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觀水沒有在看杜雷城,杜雷城卻是在看著陳觀水,而且是非常仔細的在看著。
四十五天之前,杜雷城知道自己還只是一條只敢躲藏在陰暗水溝里面的水蛭,偷偷的掛在靈神宗這個巨人身上,潛伏在那些已經腐爛的宗門子弟的背後,偷偷的吸著血。終然仇深如海,但面對靈神宗擁有的三位元嬰真君、二十一位金丹真人、數百人的築基修士,杜雷城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有能夠在活著的時候把仇恨雪洗的可能。最可能的,是在自己日暮西山的時候,拼盡一切去上門天雷宗交易來一顆天劫神雷,然後拉著所有可以毀滅的靈神宗人物一起墮入地獄。
正如過去的數百年中發生過的那麼多次「雷劫」一樣。
但是「雷劫」最多只能殺死下品金丹,重傷上品金丹,根本殺不死靈神宗根本的那三位元嬰,反而會被倒追過來,把自己身邊曾經留下蹤跡的所有人,統統殺掉;把和自己一樣的死剩種們,又清洗一遍。
自己從來不敢泄露一絲一毫的仇恨,從來不敢把刀鋒抹過那些哪怕已經爛醉如泥的靈神宗子弟的咽喉,只要是在靈神宗的地面上。只要那三座大山依然還在,杜雷城就永遠是從南國儒門下一個小道場來的散修,一個只是短暫路過卻又不由自主牽連逗留在這塊土地上的散修。修的是正統儒門法度,習的是雜亂法術,行的是散修義氣。和那些匍匐如狗的人一樣,恭敬的護衛在靈神宗下某一個天才子弟的身邊,充當著他儀仗里面的一部分,「師友衛奴」中「十六友」的第十一人,一個極其擅長辭賦的儒門才子,一個專門為他寫作的槍手。
卻是差點忘記了自己「屠夫」的本意。
直到那一天,自己和他、還有一大群的人,坐在靈神宗轄地西境里的一個小城的城頭,看著小小的青色城市被一個穹頂籠罩,萬千的黑色鬼怪白晝橫行,看著躲藏在小城里面的十一個準備偷渡而過的小宗門弟子不得不拼勁一切法力,斬鬼救人,然後淒然橫死。而自己這一群人,卻是摟著從城里隨意挑來的美貌女子,歡歌縱酒,借著這奇異景色,比試著賦詩的才華,渾不當人命是何物。而自己也約束心情,放縱一切,冷眼看著那些同樣潛伏下來的同黨因為不能容忍,只是稍稍變色,就被那位公子如同豬狗一樣的扔進穹頂,狂戰而死。同樣的,自己也冷漠心情,縱容那個被自己掠來的女子匍匐偎地,泣聲求死,再被那群人物**逗弄。
正可得人間地獄四字。也真可謂我心如鐵四字。
然後天有二日,山摧峰毀。自己莫名就是拔劍而出,乘著這地獄浮屠景色,乘著自己冰寒沙漠的心境,乘著他們在天崩之後的茫然,從容把那些頭顱一一摘下。
再是下來,自己就領著死剩下來的一群人,跟隨著本能,獵殺著所有沒有在天崩中死去的靈神宗人物。哪怕他們已經是血脈的最盡頭,哪怕他們已經墮落成農莊里普通的田頭,甚至是寂寞成古老道觀里的老者,所有的一切,在自己的刀下,在自己身後那群人的狂熱之下,全部都是死。
直到七天前,自己忍無可忍,親手殺死了那個曾經匍匐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把她留在了她點起的火中,把她留在了她建起的血腥場里。也是在那一天,自己才知道了傾覆靈神宗的是誰,靈神宗的背後又是誰,兩個巨人之間的又是什麼。然後自己就一路殺到了這個白雲觀的門前,站在一棵紅松的前面,直面對面的那個懶散青年,卻是連一絲一毫都不敢動。
靈神宗最大的寶藏就在眼前這個破舊古老凋敝的道觀里,這個消息是自己和身後的人,折磨死數百個靈神宗核心弟子才得到的。為了預防錯誤,又繼續折磨死了一百人用來驗證;為了定位,繼續獵殺了十四個靈神宗築基修士才得到確切的地方。而為了知道的更多,自己這一群人甚至圍住了靈神宗死剩下來的最後一位重傷的金丹修士,生生把她削磨成鬼,才有了今日的敬畏。
羅浮,羅浮陳氏來的兩位元嬰真君,僅僅是兩個人,就輕松在一日間就拔掉了壓在自己身上、心頭、腦中,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自己的巨大宗門,輕松只如游戲。
大姓與倒姓盟之間的戰爭,連綿十萬年,充斥著億萬修士血骨的戰場,無數元神墜落的廣闊圖卷,窮盡人心的手段,極致到無法想象的血腥,就是如同那日一樣,一整座山連著上面的所有凡人統統熔成一處。
修真界中無數的戰爭,起源里多半都是從這二者間的矛盾而來。一者佔據天地氣運、靈根傳承獨步宇內,一者卻是不平、意欲以自己來代替天罰。卻又如同黑白太極,輪回周轉,以此界蒼生為豆,以雙方無數元神為丹,以萬年為一屆,最後卻煉出了那三粒真丹。
而這一次,不過是天地輪回又一次開始的微末摩擦罷了。
大姓不過出了兩個元嬰,倒姓盟也不過是某一個不知名的元神在若干年前在一個洞天法寶里留下了一路傳承。兩根細微的觸須,因為靈神宗根本道法里刻意的需要大姓嫡系子弟的血肉來煉制輔助進階元嬰的赤曜血河丹,就踫了一下。
渾如天地,今日的事情,不過如此。
但想明白過來的杜雷城,自然就站在了白雲觀門前,站在了陳觀水之前三十步的距離上,不敢去做任何的事情。
不能直入觀門,那里面的兩個羅浮元嬰從不何以為自己是如何人物,只會如同靈神宗那三位元嬰一樣,把自己如同灰塵一樣的從身前撢掉。不能用財寶靈器、或者是美女,供奉給眼前的少年,交際彼此的感情,畢竟大姓門閥中人又怎麼可能看得上自己的這些東西,又怎麼可能會收下自己這個灰塵一樣人物的東西。至于說跪倒身前,投靠賣身,更是笑話。
杜雷城眼看著陳觀水隨手一揮,就從不知名處拿出了一朵金色蓮花,輕輕一振就有三十二個面目模糊的人物站立在他身前。再看著陳觀水隨手一彈,就是三十二團綠色光球,落入那些金色人物的胸中。光芒流轉,就化成了三十二位麗人。隨手操持,轉眼就把莽草枯嶺變成了亭榭風景。
卻是一席涼亭,四個木凳,陳觀水佔了最下首一個,孤零零的在喝酒,抬眼也不看慢慢從林中走出的這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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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遼闊,正當萬里無雲。卻有一線如刀,從遙遙南方,直直就指向了這里。雲線最前端,虛空無名處,卻有磊磊森嚴。到了這白雲觀的上方,驟然炸裂,萬千雲氣無端騰起,瞬間就是把百里之地化成雲國。煙雲卷動,根本就沒給觀前聚集的那些人任何機會,瞬間就是把他們抓住,投入了不知名的所在。
空空只留下了一個杜雷城。
但他現在,卻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驕傲。他只能用自己最虔誠的姿態,跪伏在地;用自己最虔誠的心,放開一切束縛,任由上面的那三道如同烈火、如同明月、如同煙雲的目光刮過自己神識海里的每一個角落,翻看自己的每一處記憶,評點那些潛藏至深的痛恨和追悔、那些哀傷和得意、那些無名和淚水、那些尊嚴和碎裂如刀的痛苦。
杜雷城看著自己眼前出現了那些潛伏在記憶海洋最深處,只以為自己早已經淡忘的事情,一件一件的重新經歷。如畫家園瞬間被毀,路途中意外得到的至交好友只因為自己的一個疏忽就被滿門血洗,只能冷漠如霜的殺死掉那些已經愛上自己的女子、已經仰慕自己的女孩、已經追隨自己的徒弟。一件又一件,如同心魔,又如同赤耀在天的烈日,燒干了一切。
但杜雷城卻不敢有任何的怨言。
那個涼亭里面,空著的三個位置上,已經坐了三個人,三個杜雷城從來不認為自己有機會會見到的人。
三位已經有了自己的道的元神真人!
朝聞道,夕死可矣!
死則死爾,又有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