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森提出了疑問︰「你剛才說,這些人都是從天而降的?」
我點點頭︰「毫無征兆的從天而降。」
「競技場周圍並沒有超過兩層的建築物,你確定他們不是從最高層的看台上跳進場內的?」西門森再次問道。
「不,我可以確定他們不是跳進來的,而是筆直地從空中落下來,徑直落在競技場中央。」
西門森轉向兩位法師︰「有沒有可能是某種飛行魔法的作用?」
灰發法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千年前也許有那種魔法存在,但最近數百年都沒有發現任何有關飛行的魔法的記載,恐怕連精靈們都沒听說過有這類魔法。」
「但是這次襲擊行動極為反常,其中絕對有魔法力量的干涉。我之前和當時在場的幾名皇家騎士簡短地交流過,他們不約而同將那六名黑特拉襲擊者形容為‘惡魔附身一般的凶殘和可怕’。」
「西門森先生說的沒錯,」歐尼大、法師點頭肯定西門森的論斷,「但我還想听更多關于這些襲擊者的細節描述。這位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西門,大人。」我僅僅說出自己的名字,不再多說什麼。
「好的,西門先生,你剛才說襲擊者直接從競技場內跳上了看台。那個距離和高度大概是多少?」
我簡短地估計了一下︰「那五名襲擊者躍上的平民看台的位置,離地面大概有五米高,他們跳躍的直線距離在二十米以上。而那名跳上貴賓看台的襲擊者,他的跳躍的距離還要更遠一些。」
房間里的人們面面相覷。我意識到這個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目睹了當時的場景,他們听到我的描述後的反應其實很容易理解。
「當時在競技場內的人全都目睹了這一過程。」我補充道。
「人類根本不可能有這種能力。」西門森搖了搖頭,「難道黑特拉人學會召喚惡魔了?」
「他們喊的是王**的口號,使用的也是王**制式武器。從外形上看,無論如何都只能是黑特拉士兵。」我道。
「你指,他們現在這個外形?」西門森指著干尸那干癟、發黑的臉。
灰發法師問道︰「我倒是很好奇,既然這幾個黑特拉人這麼可怕,後來又是怎麼活捉了三個人?再後來,他們又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幅德行的呢?」
他們又都轉向了我這個目擊者。
「事實上,當騎士們爬上看台時,這幾個襲擊者的動作就已經開始變遲緩,當一名襲擊者被皇家騎士砍倒時,其余三人看上去已經非常虛弱,沒有怎麼抵抗就被騎士們制服了。非常奇怪,他們的那種遲緩、虛弱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突然出現的,就像是,就像——」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那種變化。
「就像是法術時間已經到了。」米瑟里夫?歐尼大、法師眯細了眼楮看著我。
我用力點點頭︰「就像是那樣。」
西門森轉向大、法師︰「看來您已經有了頭緒。」
歐尼繼續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三名當場被擊殺的襲擊者,他們在死後不久尸體就開始發生老化的現象,直至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沒錯,大人。」我證實了他的話,「我在離開競技場前曾仔細查看過其中一名襲擊者的尸體。他的尸體起的那種變化,就像是把一個人慢慢衰老的過程縮短到幾十秒內一樣,而衰老的程度,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能夠活到那種樣子的話,衰老到的年齡是一個自然的人類無法活到的程度。」
雖然我的語言有些別扭,但周圍人看上去都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魔法學院的院長繼續推測道︰「那麼那三名被俘虜的黑特拉人,則是在被捕後的一段時間內,急速衰老,然後死亡。而死後尸體仍在進行老化的過程,最後也變成了這幅樣子。」
當時負責為俘虜療傷的兩名牧師也紛紛證實他的這一說法。
「這一定是極為黑暗和邪惡的魔法。」一名牧師咬牙切齒地說,「我來地牢前,在競技場內救助傷者。那些傷口,該死的,一定是某種可怕的黑魔法把這幾個黑特拉人變成了如此恐怖的嗜血惡魔。」
「人渣副院長,您對這類黑魔法有印象嗎?」西門森對灰發法師說。
傲慢的魔法學院副院長冷哼了一聲︰「魔法哪來的黑白之分?我也沒听有哪種魔法會有這種效用。」
「貝克特,如今我們關于魔法的知識已經流失太多,因此假若世上真有這種可怕的魔法也不足為奇。」歐尼大、法師對灰發法師說,然後又環視了下我們,「我倒是有個猜想,一個大膽的、關于這個魔法的效果的猜想。我們知道這幾名襲擊者在剛出現時,表現出了驚人的力量和速度,而在一段時間後他們的身體就開始急劇衰弱、老化,甚至死後尸體都老化成這樣。我認為,這種魔法,也有可能是某種魔法藥劑,是將施法對象體內的所有潛力、能量在短時間內全部爆發、釋放出來,使其在短期內擁有遠遠超越常人的能力。而這樣做的副作用,就是法術時間結束之後身體的急速衰老。當然了,我現在對這種魔法的作用原理還沒有概念,所以這僅僅是個猜想。」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場襲擊行動的幕後策劃者中應當有一名極為強大的法師。」西門森若有所思地說。
我點頭贊同,這不失為一條線索。在魔法衰退的今天,大陸上擁有強大力量的法師的數量極為有限,且都十分知名。當然也不能排除有某位默默無聞、不為人知的強力法師參與其中的可能性。
「感謝二位的協助,歐尼大人的推測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西門森向兩位法師簡短致謝,然後轉向我,「走吧,西門。我現在和你一起回皇宮,我還要找幾名和襲擊者有直接接觸的皇家騎士,和他們了解更多的細節。」
襲擊發生時還是正午,而我和西門森一起走出禁衛軍軍營時,已經是黃昏時分。我站在軍營大門口,納悶黑特拉三世此刻是否還活著。
我們快步走回皇宮,在主殿的台階下分別。他去找奧爾尼伯爵了解與襲擊者正面戰斗過的騎士的名字,而我則走進主殿,走向陛下的臥室。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全副武裝的皇家騎士們仍在走廊上守衛著。衛斯理宰相和李爾王正站在臥室的門外低聲交談著。
「西門。」宰相沖我點了下頭。
我微微欠了︰「宰相大人。陛下他現在……狀況如何?」我腦子里卻想問皇帝陛下是否還活著。
「還活著。」老宰相仿佛看穿了我腦子所想,「進去看看他吧。陛下剛才對我交代了一些事情。最後他說還想見你。」
我輕輕敲了敲門。桑德斯爵士開的門,他沖我擺了下頭,示意讓我進去。
房間里除了躺在床上生命垂危的帝國皇帝,只有桑德斯爵士一人。看來主教和牧師們都被遣退了,他們也的確做不了什麼了。
我在陛下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剛才衛斯理宰相看來就坐在這里和陛下交談。
黑特拉三世的臉色已經毫無血色,額頭的灰色擴散到了臉頰上。他一動不動躺在那里,只有胸口還有非常微弱的起伏。皇帝胸前傷口上的紗布已經被黑血浸透了,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讓牧師來更換一下紗布,雖然這已經無濟于事了。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陛下,我在這兒。」我輕聲說道。
皇帝微微睜開腫脹、發黑的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無力地閉上了眼楮︰「啊,西門。」
我沉默地看著皇帝干裂的、已經變成紫色的嘴唇,回憶著他幾天前在觀星塔頂層背對著我們站在欄桿邊的樣子,他在皇家大廣場上微笑著檢閱軍隊的樣子,他在競技場的看台上對騎士們講話的樣子。現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我面前,即將死去。
「知道自己即將死亡是件奇妙的事情,西門。」皇帝沙啞地說道,「我現在不覺得饑渴,也感受不到痛苦。但是我能感受到我的靈魂即將離開這軀殼,那種似曾相識的月兌離感,月兌離出去,掙月兌出去的……感受。我暫時還有清楚的神智,但正在漸漸變弱。我感到,我就快要忘記自己身處何處了。我能感到,死亡,想要擁抱我。」
「至少,這不痛苦,陛下。」我道。
「啊,是不痛苦。我感覺不到痛苦,比許許多多人的死亡要幸運得多。有許多人都死得非常痛苦,我知道。十年前我發動了戰爭,數十萬人因此而死亡,我知道。那些士兵們,中箭倒地,被長劍切開身體,被長矛刺穿,鮮血流在大地上,我知道。那些平民們,被劫掠,被屠殺,老人們,女人們,小孩們,被馬蹄踩死,被砍倒,被強暴,被吊死,被燒死,兵荒馬亂,食物短缺,被餓死,喝了河里被血染紅的髒水得病而死,大量尸體腐爛,瘟疫肆虐,疾病隨著禿鷲和老鼠傳播,人們全身潰爛,尸橫遍野……我知道,我都知道,西門,我都知道……」皇帝咳嗽了起來。
我忙起身將皇帝稍稍扶起,輕輕拍著他的背。桑德斯爵士拿著一塊紗布伸到他的嘴邊,皇帝費了好大勁兒才吐出一口黑痰,渾濁的口水拖到了下巴上。桑德斯爵士把吐有痰的紗布包起來,扔到了床腳,那里已經有一小堆紗布團。我看到枕邊有一疊剪好的干淨紗布,便拿起一塊擦去皇帝嘴邊的口水,然後小心地讓他躺下。
皇帝的呼吸變平穩了一些。
「我都知道,西門。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他還有些不甘心地說道。
之後一段時間他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經睡著了。
我端詳著皇帝的臉,望著這位我從六歲起就宣誓效忠的君主,望著這個我十分熟悉卻從未真正了解的人。
要去評價一個你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無條件服從和追隨的人不是件易事,我此刻卻突然想對我所效忠的皇帝給出一個評價。也許是因為他即將死去。每當一個人死去時,我們總會不自覺地想在心中對死者下一個定義,給一個評價。回想他生前的經歷,他做過的事情,他的功績與過失,綜合這些印象來得出一個結論。但要想對死者或者將死之人作出一個客觀的評價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一個暴徒生前有多冷酷、凶殘,不管一個惡人生前有多陰險、惡毒,當他們失去了生命,只剩下尸體冰冷、淒涼地躺在那里時,大多數時候,人們心中的仇恨都已被沖淡了大半。人們會聳聳肩說,那家伙是很可恨,可惡透頂,可是現在他已經死了,還能怎麼樣呢?一個普通人死去時,他身上的缺點,他犯過的錯誤、做過的錯事會被淡化,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在記憶中搜尋他好的方面,會有些惋惜地嘆道,唉,其實還不差的一個人,可惜了。
死亡,會讓人們對他人的看法和感受變緩和。導致這樣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人類對弱者的、或多或少的、不由自主的同情。但更大程度上是源于恐怕是由于對死亡的本能的敬畏。
我調配過許多種比皇帝現在所中的要更加殘忍和致命的毒藥。我時常會想象自己無意中被萃毒的刀刃割破皮膚,或者不小心吸入一些致命的藥粉,因而痛苦地或者毫無痛苦地殞命。但我沒有,我懷著對死亡的敬畏,小心謹慎地活到現在。
今天上午在競技場的看台上,黑特拉人的劍尖離我的月復部只有幾公分,死亡離我如此的接近。但此刻我仍然活著坐在這里,完好無缺地坐在這里,望著我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
「你們得好好保護彌塞拉,一定得好好保護她,」我原以為已經睡著了的皇帝突然開口道,「衛斯理輔佐過我的父親,也給了我許多的教導和幫助,所以我也請他幫助和看護彌塞拉,讓她成為比我更好地統治者。她現在面臨的局勢將會比我十年前面臨的更加危險和艱難。我的女兒,她還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未經世故,像一朵剛剛綻放的安達蘭那樣純潔。我原本打算讓維德長大後來繼承我的,而讓彌塞拉可以永遠過著她想要的自由生活,做她想做的事,去她想去的地方,嫁給她想嫁的人,我絕不會讓她成為任何政治婚姻的籌碼。但現在這一切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了。她必須成為女皇。不能讓皇位落到我兄長手中,決不能讓那發生。」
皇帝注視著我的雙眼︰「西門,那決不能發生。馬克伯倫?黑特拉,他是我的親哥哥,西門。但是如果有任何苗頭,如果他露出了任何不良的企圖,西門,你知道怎麼做。」
我點點頭︰「我很清楚要怎麼做。陛下。」
「靠過來點,孩子,握住我的手。」
我把椅子更拉近床邊,然後伸手握住皇帝冰涼、無力的右手。剛回到皇都那晚,這只手為我倒過一杯葡萄酒。
黑特拉三世注視著我的臉,原本渾濁的目光驟然變得十分清明︰「那時候你還只有六歲,在你老師的指導下,跪在我面前,小小的嘴唇吐出那莊嚴的、你根本不理解的誓言。那時候你的雙眼無比純真、毫無戒心,讓我難以正視。原本對你的培養、訓練就是為了帝國的利益,按說一切都無可厚非。但我也不明白,為何看到你時,我心里會有那麼強烈的愧疚感。自古以來,由帝國皇室直接控制的刺客一直都具有巨大的作用。也是由于這類人的能力過于危險,數百年來,皇家刺客對于帝國皇室來說一直都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因此你可以想象一個可以完全信任、委以重托的刺客對于我來說有多寶貴,我希望你認識到自己的價值。雖然心懷愧疚,但讓我回到當年重新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因為那都是值得的。我希望你能像效忠我一樣,繼續效忠我的女兒。我死後,帝國的局勢勢必會變得異常混亂和危險,她的統治將會遭遇許多挫折,甚至威脅。她需要盡可能多的幫助和保護。你們從小就是朋友,一同長大,有著深厚的友誼。我知道她一直把你當做她的兄弟一般,完全地信任你。盡你所能地效忠她,西門。我也相信你永遠不會背叛她,因為沒有什麼誓言比真摯的感情更可靠。」
「我以生命追隨她,陛下。」我握緊皇帝的手,鄭重地承諾道。
他沖我苦澀地一笑︰「抱歉,沒能給你一個更好的童年。」
黑特拉三世對我最後說的這段話,語言流暢,思路清晰,說話時雙眼炯炯有神。之後我就意識到這是某種回光返照。這段話也是他在神智還清楚時留下的最後一段話了。和我說完這些不久,皇帝就漸漸失去了清楚的意識,開始出現幻覺和幻听,伴隨著各種胡言亂語。于是我走出門外告訴衛斯理宰相和李爾王,陛下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我們三人一起回到房間內,站在皇帝的床前,沉默地等待著。桑德斯爵士也走到我們身邊,靜靜地注視著他一直守護的皇帝。
在這之後一段時間,皇帝陷入了半昏迷狀態,偶爾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囈語,含糊不清地咕噥著听不懂的音節。我只隱約听到陛下好像說了一句「真不甘心」。
後來,陛下還說了兩次已故的艾蓮娜皇後的名字。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過聲音,呼吸變得越來越弱。
最後,在午夜時分,塞倫登帝國的皇帝,海因茨?黑特拉三世呼出了他在世間的最後一口氣。
他的雙眼不會再睜開,嘴唇不會再開啟,金發不再有光彩,臉龐不再有血色,四肢不再有活力。他再也不能飲酒,不能騎馬,不能跳舞,不能**,不能大笑,不能揮劍。
他只能靜靜地等待著被埋入土中,然後慢慢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桑德斯爵士走上前將被單拉過皇帝的頭頂,蓋住他的臉。
衛斯理宰相坐在床前,已是老淚縱橫。
「要來點酒嗎,西門?那瓶還有剩。」李爾王慢慢走到書桌前,拿起酒瓶。
老藥劑師已經有好幾年沒叫過我的名字了,我望著他的背影,納悶這意味著什麼。
「要嗎?」李爾王拔出瓶塞,回頭看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對了,他居然在撓地,用他的頭。
「要。」我听到自己如此說道。
瑪法大陸的歷史有翻過了一頁……