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其實是個不錯的姑娘,很懂事,每天把我弟弟送回來以後就忙碌著做飯,我要是在家,她會給她家里打個電話,告訴她爸爸她晚飯在我們家里吃,讓她爸爸放心。吃了飯就安靜地坐在那兒陪我爹聊天,有時候還跟我弟弟下上幾盤棋,我看得出來她不會下棋,她是在哄我弟弟開心呢。我坐在旁邊看她,偶爾會把她看成我故去多年的媽,身上會冷不丁打一個激靈。她跟我的話不多,有時候我跟她一起出去溜達,她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木逼」,後來習慣了,反而很高興,這樣多好啊,將來結了婚也沒人跟我嘮叨。我甚至慶幸沒跟芳子處下去,要是跟芳子結了婚那還了得?一不順心就跟我吵,鄰居們听見還以為我是個「老婆屎」呢。
我倆一直這樣不溫不火地相處著,她不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也不想她,他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感覺很塌實,這種感覺很特別,她好象是我的姐姐或者年齡相差不大的妹妹,一點兒也沒有我跟芳子在一起的那種興奮與沖動。那天我帶她去公園里散步,公園里有一個很大的人工湖。傍晚的湖面漂亮極了,風吹著湖面,讓湖面像一層一層的小魚在悠閑的翻滾,小魚上面低低地飛著三三兩兩的燕子,有幾個老人在湖邊支起釣竿,靜靜地盯著魚漂,有時候調皮的燕子會蜻蜓點水似的啄一下魚漂。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我想起童年的一些往事,心一動,就拉劉梅坐在了湖邊的草地上。
我背靠著一棵樹,腦子飛回了十幾年前的村莊。我看見年輕的父親哼著小曲走在夕陽下的田野里,後面跟著我和我弟弟。我爹走到我家的自留地那里,大聲地唱,大河要是沒有水哎,那個小河干哎,人人要愛生產隊哎……然後蹲在他自己挖出來的小水溝旁邊,捧起一捧水往天上一揚,下雨嘍!惹得我弟弟到處找雨傘。我記得我爹那時侯留著一頭從中間分開的長發,他把我弟弟抱在懷里的時候,風吹動他的長發會不停地拍打我弟弟的臉,我弟弟就胳肢他,讓他不得不面朝天躺在田埂上。那時候的天上有很多棉花一樣的雲彩,夕陽也不是那麼妖艷,它用淡淡的光往遠方推那些慵懶的雲彩,雲彩層層疊疊的,但是一點兒也看不出擁擠,它們慢慢騰騰地往寬敞的地方走,一會兒是一群牛,一會兒是一群羊,一會兒又變成了一縷被扯開的棉花,棉花的盡頭是一個老頭扛著農具,後面跟著一頭慢騰騰走著的黃牛。這讓我想起了一首關于田園風光的歌來,我推推一旁絞著辮稍的劉梅︰「那什麼走在田埂上是怎麼唱來著?」
劉梅好象是在想什麼心事,我一推她,她一楞,羞澀地沖我一笑︰「不知道,外婆的澎湖灣吧?」
我不相信她會不知道這首歌,連我弟弟都會哼兩句呢︰「騙人吧?王潔實和謝麗什麼唱的,你會不知道?」
劉梅好象想起來了,輕瞟我一眼,低著頭唱︰「沿著這條熟悉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初升的太陽……」
這都唱哪兒去了?我打斷她道︰「錯了錯了,拉倒吧,還老師呢。」
劉梅不說話了,依舊絞他的辮稍,看著她,我實在是想不出來,這樣的人怎麼會去打听我的收入呢?
我想引逗她說話,可是我真的找不出來什麼話題,跟她談水滸英雄?專業不對口;跟她談哲學?我沒學過呀;跟她來兩句英語?我還得會呀;跟她談國際國內形勢?不敢;跟她談什麼是偏口魚什麼是傻板魚?她還得听得進去嘛……得,跟他談四化建設,人生理想吧,也許這個對她的胃口。我記得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跟我爹就怎樣做一個優秀的**員聊得熱火朝天。對,就跟她談這個,剛想開口,她倒先說話了︰「楊遠,你有兩個冷庫忙得過來嗎?」
行,這個話題也不錯,我說︰「還行吧,我有不少幫手。」
她垂下頭想了好一陣︰「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我操,她怎麼又來了!我不想跟她談這個,胡亂一笑︰「沒多少,糊弄著干吧。」
她又不說話了,旁邊的青草幾乎被她拔光了。
我感覺這樣很沒意思,怏怏地站起來,獨自一個人走了。
快要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她一直跟著我,一步一扭身子。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跟我談起這個話題,她好象知道我不喜歡她說這個。潛意識里我有些反感她,也不全是因為她關心我的收入,好象還有些別的,恍惚理不清楚。她還是那樣,照舊接送我弟弟上下學,風雨無阻。有一次我對她說,你還要上班,別這麼勞累,以後我負責接送我弟弟,我沒有時間可以讓我的伙計幫忙。她不樂意了,自己家的事情讓別人幫什麼忙?二子已經習慣讓我接送了,誰也不許插手。我爹也說我,你管那麼多干什麼?好好賣你的魚,家里有我和劉梅呢。儼然把她當成了自己家的人。我想,先這麼著吧,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興許她是個好老婆呢。
五月,我給劉所長打了報告,想把我的鐵皮房改建成兩層的小樓房,劉所長同意了,辦理一應手續和找建築隊歸他,資金歸我,建成以後,房子我無限期使用,產權是管理所的,我也同意了。房子建得很快,冬天剛到,我就住上了新房子。因為我又擴大了生意,那五和大昌他們這幫老兄弟基本不用出攤了,一層除了租給別人幾間當倉庫以外,剩下的全是他們的辦公室兼宿舍。我的辦公室搬到了樓上,隔壁也租給了幾個大魚販子當辦公室,最里面的一間給了李俊海,他下了班在那里睡覺。李俊海很懂得享受生活,不知道從那里弄了兩台二手空調,天不冷就給我和他各裝了一個。為此我好一頓破費,因為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新鮮得不得了,把所有屬于我直接領導的「部下」請到胡四飯店里大開吃戒,單間全包,‘造’了我將近五千塊錢。晚上也沒回家睡覺,直接跟李俊海打了「通腿」。李俊海很興奮,睡不著了,半夜爬起來砸開一家小賣部的門,扛了一箱子啤酒上來,立逼著我起來跟他再喝。
兩個醉漢一直聊到了天亮。從我倆就業認識開始,到現在又成了「同事」為止,聊得昏天黑地。中途,李俊海哭了一陣,恍惚記不清楚了,好象他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子,罵自己是個雜碎,念叨了好幾句對不起。我哭沒哭忘記了,只記得我握著他的手說,都過去了,別提那些事情了,咱們倆還是把兄弟。後來聊到了郊區的那個冷庫,李俊海說,花子不行,干不了這個活兒,干脆讓花子去西區,他去冷庫。我不同意,怎麼說的我忘了,反正心輕輕那麼一抽。
天亮了,我們倆同時打起了哈欠,我想睡一會兒,拍拍嘴巴說︰「你睡不睡?要不都睡?」
李俊海閉著眼楮模出手機給關凱打了一個電話,讓關凱快去上班,他要睡覺。
我打趣說︰「關大哥現在成了你的跟班的了。」
李俊海邊往被窩里鑽邊嘟囔道︰「操他娘的,也就是我能治了他,換了別人……操,那是個肚子有牙的主兒。」
我知道關凱的心性,他是不甘心寄人籬下的,早晚應該讓他走,就隨口說︰「說的是,連我他都想砸呢。」
一听這話,李俊海又來了精神,一骨碌爬了起來︰「可不是嘛!我還忘了告訴你,起來,跟你說個事兒。」
我實在困得不行,拿張報紙蓋在臉上,哼哼道︰「你說,我听著。」
李俊海一把拽了報紙︰「別那麼心不在焉的,很可能這是個大事兒呢,起來坐著听!」
看樣子我不听是不行了,那就听吧,不過他經常這樣一驚一乍的,我估計也說不出個什麼大事兒來。
「蝴蝶,別看咱們倆這麼熟悉,你是因為什麼進去的我還真的不大清楚呢。」
「就說這個啊?」我一泄氣又躺下了,「你會不知道?我把小廣給砍了……」
「知道小廣跟關凱是什麼關系嗎?」李俊海不再拉我,湊到我的臉上問。
「不知道,」我一楞,難道關凱認識小廣?也備不住,「什麼關系?」
李俊海拍了一下床幫︰「你這腦子啊……整天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精,我看連我都跟不上,」李俊海抽了一口煙,連連咳嗽,沙啞著嗓子說,「人常說,知彼知己百戰不勝……哎,百戰不什麼?百戰不台?反正那意思就是說,跟對手開戰的時候要先了解對手。我听說當初你收服關凱的時候差點兒被人家關凱俘虜了,那就是吃了不了解對手的虧。實話告訴你吧,你哥我的消息現在比你靈通多了,關凱是個干什麼的我了如指掌。83年嚴打之前小廣不是進去了嗎?關凱也在里面呢,這倆操的一個鍋里模勺子好幾個月呢,胡四和林武都知道這事兒,感情那叫一個鐵……」
「俊海,這些都是次要的,你跟我說點兒結實的,他怎麼了?」
「不用鋪墊一下了?」李俊海笑起來很憨厚,「操,我還以為你這腦子需要點著燈才行呢。」
「不用點燈,他跟小廣在監獄的事情,以後我可以去問胡四,你就說他最近想干什麼就行了。」
「那好,」李俊海把煙頭在舌頭上一杵,哧地滅了,「你認識一個叫常青的小伙計?」
「常青?!」我的腦子突然像炸開了一個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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