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反正有一個晚上供他們揮霍,實在不行,他不介意三天三夜不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