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小皇帝曾經听過下頭關于自宮人的稟報,而且也已經下令嚴禁,可真正听到看到這麼些情景,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從前收了鵝兒到身邊的時候,因為彼此年齡差不多,他曾經饒有興致地問過鵝兒是怎麼進宮來的,結果小家伙咬著嘴唇說出了那段悲慘的過往,哭得不成模樣,他也因此知道親信太監等人都是吃了怎樣的苦頭才到了他身邊,潛意識中不免多信了他們幾分。然而,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他怎能相信還有這許多狠心下得去手的家伙?
「都已經下了那樣的嚴令……」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前頭一個老者就已經笑容滿面地開口說道︰「公公,待選的孩子們都已經在里頭,總共是四十八個人,都絕對是最機靈伶俐的好孩子,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若是可能,鵝兒根本不想出現在這種地方。此時此刻,他竭力克制住抽搐的嘴角,一字一句地說道︰「就這麼些?」
「捏門公公之前都讓人從咱們這兒挑走了兩個孩子,足可見咱們這兒的孩子,比鄰近其他村里的質素都要好。」那老者見鵝兒仿佛有些不滿意,忙殷勤地說道,「若是公公看不中他們,您盡管直說要什麼樣子的,高的矮的倨傲的乖巧的,不管什麼要求,小老兒必定能為公公尋來,等上兩三個月,就能把人送到公公跟前。」
小皇帝听得心頭火起,才想出口喝罵,可胳膊被人重重捏了一記,他只能勉強按捺下這團邪火。跟著鵝兒進了一間燒著炭盆的溫暖屋子,眼見一排排衣衫襤褸,神情或懵懂或悲苦或麻木或恭順,年紀最大和自己差不多,最小也就六七歲的孩子上前來跪下磕頭,他終于隱隱約約明白鵝鋪子剛剛為什麼說那句話。
人掙不過命……應該就是說這個吧!
盡管鵝兒知道,這些被閹了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和自己一樣被送進宮里,可這麼多的人,別說是他,就連親信太監也不可能一口氣全都撥拉到宮里去。因而,他看來看去,最後便選了兩個衣衫最破舊,模樣卻還清秀,年齡只**歲的小童。即便如此,那老者和幾個村里人仍是滿臉喜悅千恩萬謝,而那邊廂兩個小童哭哭啼啼辭別家里人的情景,卻是讓人更加心酸。即便他如今已經沒這麼容易掉眼淚,仍是覺得眼楮又酸又澀。
小皇帝原想在回程路上把兩個童子叫上馬車詢問一二,可當前時那老者和幾個中年人把他們送出來,滿口說村里孩子吃得起苦,讓他們隨車步行的時候,一直沒吭聲的他終于忍不住了,張口就說道︰「鵝鋪子,讓你的人一人一個抱著在馬上,就這麼點路,一會兒就回城了!」
有了這話,兩個**歲的小童便被兩個護衛抱著上了馬。隨著馬車起行,小皇帝听到外頭傳來了兩聲驚呼,可轉眼間那聲音就消失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看著鵝鋪子說道︰「你之前說,還有一村子有上百個這樣的人?」
鵝鋪子點了點頭,隨即又淡淡地說道︰「這情景還算不得什麼,接下來,臣想帶皇上再去一個地方。」
小皇帝自忖已經看過了這番情景,接下來再看這些也就習慣了,他便隨便點了點頭,接下來一路坐在車上,卻是直生悶氣。托著下巴坐在那兒的他自顧自出神,而鵝鋪子則擔心地看著鵝鋪子,直到鵝鋪子沖他搖了搖頭,他才死死抓著那只手爐,心里想到自己當初挨了那一刀之後,被綁住手腳關在那間空屋子中時的悲苦絕望。
然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馬車再次停下的時候,後鵝鋪子一步從車上下來的兩人卻被撲面而來的那股味道燻了一跟頭。等看清楚了四周那種污穢的環境時,小皇帝首先變了臉色,而鵝兒竟是忘了禮儀,一把死死抓住了小皇帝的胳膊。
馬車正好是停在了一條胡同的巷口,胡同里頭的白雪早就被人踩得黑乎乎不成了樣子,一股說不清是食物腐爛惡臭,亦或是霉臭的味道隨風飄出,讓人忍不住想往後退。兩邊都是各式各樣低矮的房子,有的還能看到磚牆的痕跡,但有的卻分明是用茅草和木板等等搭起的房子,如今這連著兩場大雪,到處都是被大雪完全壓塌的屋子,甚至還能听到一陣陣哭天搶地的悲號。呆看了一會兒,小皇帝就聲音嘶啞地問道︰「這是哪兒?」
「這是比之前那村子更可怕的人間地獄。」
鵝鋪子說著頓了一頓,卻沒有硬拉著小皇帝再往里頭去,而是低聲說道︰「之前見到的那些,都是年齡適中的孩子,若是送進宮里,機緣巧合就能進內書堂,或是跟著諸位有頭有臉公公。而這些,都是至少年過二十,甚至三十四十五十,自宮多年,因為生活窮困無著落,走這條路是為了求進宮混口飯吃,但卻因為年紀太大,基本上不可能遂其心願,又被鄰里嘲笑親戚不容,再加上官府嚴禁,所以只能群居到這里的人。」
說話間,胡同深處一間屋子里就已經四足並用爬出了一個人來。盡管隔著老遠的距離,但無論小皇帝還是鵝兒,都能看到那人拖著一條軟軟無力的腿往這邊巷口爬來。那人腦袋上又是灰又是紅,說不清是泥還是血,身上更是根本看不清衣裳的本色,嘴里發出一陣一陣低沉的喘息,乍听上去甚至不像人類。當此人看見他們這一行人杵在巷口,突然飛也似地撲了過來的時候,小皇帝終于看清了他那一個眼眶中幾乎要掉出來的眼珠子,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反身就徑直鑽進了車廂中。
「行行好,給我點吃的……」
「趕他走!」
見鵝兒要跟上車去,鵝鋪子卻一手拉住了他,打了個手勢,須臾功夫,那人便在幾個護衛用刀柄的驅趕下倉皇逃了進去。……。
從屋里走出一個軍卒,他問道︰「敢問各位是……」
「我們是司禮監的。」鵝鋪子直接就扯出了這麼一面大旗,見那軍卒一愣之下慌忙就露出了無比恭敬的表情,「听說下了大雪,就到這兒來看看。」
「公公慈心,公公慈心。」
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雖說如今滅法國窮人的孩子不能自幼出家,只有當太監一條活路了。自宮的人越來越多,可終究大多數人仍是鄙視這些殘缺不全的人,再加上傳言這等人陰氣重,就連南城兵馬司的人,也都不免躲得遠遠的。此時見鵝鋪子戴著厚厚的貂皮圍脖,說話中那種頤指氣使的做派,他們誰都不懷疑鵝鋪子是真的司禮監出來的人,為首的那軍卒點頭哈腰陪笑之余,背上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這里頭是曾經有一兩個僥幸入宮的角色,可大多數都是只能等死罷了,怎生會有宮里司禮監的大人物想到往這兒來瞧瞧?
鵝鋪子見人噤若寒蟬,他也不嗦,往里頭又張望了一眼便冷冷地問道︰「這麼一場大雪,看上去應該壓塌了不少房子,里頭死了多少人?」
「這個……」大冷天的,就是死人也凍得嚴嚴實實,不比盛夏不及時處理就會腐壞,因而兵馬司自然就拖著一直沒到這兒來查看,只想著到時候一股腦兒送化人場算完,此時此刻被鵝鋪子這麼一問,那軍卒頓時覺得腦門上涼颼颼的,好一會兒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人,小人這就去帶人清點。」
「動作快,我在這兒立等回話。我只要數字,並不是來查問你們的失職之處。不要玩什麼虛報瞞報的把戲,否則若是我到時候核實了,必定嚴懲不貸!」
「是是是……」
下了嚴命,鵝鋪子便打了個手勢吩咐鵝兒上車去等,自己卻沒有跟著上去,而是就站在車前,又是看那些低矮的屋子,又是听里頭聲聲喝罵呵斥,眼神閃爍,漸漸想得遠了。
盡管對自宮人向來懲治很重,可隨著人越來越多,自宮人本身處死就成了一條虛文,畢竟朝廷總不成為了此事大開殺戒,一殺就是成百上千。可這樣一群進不了宮卻被周圍人排斥的群體,就這麼丟著一樣是要出大亂子的。
太監們雖則並不會完全把人當成同類,可若貿貿然處置,一樣會引得物傷其類。而倘若一味發邊遠充軍,固然可以打發遠遠的眼不見為淨,可也和逼人去死沒什麼兩樣。
就這麼等了約模有小半個時辰,鵝鋪子即便輕輕搓手跺腳,仍是手腳冰冷一片,正不耐煩的時候,終于有一個南城兵馬司的兵卒快步跑了出來。到他面前,那兵卒縮手縮腳還要行禮,被他一個眼神止住,這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
「回稟公公,大雪壓塌了十七間房子,總共死了九十四個人,其中七十個是被壓死的,二十四個是凍餓而死的。至于被壓傷凍傷的人很不少,頭兒正在那計算。」
「知道了,盡快把死人都運出去,否則若是發了疫病,唯你們是問。」鵝鋪子說著就從旁邊隨從手中接過了一錠銀子,掂了掂分量後丟了過去,見那兵卒接在手中兩眼放光,他就開口說道,「搭一間窩棚先收容了這些人,然後支一口大鍋煮粥,能救幾個是幾個。今天過後,我會讓人再送二十兩銀子過來,你們要上下其手我不管,但若是再死人……」
「是是是,大人放心,大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