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明,屋內亂的猶如台風過境。狼王掛著兩個更加濃墨重彩的黑眼圈,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慘白的坐在那唯一一張還算完整的木椅上,一身來自中原的漆黑錦袍開得很低,腰帶更是不知被人扔到了哪里去,鎖骨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青紫和已經凝固的血痕,鑒于他一向火爆的脾氣以及夜長留半夢半醒的神志,顯然沒能受到憐香惜玉的對待。
血色的發絲也失去了以往堪稱囂張的光澤,蔫蔫兒的垂在肩頭,他正表情憤恨的撕咬著一只味道奇怪的羊腿,端起夜長留飽含歉意的謝禮——甜的令人發指的奇怪液體喝了一口,試圖彌補失去的血液,難以言說的味道令他抬手把碗遠遠地扔了出去,砸在牆上碎成了八瓣,將那據說是七分熟的羊腿靠近唇邊,大力的活動著兩頰狠狠咀嚼,明顯把它當成了某人訕訕的笑臉,臉色難看的活像是被強煎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蠻夷的下人們已經對狼王時不時的破壞欲習以為常,此時都恭恭敬敬,在遠離主屋的地方候著,只等著時辰一到,狼王為了操練軍隊出門,再將早就準備好的備用家具搬進去整理一新。
而中原新來的丫鬟們顯然就沒有這麼好的自覺了,一個兩個的縮在樹蔭底下,悄悄的交流著早上看到的最新消息。
「小翠姐,你猜公主到底做了什麼才惹得駙馬那麼生氣啊?」丫鬟甲拉了拉身邊友人的袖子,試圖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咱們的駙馬氣的都要不成了,那瞳色發色本來就夠嚇人的了,這回就像殺星下凡似的……」
丫鬟乙謹慎的看了看四周,叫丫鬟甲附耳過來︰「早些時候我起來洗衣,正看到駙馬舉著桌子往咱們公主身上砸呢!當時可把我嚇壞了,也想上去攔著的,偏這沒出息的腳,就跟生了根似的不敢動地方,還好公主沒出什麼大事兒,不然咱們可都是陪葬的命。不過駙馬可是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公主剛才出門的時候也掛了彩呢。」
丫鬟甲吃驚的掩住了小嘴,眼楮滴溜溜一轉︰「不過也就是看著可怕吧?我听說狼王在蠻夷的地位比得上咱們中原的武昌將軍,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殺神!要是狼王想殺人,還能叫咱們公主躲過去?打歸打鬧歸鬧,終究是伉儷情深啊……」
被人從家里掃地出門的夜長留打了個噴嚏,低頭抿了口手中濃度適宜的清茶,抬眼看對面神色淡淡,皎如明月的男子。
同樣是白衣,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卻是不同的效果。
大萌主那一襲白衣,豐姿俊朗,不可侵犯,再加上那一張冰塊臉和凍死人的視線,叫人絕難生出什麼旖旎的心思來,心里有鬼的更是兩股戰戰。
而諸葛錦年這一身白衣,卻是朗如月輝,高不可攀。那些旖旎的心思聯想到這個人身上,愛戀也好**也罷,便都成了最為不堪的褻瀆,令人哪怕只是午夜夢回之時,放在心中暗自遐想,都要情不自禁的羞愧萬分,自認再不配抬頭直視這月中仙人。
諸葛錦年沒有說話,一副‘懶得與蠢貨多言’的清高表情,眼神在夜長留淤青的額角踫了踫,又像蝸牛的觸角一般迅速收回,一樣默不作聲的喝著自己的茶,好似對昨晚的事情一無所知。
他早就清楚狼王會的那些極為有限的中原話,以那簡陋的詞匯,若是想將事情與夜長留說個明白,簡直是難如登天,再加上那從不知解釋為何物的性格,足以令他置身事外。
夜長留也不著急,仿佛一大清早來這國師府就只是為了來蹭茶一般,坐的舒適又坦然。
時間一久,諸葛錦年命下人換了第七壺茶,告退去了兩次茅房,回來後依舊執著的慢慢品著,又搬了大堆的公事來此處理,拒絕與夜長留進行任何直白的交流。
夜長留也不以為意,拿起一本寫滿蝌蚪般的文字的書籍翻了翻,寬大的袖口自手腕滑落,露出其中雪白的肌膚,以及上面青紫的傷痕。
諸葛錦年坐在對面,悄悄的用余光第一百三十次的掃過,眼眸瞬間一縮,卻沒能像前一百二十九次那樣淡若浮雲的飄回來,時間稍稍一久,便被另一邊的夜長留感知。
她微微挑了挑眉頭,若有所思的看著諸葛錦年那微微張大的眼角,故作不知的抖了抖手,將那青紫完全顯露出來。
那毫無疑問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造成的傷勢,蒲扇大的手印完整的印在夜長留那縴細的好像隨時都會折斷的手腕上,凌虐的力道讓腕上原本雪白的皮膚紅腫發紫,一望之下觸目驚心。
諸葛錦年握筆的手重了重,斂了眸子有些失神的盯著桌子上散落的文書,他突然想到昨夜探子說起的可汗偷偷出宮,又想起可汗回宮的時間,一個可怕的猜測慢慢在腦中成形,並且從種種細節看來,該死的越加真實。
他像個真正的諸葛錦年一樣事不關己的呆在這里,眼中和唇角都帶著這個人物應該有的冷漠和高傲。他並沒有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後把這雙只能握住筆身的手掐在可汗那令人作嘔的脖子上,這幾乎耗盡了他一生最引以為豪的自制力。
他腦中一聲轟然,隨即而來是排山倒海的自責,將他的靈魂扭曲的如同將要下鍋的麻花,等待又期待著身處滾油中更大的痛苦,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令他稍稍好受一些。但他並不能表現出一星半點的在意,因為夜長留正坐在對面凝視著他,只要一點小小都不妥,都很有可能就會釀成更大的事端。
可那令人痛恨的手印!透過掀起一角的衣袖,就那麼真切的刻在那清瘦縴細的手腕上,無不昭示著昨夜發生過的惡行!他第一個想法竟是有些僥幸的︰還好,這不是長留的身體。
這個想法一晃而過,他隨即一凜,不動聲色的抬起眼來,在夜長留臉上仔細尋找著可能存在的一點蛛絲馬跡,遺憾的是,什麼都沒有。可正是因為這樣完美的表情,才令諸葛錦年微微放下心來,執筆的尾指輕輕一顫,最後不動聲色的舒了口氣。
沒錯,這具身體太過縴細了,縴細的手腕,縴細的身姿,縴細的面孔,似乎永遠都軟弱無辜的長相,就像被惡龍囚禁在城堡里的公主,永遠只能唱著淒慘的歌兒,等待著王子的拯救,以至于他甚至有些遺忘了,不管前身如何,現在其中駐扎著一個怎樣強大的靈魂——屬于王者的靈魂。
夜長留饒有興趣的盯著那輕輕一動,隨即就被主人收進袖中的尾指,狹長的鳳眸眯了眯,掩在熱氣裊裊的蒸汽中,露出了一個帶著茶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